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舟行》金花秋白

100、青梅如豆（二十一）

　　池舟下马入铺，止住隋巧娘跟伙计的拜谢，只说要看看病患。

　　“大人，这边请。”隋巧娘见人多耳杂，不得不压下一肚子话，只是应着，快快开了通往后坊的木门。

　　一进后院，池舟怔住，只见钱禾正立在机房前，屏息侧耳静听，青桃陪在侧旁。

　　他以为看错了，刚要拭目，钱禾已开口道：“很抱歉给大人给县衙添麻烦了，接下来要怎么做，但请吩咐，布铺上下一定全力遵从。”说这话时，她还轻轻摇了摇头。

　　池舟会意，按下惊愕，问病患何在。

　　“西侧厢房。”钱禾低声道。

　　见池舟要入内探看，避让房内的牛峡赶紧步出，拦阻道：“大人，这打摆子可太厉害了，您，您还是别看了，万一……”

　　“没那么夸张。”池舟提了提声音，道，“此病只要注意清洁卫生，轻易染不上，否则，大夫们也不敢看诊了。”

　　说罢入内，见房内甚是整洁，黄雅琴昏睡不醒，竹床下一个香盘，里面是燃了一半的艾条。

　　池舟拧眉，轻轻退到院中。

　　“艾条是何时点的？”他问牛峡。

　　“一来就点了，从五月初九到现在，就没断过。”牛峡搓搓手，“不止这屋，前铺后坊，只要有人的地，都熏艾。”

　　“这些日子，吃饭可有贪凉？”池舟又问。

　　“不敢。饭菜都是热的，就连消暑的西瓜也是趁着中午吃，晚上就不用了。”

　　这就怪了，疟疾感染发作，一是蚊虫叮咬，二是饮食不洁，布铺这两点都不具备，那黄雅琴是如何染上的？

　　莫非是运气不好？不对，若此，铺中这么多人，为何只有她一个？

　　池舟快快想着，忽地记起什么，脱口道：“令夫人近来可有受伤，比如磕破皮什么的？”

　　“有，”牛峡想了想，道，“七日前，她早上起来去门外买杏梅，被个走路很快的人撞倒在地，手掌蹭破了皮，手背也破了。”

　　“手背也是蹭破的？”池舟追问。

　　“是划破的，细细的一道，好像被线勒到那样。”

　　“撞人的是谁？”池舟急道。

　　牛峡摇头：“那人一溜烟就不见了，任凭拙荆跟果贩呼喊，他也不停步，据小贩说，看背影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

　　池舟点了点头，走到机房前，对钱禾道：“此处会有大夫照顾，一应人等不可离开，衙役也会守在外面，若有事，即刻报知本县。”

　　钱禾应是，一手轻轻抚上鼓腹，“请大人放心，我们无碍。”

　　身为东家，她此刻不能走，也走不了，不止是要做铺中众人的主心骨，也不能坏了他适才对闹事壮汉言说的禁闭令。

　　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她个知县夫人，更不例外。

　　池舟望着她，很想再叮嘱些什么，她却淡淡一笑，请他慢走。

　　见她郑重点头，池舟明白，她定是也瞧出此事的不同寻常，需赶紧找出病源所在，找到那魁梧男人才是。

　　池舟再看她一眼，大步转出后坊，出了铺子，问一众壮汉，从何处得知此处有病患的。

　　“真有病人？真有人打摆子？”为首壮汉惊得白了脸，“我天！那我、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你不知道么？”一旁的罗云儿插言道，“哦，你就是来闹事的！为了几个小钱，被人当枪使，还要搭上命！你的小命真不值钱！”

　　壮汉慌了，刚要说什么，就听同伴们喧闹起来：“臭小子！你坑咱们！你个该死的，拿命来！”

　　喊着就要踹打壮汉，被衙役们扬矛挥棍制住。

　　“是谁让你来的？”池舟问道。

　　壮汉摇头：“不知道。七天前，在大碗茶坊，一个蒙面的壮实男人找上我，让我准备人手跟布匹，说有笔大生意跟我做。今早他又来茶坊，让我来这布铺，要求退钱。他许诺，退到的银钱全归我们，还另给了我一锭大银。”

　　对上了！池舟心下一凛，当即吩咐四个衙役去大腕茶坊找那蒙面男子。

　　他则回到县衙，一面让四城医馆药坊准备防治药材，一面让户房韦亭发布告示，提醒民众注意夏日卫生，又让宋琪回家告知罗姨，钱禾这几日暂时歇在布铺，家中上下由她照料。

　　*
　　“夫人，您怎么不跟大人说说回家呢？他一定会同意的。”

　　后坊上房东间，隋巧娘给钱禾倒上茶，一脸担忧，“七天呢，这铺中比不上家里，要是……”

　　“没事啊！我心里有数。”钱禾止住她，让青桃把食盒果篓交给牛峡母亲牛婆婆，说都是新鲜的，午饭赶紧吃。

　　“还有啊，谢迪来信啦。”钱禾从怀里拿出个信封，隋巧娘连连摆手，“我认不得几个字，夫人告诉我就是，他说什么了？”

　　“运河近来优先放粮船、运鲜船，民船商船都得排号，他让你别着急，最晚七月初一定回来。”

　　“麻线棉线可都有了？”隋巧娘问。

　　“都有了，价格比咱们想的还实惠。”钱禾笑道，“等棉线到了，织出棉布，正好赶上秋冬，你就准备忙吧。”

　　这时两个伙计收拾完前铺，闭了铺门，过来禀复钱禾，听到这话，忍不住道：“东家，您可真是心宽，眼下让他们这一闹，谁还敢买咱们的布啊？”

　　“城里人都会来的。”钱禾很有信心。

　　“为什么呀？”

　　“凡事都有两面。这番闹，很快就会传遍全城，淳新布铺的名号人人得知，等琴姐病愈、真相大白，他们就会来了，一则瞧个热闹，二则对手的铺子关了，咱们的布又实惠又耐用，人们一定会抢的。”

　　“对手？东家的意思是，这事是同行使的绊子？”

　　钱禾抿一口茶：“咱们生意好，抢了别人的风头，自然就被人盯上了！”

　　“会是谁呢？”池舟把四城布铺名录翻了个遍，却无头绪。

　　一刻钟前，四个衙役回报，大碗茶坊中无有那个壮男，掌柜的跟老茶客都说见他出门往南走，可一路问过去，却是无人注意。

　　“要全城通缉搜查么，大人？”

　　池舟不想扰民，想了想，道：“不必，蛇已出洞，等其现身就好。”

　　“你们现在回布铺，务必看管好壮汉们，夜里有露水，记得撑凉棚，铺草席！算起来他们也是受害的，但闹事可恶，所以让其吃些苦头，七日后就放他们走吧。”

　　一时刑房丁安进来堂上，请池舟用膳，说厨下熬了羊汤。

　　“六月喝羊汤，一年不遭殃。此乃永淳习俗，还请大人多饮两碗。”

　　池舟点点头，目光依旧落在那布铺名录上，淳新布铺在北城跟东城交界处，那么最直接的竞争对手就在这两城。

　　能请得起四十人，还出得起一锭大银的，当是个大商铺，一年纳税应该少不了。

　　池舟盘算着，刚要剔选铺子，忽见门吏一脸惊惶地冲到堂下，喊道：“不好了，大人！打摆子的人又有了，八个人！”

　　这么多！

　　丁安脱口道：“病人在何处？”

　　“都在东城青云巷。”

　　池舟霍然起身：“走，我们过去看看！”

　　*
　　及至赶到，病患已增加到十三人。

　　池舟立即让衙役封住巷首巷尾，要求巷内人家七日内不得外出，焚熏艾条，饮用藿香正气汤。

　　池舟走到巷口榆树下，问正在看井水的倪大夫，还要如何防范。

　　“足够。”倪大夫沉声道，“但预防不够，此时已然多人发病，须得寻到源头才是。”

　　“您是说这井水？”

　　倪大夫摇摇头：“巷中二十户人家，但这十三人集中在两户，若是水有问题，剩下的十八户当逃不掉！”

　　“明白了，交给我。”

　　池舟立即去了病患家中，经询问，发现两户的男主人都在南城的同一家客栈做事，且两人同时发病，甚是厉害。

　　“你们夫君，可从客栈带什么物事归家？”

　　两个妇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摇了摇头。

　　“说实话。这是关系全城的大事，本县会从轻发落。”池舟道，“当然你们可以不说，我会让人搜，一旦搜出来……”

　　“大人饶命。”一个妇人颤声道，“我夫君不是有意的，是客人丢在房中，他捡回来的！”说罢急急去柴房取了一个木匣过来。

　　匣子是柳木制成，甚是普通，匣内装有四锭大银。池舟从衙役手中借了匕首，小心挑起一锭，仔细看个清楚，见银侧刻着“清江”二字。

　　“此物交由县衙保管。不义之财不可取，下不为例！”池舟让妇人归家，又让衙役将银子送去县衙。

　　“大人，这，这……”衙役们看着那木匣，面露惶恐，仿佛面对的是黑白无常。

　　“埋到艾草灰里一个时辰，菌毒可净。”

　　“谢大人。”

　　池舟辞别倪大夫，打马赶去那客栈，走之前，低声吩咐了谢飞两句。

　　谢飞立刻调转马头，去了县衙。

　　*
　　一碗小柴胡汤喝下，黄雅琴的冷汗不再外冒，等到喝下第二碗，人就睁开了眼睛。

　　“谢天谢地，虎子娘，你可醒了。”牛峡异常欢喜，问媳妇想吃什么。

　　“西瓜有吧？”黄雅琴道。

　　“大夫嘱咐了，忌口生冷，东家倒是送了一篓甜瓜来，你也吃不得。但山药饼你能吃……”

　　“东家来过了？我怎么不知道！”黄雅琴遗憾道，“很久没见东家了。”

　　就在这时，一声欢笑传来：“我在这儿呢，你看！”

　　黄雅琴跟牛峡同时扭头，见钱禾一手撑腰，慢慢迈进屋内，立刻道：“使不得，东家，您快出去，这儿全是病气！”

　　“哪有，我只嗅到了劲气，就是你身上的那股劲儿！”钱禾笑道，“琴姐，你感觉如何？婆婆熬了小米粥，你吃些！”

　　黄雅琴点头，牛峡立刻去了厨下。

　　钱禾又道：“这下好了，想折腾咱们铺子的人，白费心了。”

　　“什么意思啊？”黄雅琴问。

　　跟在钱禾后面的青桃，把上午人闹事一节诉说一遍。

　　黄雅琴听着，猛地挣扎着坐起，颤声道：“东家，我知道是谁！”

　　“慢慢说，不急。”钱禾目光在她左手手背的划伤上轻轻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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