《禾舟行》金花秋白

111、稻花香里（八）

　　温家布庄后厅，温季风醉眼惺忪地给丁安让座，又让人奉茶。

　　“让丁大人见笑了。在下不胜酒力，奈何昨晚贪杯，至今头疼不已。”温季风揉着太阳穴，歉声道。

　　丁安已然嗅到浓重的酒气，知其非是假装，于是决定开门见山，问个出其不意。

　　“温老板昨日可见过秋小英行首？”

　　温季风连连摇头：“昨日并非行会日，在下也无要紧事，不曾打扰行首。”

　　“秋行首失踪了！”丁安突然提声道，“不知温老板有何线索，可助在下找到她。”

　　温季风愕然，大睁通红的双目，一手扣紧椅子扶手，半响才张开口：“失踪？秋小英……不，秋行首失踪了！怎么会！可是被人绑了去？何人如此大胆？”

　　又摇摇头，“不，她向来和善待人，不会树敌！除非为了秋家家财！对，秋锦堂……”

　　“可至今无人送信要求赎金。”丁安插言，目不转睛地望着温季风。

　　“是吗？那她怎么失踪了？她刚就任行首，正是一展抱负的时候，”说到这里，温季风的眼珠一动，脸色登时变得惨白，声音也开始打颤，问丁安，“大人可是怀疑温某？”

　　见丁安不置可否，温季风立刻摇摇晃晃站起，急声道：“不不不，温某冤枉啊。”

　　“虽说败给她，没能做行首，小的心中是有不甘，但见行首一心壮大永淳布业，为布坊提供低价棉线，小的甚是佩服。”

　　温季风举起左手，“小的可对天起誓，从未想过坑害秋行首。”

　　丁安听着，面色无波，只是问：“昨日你在何处，都做过何事？”

　　“上午在布庄跟账房算账，中午用过饭，全州的四个布商过来，谈拢生意后，去了六嘉布铺，一直坐到掌灯时分，这才赶去鸿记酒家喝酒。”

　　“去六嘉布铺做什么？”丁安又问。

　　“买他们的布，谁知布匹都订出去了，最快也得十日之后，我好说歹说，那王娘子才同意给百匹，还要涨三分钱，”温季风蹙眉，“坐地起价，也就她做得出来！要是给行首知道，她须得吃一通训斥。”

　　丁安见他说得通畅坦然，毫无隐瞒之意，不由地纳闷，莫非不是他？随即又想到兴许是演技逼真，于是又问了见证之人，亲去核实，并且要求温季风留在布庄，随时听候问询。

　　*
　　这边钱禾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秋小英是在白果街失踪的，距离海棠街的温家布庄甚远，就算是温季风，这圈子绕得也太大！别忘了，多走一步，就多一分被发现的危险。温季风身为精明商人，断不会如此莽撞。

　　她想了又想，唤过罗云儿，让她去六嘉布铺仓库探问脚夫行程。

　　罗云儿面露难色：“夫人，我就一个人，分身乏术啊。”言外之意，须得护钱禾周全。

　　“我在县衙，甚是安全，你快去快回就是了。”钱禾不甚在意道。

　　“要是县衙有那贼人的内线呢！”罗云儿道，“就像之前，那应家二少爷不就是给……”

　　这时一直立在厅外的牛沛主动请缨，表示区区小事，很快就能回报。

　　钱禾应允，让他千万小心。

　　不一时，牛沛喜滋滋地回来，大声道：“好让夫人知晓，脚夫们从六嘉布铺出发，直接赶往全州，只在五柳镇打个尖，到了码头，装布上船，歇一宿就回来了。”

　　钱禾点头，隔着屏风问：“脚夫是哪家的？”

　　“风达脚行，为首的姓彭名浩。”

　　钱禾心中一动，刚要让牛沛请彭浩过来，却见丁安急匆匆步入厅上。

　　“夫人，确是温季风无疑。”丁安示意牛沛守住厅门，然后继续道，“适才我去核查温季风的昨日行踪，正跟鸿记酒家的伙计讲说时，就见两个脚夫过来，说有要事禀报。”

　　“那两个脚夫一个姓彭，一个姓李。李脚夫说，昨日他在六嘉布铺运货，装满车已近黄昏，他跟伙伴们想赶在城门关闭前快快出城，谁知老板娘告诉他，这车货是给温家布庄的，让他们直接去温家仓库。

　　“长途改短途，李脚夫自是不乐意，因为脚钱少，可温家仓库库管却给了长途全额的。这已出其意外，还有更纳闷的，那库管不用他们卸车，自己带了人搬卸，让他们去吃饭喝酒。李脚夫说，那库管甚是仔细，一再叮嘱手下人轻搬轻放，好似搬的不是布匹，而是宝贝。

　　“李脚夫怀着一肚疑问回到脚行，今日见了县衙寻找秋行首的告示，又听人们各种议论，越想越不对劲，于是同为首的商量，就是那彭脚夫。彭脚夫便带着他来县衙找池大人，得知大人不在，便回去了。刚才两人又听闻在下正在核查温掌柜，这才寻来告知。”

　　丁安一口气说完，又把在温家布庄的见闻复述一遍，得出结论，“想来温季风早有此心，暗中派人盯住秋小英，昨日见她独自出行便即刻动手，将人以布袋装好，伪装成货物，放上马车。”

　　“不对，那是六嘉布铺的仓库，车马也是六嘉雇的，贸然有外人把货物装在车上，六嘉伙计岂会允许？”钱禾提出异议。

　　“哦，布行有个规矩，若是急货，则由买方出运费，李脚夫他们实则受雇于温家。还有，昨日风大，那六嘉布铺的伙计偷懒，根本没守在仓库前，脚夫们进进出出，确有空隙。只要有心，手脚麻利些，放个货袋上去不难。”

　　“装完货不点数么？”钱禾又问。

　　“出仓前就点算过了。”丁安道，“现在只要去温家仓库一查，定能找到秋行首。只是池大人不在，无有签票，贸然搜查，甚是不妥，但事急从权，我已请兵房展晓点派人手前去。”

　　“啊！”钱禾一手撑腰，从绣凳上立起，“你已经行动了？”

　　“正是。还请夫人静候佳音，我这就去协助展晓。”丁安冲屏风一揖，转身疾步离去。

　　钱禾抿唇，想了又想，忽地说声“不对”，旋即绕出屏风，往厅外走去。

　　“夫人，您去哪儿呀？”罗云儿急急跟上。

　　“找秋行首！云儿，你走得快，听好了，秋行首的性命就靠你了……”

　　*
　　“你写不写？老子的耐心可是有限！”一个蒙面黑衣人手握匕首立在秋小英面前，恶狠狠道，“一个破行首的位子，还比不上你的性命！你这贪心的贱人，就不该活着！”

　　秋小英坐在椅子上，浑身五花大绑，鬓发散乱，面色憔悴。

　　她盯住那蒙面人，道：“我知道你是谁！要动手就快些，否则可就没机会了！”

　　“臭婊子，死到临头还嘴硬！老子自会成全你！”说着，提刀近前，一把扯住秋小英的发髻，恨声道，“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怕不怕疼啊？一刀一刀的，先割你的脸，再断你的手脚，然后剜肉，哈哈，看谁还会喊你秋美人，谁还记得你！”

　　秋小英打个寒颤：“你就不怕……”

　　“老子什么也不怕！早就等这一天了！”蒙面人说着扬起刀，“看什么看，马上你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当啷声起，尖刀坠地。蒙面人一惊，看看空落落的手，刚要弯腰捡刀，却觉颈下一凉。

　　罗云儿也不开口，抬脚狠踹其胫骨，随着干脆的骨裂声，蒙面人惨叫着倒在地上，刚要抓刀，却被罗云儿一脚踹飞。

　　“行首莫惊，要不是夫人有令，我早一刀下去。”罗云儿迅速解开绑绳，要背秋小英离开，秋小英说能走。

　　两人走到门口，身后传来痛哭声：“秋小英，你杀了我吧，快，快动手！不然我还会杀你！”

　　“你还有机会吗？等着吃牢饭吧。”

　　罗云儿恨声道，这时木门被推开，钱禾同着王老板进来。

　　王老板一见秋小英，面色大变，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又望向地上的蒙面人，眼中立刻涌上泪水。

　　“行首，都是我的错，拙荆只是糊涂，请责罚我。”说着就要跪地，那蒙面人立刻喊起来，“不要求她！我就是恨她！现在我死了，你正好可以娶她！哼，就算你娶了她，也是我为大！”

　　“你胡说什么呀！”王老板见妻子拖着腿艰难爬行，这才发现其吃了苦，赶紧过去，扶住人，解下其面巾，“你怎么还不信我呢！”

　　“信你什么？你不是一直惦记她吗？要不是我用了手段，你会娶我！”王娘子突然大笑起来，“实话告诉你，那晚什么事也没有！你个傻瓜，居然乖乖认栽，跟我成亲！这些年，别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两个面上避嫌，心里却是彼此记挂！她丧夫守寡，你跑去秋锦堂不就是想娶她吗？”

　　“不是。”答话的是秋小英，“他只是去帮忙，怕我跟母亲撑不住秋锦堂。他还跟我说，这些年，他过得很好，让我多多保重。”

　　王娘子不信，王老板又道：“是真的。我对小英的心意早就变了，我们只是同行。你的心思我都明白，还没有一个女人如此喜欢我，我娶你是心甘情愿。”

　　眼圈涨红，声音哽咽，王娘子抬手抚上丈夫的面庞，“可惜，我就要离开你了，你个蠢蛋，为何不早说！”

　　“我不好意思……”

　　罗云儿听着直翻白眼，示意钱禾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钱禾看看两人，又看看秋小英，轻声道：“行首作何打算？”

　　“虚惊一场罢了，我无碍，只要王娘子下不为例，这次可以既往不咎。”秋小英一顿，“六嘉布铺的织布，可是永淳第二，很多布商海等着拿货呢！”

　　“我家第二？谁家第一？”王娘子一抹泪眼，急道。

　　秋小英看她一眼，“自然是淳新布铺。”说罢，抬脚迈出房门，罗云儿扶着钱禾跟在后面。

　　*
　　走到仓库院中，秋小英方跟钱禾道谢。

　　钱禾要请大夫给她查看，秋小英摆手，表示无事，“只是有些饿，从昨晚到此刻，水米未进。王娘子虽送过饭菜，但我不肯吃。”

　　“敢问夫人，是如何找到我的？”

　　钱禾让秋小英上车，待两人坐稳，这才开口：“我问过甄宝，知道你跟王老板是青梅竹马，又见王娘子模仿你的装扮，想来她对你甚是羡慕！情令智昏，她有动机，也有动手条件，是以嫌疑最大。”

　　秋小英点头：“不错，昨日我经过白果街，迎头遇上她，本想避开的，不料她突然开口，说之前秋锦堂给的棉线断了很多，让我退钱。我自是不信，当即来仓库验看。其时仓库里并无他人，我正看着，忽然脑后一震，人就晕了过去，待醒来，人就被绑住了，还让我写什么退职书，不做布行行首，我不依，她便有些羞恼。”

　　钱禾握住秋小英的手，“行首大度，不跟她一般见识，永淳布业放在你手中，才让人放心。”

　　“谢夫人救命之恩，小英无以为报，定当……”

　　钱禾截住她话头：“之前行首说要跟淳新布铺合作，不知现在还愿意吗？”

　　“当然愿意。”秋小英立刻道。

　　“那好，咱们合作，只是合作方式我有几点要求。”

　　“请夫人示下。”

　　钱禾将说完，忽听车窗外响起马蹄声，心下一动，掀开帘子，就见黑马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立刻翘唇笑了。

　　复更！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