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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无尽扩张的兔子洞·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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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桥翠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久违的,悠长又过分真实到诡异的梦。
梦里没有被尸山血海淹没到无法呼吸的自己,也没有循环往复污染自己脑海的甜腻的话语。
真实到与其说是梦,更像是一次时光的回溯,将自己带回到了遥远的、不知道何时的、久远的过去。
梦里的自己躺在不知是谁的怀里,那人身上的温暖竟让自己有些流泪的冲动。那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屋子,空气中缭绕的烟雾是一股奇异又浓烈的熏香味。
他试图睁开眼睛看清楚别人的样貌,但是万般努力下看到的仅有对方被雾气笼罩的面容,只剩下耳朵还能勉强听到一些暧昧不清的话语。
沉稳又带着磁性的女声说着:“……诅咒的延续……责任……一生……扭曲的爱……”
有些冷漠的女声则回复道:“……诅咒……无息无止……付出代价……”
万人桥翠集中精神,但是入耳的对话仍旧断断续续地继续下去,直到他的意识再一次陷入黑暗。
“……桥……”
“……万人桥……”
“万人桥翠!”
不绝于耳的呼唤声中,万人桥猛地睁开双眼。
昏暗的天色下借着不远处的光亮,万人桥翠的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中的是夏油杰惊慌的面容,就连眼睛瞪得都比之前圆了许多。
“终于醒了。”
看见万人桥已经可以神志清醒地坐起身,夏油杰这才长舒一口气。
“再晚一些就要等救护车把你拉走。”
“谢、咳咳咳咳咳!”万人桥翠刚准备表示感谢,就被熏进鼻子里的烟尘味呛个不行,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压低身体用宽松的袖子尽力捂住口鼻,可还是止不住地咳,像是要把肺里的空气都要排出来一样。
一旁的夏油杰还没放下心就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惊了一跳,便抚着对方的后背帮助顺气。
待万人桥翠几乎要把半条命都要咳没了,才勉强平静下来。他擦拭掉眼角流出的生理性泪水,才发现造成自己剧烈反应的元凶正是不远处吞没于熊熊烈火中的那栋老旧的道场。
原就陈旧不堪的木质墙壁已经被全部熏黑,被日晒雨淋洗刷到褪色的屋顶也在烈焰中坍塌焚烧个精光。除了还顽强挺立在其中的木梁勉强还能辨识出原先的结构,整个外框架几乎悉数随着滚滚黑烟散落于橙红的火光之中。
发生了什么?
之前的怪物在何处?
为何道场又再次陷落于火海?
无数的问号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万人桥翠茫然失措又满腹疑问。他看向夏油杰,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答案。
“是梦。”
昂然挺立的站姿也无法掩饰他脸上沾着烟灰的狼狈,远处的火光映入那双黑色的瞳孔中,夏油杰像是已经身经百战的战士般对凶猛的火势视有如无,“不是绑架也不是神隐,单纯把所有的受害人拖入了一场群体结构性的梦。”
“……就算是梦,那也是名副其实的、充斥着杀戮狩猎的噩梦吧。”万人桥翠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嗓子继续问道:“那我们又是怎么醒过来的呢?对了,还有其他人,比如缘山又怎么样了?”
“其他的受害者只能等待警察的调查了吧。”
夏油杰选择性地只回答了后面的问题。
事实上他也不确定万人桥翠能够安然清醒的缘由。
在千方百计击败生得领域中的诅咒之后,他自然得以从梦中脱离。也幸亏他及时醒来,不然昏迷的两人哪怕没有命丧诅咒之口,晚些也要被道场这场猛烈的火势给吞噬送命。
至于万人桥翠,他也只能暂时猜测是那次从空中的坠落使对方的大脑从梦中惊醒,无形之中救了他。
又或者有别的原因也未可说。
只是目前看来不过是一次偶然罢了。
将脑海中万人桥于高空坠落的画面驱散,夏油杰收敛起观察对方的眼神,将口袋中的物品藏得更深了一些。
那是一节被层叠符纸包裹封印的手指大小的咒物。
一阵恍然之后,万人桥翠没有再从身上找到那许久以前的张学生证,而是摸出了自己早上带出来的香烟盒和手机。不幸中的万幸,手机还可以正常使用,打开之后上面记录着十几条未接来电,屏幕最上面的大号数字显示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九点。
梦醒了。
或许这一切已经结束了。
万人桥翠手指机械性地按下火警号码,听着听筒中传来的呼叫声,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缘山被开膛破肚时的惨状。
又或许这才刚刚开始。
他自觉嗅到了危机前夕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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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警电话呼叫来的不只是消防车。
万人桥阳世狠狠地关上车门,无视身后发出的一声重响。似乎是刚接到电话就急忙赶过来的,连衣服都是来不及整理的凌乱不堪,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怒意。他身后紧跟着的是另一位神情慌乱的中年男人,万人桥翠依靠对方头顶上仅剩下的四分之一的头发,才在夜色下依稀辨认出那应该是神山高这一届的校长。
时隔几十年的二次火灾,或许在场最可怜的既不是夏油杰也不是万人桥阳世,而是半只脚踏进失业金门槛的这位校长先生也说不定。
“差一点,差一点我就要当成‘是我是我’诈骗挂断了。”
作为家中的长子,两兄弟的大哥,万人桥阳世自然早早接任过家族的职务和责任,也算是身经百战。可即使是这样经多见广的人,接受自己的弟弟刚从火场中逃脱的事实也绝不会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如果不是以防万一和宫内女士确认过,我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你会出现在警方给我的名单上。”
“你不是才去了水梨神社贺喜,又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万人桥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立刻,马上!”
万人桥阳世一把揽过呆立在原地的万人桥翠,从头到脚的每一个角落都谨慎地检查了一遍。在确认完幺弟除了身上脏了一些、头发烧焦了一块之外,四肢健全行动无恙之后,毫不客气地揪起对方耳朵,训斥着万人桥翠行动的鲁莽和草率。
万人桥翠苦不堪言,他一边唉声求饶,不得不搬出之前和夏油杰商量好的托词来掩盖事故的真相。
而另一边,夏油杰倒是没有落入万人桥翠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和一位与万人桥阳世前后脚到达的、穿着黑色西服的成年男性接头之后,两人站在不远处背光处的阴影中不知在谈论些什么,镇定自若的神色和周围那仓皇失措的人们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万人桥翠安抚好惊魂未定的大哥,注意力又落到了同为事故经历者的夏油杰身上。
敏锐地察觉到来自他人的视线,夏油杰偏过来点头示意。被他的动作影响到,连带着身旁站着的那位长相朴素的男人也注意到了这边,躬身算是双方打了个招呼。
那是夏油杰的监护人吗?
不,大概率不是。依据那身刻板的着装和行为更像是老师或者官方的工作人员。
万人桥翠心中产生出各种猜想,却是没什么心情继续上前搭话,经历了这一天大起大落的冒险事件,他确实在有些累了,精神和体力上都已经到达极限。
“……那就是父亲之前托人找来东京的调查人员,说是那种特殊学校里出来的学生。我记得右边年轻点的是叫夏油吧,旁边的好像是负责后勤的相岛。”万人桥阳世顺着弟弟的视线看过去,大约是猜到事故真相背后牵扯出的异常,只能回以一时的默然。
万人桥阳世原本想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瞧见万人桥翠的脸色已经尽显疲态,和听见对方抑制不住时不时传出的轻微咳嗽 ,只能选择作罢。弟弟的身体原本就算不得好,哪怕此刻穿着不算单薄,刚从火灾中逃出来的身躯在深夜的冷风中还是染上了浓重的寒意。
带着热度的宽厚手掌还是抚上幺弟瘦削的肩膀,轻拍几下,最后只是化作一声长叹,“都结束了,阿翠,回去休息吧。”
三月底的深夜,空气中自带一股无法驱散的刺骨冷意。远处嘈杂的人群,几乎焚尽的道馆还在持续不断地传来刺鼻烟味,这个地方对于万人桥翠来说确实不便再继续逗留。
“嗯,走吧。”
万人桥翠跟随着大哥的步伐,钻进停在路边的车。
司机格外周到,又或者是万人桥阳世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在等待过程中早早地就把车内空调打开,万人桥翠刚坐进去就感觉自己被冻得发抖的四肢暖和起来。
待两人上车坐稳后,司机很快便驱车驶离了学校。
“剩下就是警方那边的收尾了,我会安排解决掉。”
万人桥阳世难得坐到副驾驶座,把整个后排都让给了满脸疲倦的弟弟:“你先躺下来休息一会吧,路上还有点时间。”
“嗯。”嘴上答应一句,万人桥翠却丝毫没有躺下来小睡的意思。他裹紧了大哥递过来的外套,额头抵上车窗,隔着那层玻璃机械地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路景。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被黑夜笼罩后就变得全然陌生。不同于那些大都市,这个时间点的神山市街上的人流车流骤减,只留下微弱的路灯照亮着仿佛望不到边际的路道。
恍然间,万人桥翠觉得这辆车正在驶向另一个望不见底的深渊。
名为不可见的未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