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刑部修史书》西江月色

41、交换

　　“啊？到了吗？”孟清也这才肯抬头，却没有望向沈如琢。

　　“孟姑娘，沈某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为何今日，你自落座起，便对我避之不及？”沈如琢本不想将孟清也逼的太急，但她今日实在反常，明明是她邀他同游寒山寺，却心不在焉的。

　　沈如琢耐心全失，平日里念着君子静而不争，淡然从容，此刻却再也忍不了。

　　“你能别叫我孟姑娘了吗？”

　　沈如琢突然逼问，从他的语气中，孟清也辨不出他是在玩笑还是怎地，只觉得压迫，未经思考，便说了这句话。

　　沈如琢被她气笑了，他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孟清也三言两语便退到原点。

　　没得到回应，孟清也又有些后悔，又不想去看他的神色。孟姑娘是尊称，他这样叫，是尊重，而她的抗拒，倒显得小气。

　　“叫我全名就好。”孟清也适时补了一句。

　　沈如琢：“好。孟清也。”

　　好好的名字经他这么一念，竟有些撩人，比孟姑娘还要奇怪。孟清也心头痒痒的，他的声音如玉石敲击般温润清澈，尾音却像是故意拉长，留了一个钩子。

　　孟清也便是自愿上钩的鱼，之前也没觉得，自己的名字，还挺好听的。

　　“咳咳，沈大人说的是。”孟清也没话找话。

　　“这又不是在刑部。”沈如琢回得自然。

　　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孟清也接下他的话头。

　　“你不必再尊我为大人，唤我沈如琢便好。”

　　沈如琢。孟清也不禁默念。在几次紧急关头，她叫过好几次他的全名，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喊的沈大人。

　　孟清也在情急之下，便会忘了守礼而唤他沈如琢。但现下，却是寻常时候，她唤他全名，于礼不合。

　　沈如琢到底知不知道，只有亲近之人才会相互称呼姓名啊。他们之间就该等级分明才好，互相交换名字这种幼稚中带着独属于恋人间的暧昧之事，不该发生在他们身上。

　　造孽啊。简直是折寿。

　　那句沈如琢，孟清也憋了半天，还是没叫出声。无意间这样叫当然很轻松，但若是刻意而为，就是难以启齿。

　　好在马车适时停下，孟清也几乎是落荒而逃，逃离了马车内怪异的气氛。

　　“寅竹，怎么回事？”沈如琢也虽跟着下了车，心底却很奇怪，按路途来说，还需一段时间才能抵达寒山寺。

　　他正环顾四周景致，寒山寺就在不远处，隐匿在云雾中。

　　就在这时，寅竹的声音还未回应他，孟清也的声音却先响了起来。

　　“这……发生了什么？”

　　这一声带着慌乱与惊疑，沈如琢快步走到她身旁，才发觉马车正前方，竟有一姑娘躺在那里。

　　她的衣襟满是泥泞，有干涸许久的泥沙，也有新沾上的仍湿润的泥水，已辨不清原本的颜色，薄薄的一层，不足以御寒。

　　露出的面庞上也糊了一层泥，五官全被遮住，不知她是否还清醒，露出的手腕伤痕累累，指缝间挤满碎石，却紧紧抓着车轱辘不放。

　　长发凌乱披散在背间，狼狈不已。

　　寅竹一脸无措的看着沈如琢，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女子像是逃荒而来的，但据沈如琢所知，近年来大夏境内并无天灾饥荒，她的出现，实在蹊跷。

　　沈如琢还在盘算该如何处置她，孟清也已经先一步蹲下查看她的情形。

　　看得出来，孟清也亦经过了一番心理斗争，她犹豫了许久，那女子的手腕不住的颤抖，天日寒冷，而她衣衫单薄，褴褛破烂，便是冷得发抖，也未将手移开。再瞧不远处地上的人形痕迹，竟像是一路爬行自此，不知受了多少苦。

　　孟清也叹了一口气，将身上的大氅披风脱下，包裹到女子身上。

　　冷风一下便灌进孟清也的颈窝间，凌冽刺骨。

　　地上一动不动的人终于有了动静，她一把抓住孟清也的手。

　　孟清也感受到手腕处紧紧压迫的痛感，不禁皱眉。看着崭新无瑕的披风已被污泥弄脏，她的内心泛起阵阵心疼，毕竟她俸禄不高，也无别的营生，一件上好的毛皮大氅，抵得上她半月的俸禄。

　　她是个很少管闲事的人。孟清也想起林宴曾对她说过的话，你果真是个如沈如琢一般冷心冷情的人。

　　当时她不认同，如今这女子跪倒在自己眼前，孟清也心底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烦躁。

　　方才一番查看，女子的状况并不好，呼吸微弱，像是被冻晕过去。心底虽不愿，但她到底不是见死不救之人，这才忍下心疼将身上带着体温的披风盖在她身上。

　　“寅竹，快来帮忙，将她扶到马车里去。”

　　孟清也自然的吩咐杵在一旁束手无策的寅竹。寅竹犹豫的望向沈如琢，请示他的意思。

　　沈如琢冷着一张脸，却微微颔首。

　　寅竹得到沈如琢的首肯，快步走上前，蹲下扶起女子的上身，女子始终攥着孟清也不放，泥浆被带起沾染上她白皙的手腕，纵使孟清也恼火，也无济于事。

　　晨起时的心悸历历在目，看来今日果然不宜出游。不仅手上沾上了泥污，下裙也好不到哪里去，总之是白费了孟清也一番细致装扮的心思。

　　索性破罐子破摔了，不再顾及是否有损体面，同寅竹一道将女子扶回马车内，女子已无知觉，整个身子都挂在孟清也身上。

　　好在孟清也天生怪力，女子瘦弱，加之有寅竹在一旁相助，并不费力。

　　只是女子浑身冰凉，贴在孟清也背上，湿寒透过衣衫传来，黏腻的泥水打湿月白色襦裙，狼狈不已。

　　孟清也下了马车，拍了拍手来到沈如琢面前，面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沈如琢，你看我这一身，已无法见人，定是无法再行祈福游山之事，不若先送这女子入城就医如何？”

　　目睹全程却未发一言的沈如琢，闻言，既未拒绝也未同意，反而嘴角还挂着一抹笑，以一种极为怪异的语气说道：“你倒是善心。”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孟清也的怒火。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拐弯抹角的说话，人与人之间的交谈，就不能直接点吗。非得拿那套官场间矫揉造作的你来我往来对待她。

　　是以，孟清也一个眼刀过去，单刀直入的质问道。

　　“你到底救还是不救？”

　　“你以为，我不授意，寅竹会帮你？”

　　沈如琢收敛了笑意，言语间并不相让。

　　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你倒是善心，听着就不像什么好话，反而讽刺。

　　孟清也心底犯嘀咕，沈如琢此刻阴沉着脸，不知是否动怒，她又忘了，站在她面前的，是刑部尚书沈如琢，酷吏沈如琢，没有人比孟清也更熟悉这个称号。

　　或许他身上是背负着子虚乌有的骂名，但他自上而下厉行新政的雷霆手段是板上钉钉的事。

　　只是一直以来，沈如琢都未拿冷漠的那一面来对待孟清也，时间一久，她放松了警惕，直到方才他的发问，才让孟清也猛的惊醒，她的确有些沉溺于沈如琢刻意显露出的温柔之中，以至于忘了他心狠手辣的本性。

　　沈如琢待她是有几分不同的。这点孟清也深有体会。

　　“好了，那也别耽搁了。我们快上马车吧。”

　　与沈如琢硬碰硬，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吃亏的只会是自己。孟清也深谙这个道理。是以放缓了声音，小心试探着伸出手触碰沈如琢的手臂。向他示弱。

　　沈如琢与之对视，她的眼里分明是不驯，眼角却微微向下做出可怜状。孟清也是杏眼，眼形圆润，眼珠是黑棕色的，带着幽深。当她不笑时，便有几分高高在上的意味，如同高傲的波斯猫，只不过波斯猫眼珠是琉璃色的。

　　此刻她的眼里，不仅有傲气，更多的还有防备。

　　沈如琢低头瞟了一眼孟清也放在他小臂上的手，隔着冬衣，是没有任何触碰之感的。然而他那一眼，孟清也却以为他是嫌弃，有几分悻悻的缩回了手。

　　她的手心和手背的确是沾了泥，但指尖仍是洁白的，何况方才她也只是拿指尖稍稍捏住他的袖角。

　　他怎么会嫌弃呢。

　　孟清也注意到沈如琢的面色越来越难看，面上虽并未有怒气，却泛着冷意，面若寒霜。

　　他直接越过了孟清也。

　　孟清也有一瞬间的面色僵硬，嘴角一扯，想露出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马车主位仅容一人坐，孟清也为了方便扶稳昏迷的女子，只好坐在沈如琢的对面。

　　马车启程。

　　来时是一路无话，去时气氛更是水火不容。孟清也不知沈如琢生的哪门子的气，之前她坏了他的计划，也没见他如此动怒。

　　她频频朝沈如琢投去目光，自以为小心不会被发现，殊不知沈如琢早已发觉，只是懒得挑明。

　　孟清也是个戒心很重的人，沈如琢与之相处过程中一直在循序渐进，虽温柔却密不透风，他深谙人性，按他所想，今日孟清也本该与他关系更近一步。

　　案子了结，沈如琢也在想该用什么样的理由留住孟清也，不止是公事，他想涉入她的生活，一步一步来，先以好友之名，待她日渐熟悉这种亲密，再谋算更多。

　　可孟清也今日的反应却像是知晓了他的打算，将两人拉至合理界限，她要逃离这种亲密。

　　他没想到你倒是善心这句话会引起孟清也那么大的反应。

　　那女子，沈如琢会救，却不会像孟清也那般不计后果，在不知女子是否心怀不轨时拿性命冒险。

　　若此行只他一个人，他会派暗卫将人带回去医治，查明身世，无误后再将人送离。

　　事事妥贴，这是沈如琢的原则。

　　“咳咳咳……”对面嘶哑的声音传来，却不是孟清也，而是那昏迷的女子。

　　她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