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教师的自我修养》清水浅舱

14、意外即机会

　　加班的成果如期上传了视频号和公众号。在神娃遍地的网络世界里，普通的学生表演自然吸引不了多少观众。

　　可令何田田十分意外的是，合唱团表演视频的点击率竟然一路攀升、好评如潮，玫瑰花和爱心洒满了整个评论区。

　　她也是想了想，才想明白的。
　　——学生家长的威力是不可限量的。
　　一个孩子，两位家长，四个老人，再加上七大姑八大姨……关注这个孩子的可是整整两个家族的人。

　　何田田翻着评论区啧啧咂舌。
　　但这些点赞评论再多，也跟何田田没什么关系。只要比赛不拿奖，她这个活儿就算不了工作量，也拿不了绩效，相当于打白工。

　　明明是因为区里要求所有学校必须参加，才增加了这份工作的需求。可学校却只会在获奖的情况下给老师薪酬，全然不管无论获奖与否教师都付出了劳动。

　　她喃喃自语，“怎么说呢！跟孩子一起排练是很开心、很有收获，但累也是真累，穷是真穷。”

　　所有人都在对教师讲“奉献”和“无私”，似乎只要是当了老师餐风饮露也能活着，只能清贫着、穷困着、劳碌着，才配被“歌颂”。
　　说到底，这也只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而已。

　　何田田再次自我催眠道：“没点教育理想，本仙何苦下凡。”

　　“邦邦”！
　　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了。

　　“稍等，这就来！”何田田从工位上弹射起身。
　　门外，是杨善淳又没穿校服外套的身影。
　　小胖子人还是很爱臭美的，而且臭美得很矛盾。他甚至会以自己“胖了”“校服穿不进去”为理由，天天穿着私服在校园里晃荡。

　　你说他爱美吧，他好像还不怎么在乎自己形象，连自己胖到新校服都穿不下这种理由都拿得出来；说他不爱美吧，他又天天衣服不重样，还很注意颜色的搭配。
　　碰上这破小子，都不知道让人说什么好。

　　“何老师，我们是来加练的。”杨善淳还拖着同样是行进口风琴队的陈艺洋等好几个女孩一起来的，以显示自己的行为正当，“我们的那个转圈的队形老是‘撞车’我们得再练一练。”

　　午休时间，孩子们吃饭那叫风卷残云，很多时候何田田上完课都没收拾完教室，就有学生吃完饭跑来找她排练了。

　　“行，教室的门禁卡给你们。嗯……你们先练着，我去食堂买个馒头和鸡腿就回来。”
　　何田田飞速冲进食堂，让阿姨帮忙把馒头和鸡腿装进塑料袋里，一边啃一边往回走，刚好碰上了跑在走廊里找她的陈艺洋。
　　“何老师，你看看，我们练出来了！”

　　只啃了一口的鸡腿只能很遗憾地被装回塑料袋里，暂时安防在教室门口的瓷砖地上。
　　排练教室不允许携带任何食品饮料，老师也是要以身作则的。

　　“三、二、一、走！”
　　孩子们吹起口风琴，走出花式的队形变换。

　　这一回倒是没有碰撞事故了，但有几个同学转圈的方向和之后连接的步伐有些问题。
　　何田田叫停，给孩子们分解动作，细细示范了一遍。

　　没想到，一向灵活的杨善淳却偏偏在这个移动步伐上犯了难，搞不清转完圈是先出左脚还是右脚，左右不分的模样逗得教室里一片笑声。

　　到最后，杨善淳干脆摆烂放弃了。
　　他绕出队伍，高举口风琴，旋转跳跃闭着眼，在空中转了一圈，随后“咣当”一声，身上的小肥肉惊涛拍岸，震出一片浪，在地上摔出了美人鱼的姿态。

　　“哈哈哈哈！”
　　教室里的女生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直接躺倒在舞蹈地胶上打滚。

　　“没事儿吧？”何田田蹲下去扶他，半开玩笑道：“杨爱卿，何必行此大礼？”
　　杨善淳摆摆手，自己撑着地站了起来，“老师我应该没事儿，就是有一点点疼。”

　　“有点疼？”何田田扯了椅子过来，“那你先在这边坐会儿，等会儿缓过来了再来一起练。有问题跟何老师说哈！”

　　说完，她开始在原有的基础上，给孩子们添加新的动作。
　　酷炫的队形变换效果让孩子们跃跃欲试，就连坐在旁边修养的杨善淳都忍不住上前试了试。

　　但他没练两步又坐在地上。
　　“何老师……我越来越疼了。疼的有点厉害。”说这话的时候，小孩的脸色都有点发白了。

　　看出他状态不对，何田田立马叫上了陈艺洋这个靠谱的孩子，“你扶着杨善淳，带他去医务室看看，是不是扭到脚踝了。”

　　刚刚还能动两步的杨善淳忽然可怜了起来，“何老师，我在想，我的骨头是不是断了，我刚刚听到‘嘎嘣’一声。”

　　“不会不会，别吓自己！”她安抚道，“你就是自己摔了一下，不会骨折的。我们去医务室看看，看咱们校医怎么说。”

　　然而，陈艺洋刚扶着杨善淳出教室，两个人就停下了。
　　“何老师，杨善淳说他走不动了。”也难为她一个小姑娘，是真的扶不起来这个比她高的小胖子。

　　仅仅一分多钟，杨善淳就开始疼得身上有些发抖了。
　　“陈艺洋你去校医室找校医老师，我给他班的班主任打电话，其余同学收好东西，迅速回教室！”

　　何田田立即清场，她的行动很利落，但内里早就是一团乱麻了。一颗心跟着杨善淳皱起来的小脸一同揪了起来。

　　她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在她的课上出现安全事故。
　　受伤了，怎么尽快处理？怎么跟家长沟通？杨善淳要是不能来了，合唱队和口风琴队没有主力队员该怎么办？在她管理的教室、她的授课时间受伤，她是负全责的。

　　何田田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孩子真的崴到脚了，后续的医药费用家长向她索赔，没发工资的她也只能向家里要钱赔偿了。

　　很快，班主任和校医老师赶到现场，简单处理后联系杨父带孩子去医院拍片。
　　校医老师安慰道：“放心，这小子平常就很灵活，他脚腕活动也没什么问题，应该就是软组织挫伤。他说脚背的地方疼，我都觉得不太对劲，再怎么摔也应该是踝关节啊。”

　　杨父到学校也十分平静，还跟各位老师道歉，说自家小子给老师们添了麻烦，完全没有责怪何田田的意思。反而让何田田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当晚，她收到了杨善淳班级的班主任的电话。
　　“何老师，杨善淳脚趾骨折，不能参加任何活动了。这两周学校也请假。”

　　这个消息可以说是本年度何田田收到最糟糕的，没有“之一”。

　　班主任杜老师听起来也很难过。
　　“其实杨善淳这个孩子……他在学校里无论是学习、集体活动还是别的，他一直都没有‘获得感’，不是那种特别自信的孩子。”

　　这样的评价让何田田十分意外。
　　她头一回知道，原来自己眼中的杨善淳和其他人眼中的他是不一样的。

　　杜老师看到的，是另一个视角的杨善淳。
　　在这个肥胖率较低的学校里，他是极少数的小胖子。在男同学堆里不是特别受欢迎。虽说大家并没有刻意的针对他，但班级也不是一个让他能够获得强烈归属感和安全感的地方。

　　学习和人际关系都不能够获得认同感和价值感，而在何田田这里，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认可和自信。合唱队和口风琴队里的同学都认为他的表现最好，老师也是一直给他鼓励和表扬。

　　“……看着他这个学期变了这么多，我也在想这说不定是他的一条新道路。他是个藏不住事儿的孩子，老早就跟同学们说了要去比赛和演出的事情，一定是心底特别期待，而且期待很久了。”

　　何田田心里坠得难受，“谢谢杜老师告诉我这些，不然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
　　“你也多放宽心，谁知道这孩子，也是点儿背……怎么说，多少运气坏了些，是个苦命的娃。”杜老师显然是想到了离开人世的晏老师。

　　不知为何，何田田总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杨善淳爸爸，您好，请问今晚方便让我跟杨善淳同学通个电话吗？】

　　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可她也知道无论如何准备，她都讲不好这一通电话。

　　【好的，何老师，我让他给您打过去。】

　　过一会儿，铃声响起，何田田接起了电话。
　　“喂，是杨善淳吗？我是何老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传来一句闷闷的“嗯”。

　　“你现在怎么样了？”
　　杨善淳的话音拖得缓慢而委屈，“老师，我不太好，下周的比赛，我去不了了。口风琴，我也不知道，没几周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好。”

　　“没关系的，杨善淳。”何田田柔声道，“你要相信，你未来的艺术生命是很长的。你会在音乐的道路上继续前进，以后还有很多很多的比赛，很多的机会和舞台给你。明白吗？”

　　杨善淳说：“……可是，我这一次，去不了。”
　　尽管电话那边的小孩强撑着，可还是暴露了自己哭过的鼻音。

　　何田田心想：坏了，是我说了“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唱的再不是同一首歌的。

　　所以，哪怕他知道以后还有很多比赛。但“这次”，错过了就不会再来了。
　　今时今日的他最看重的“这次”。摆在他眼前的，期待了那么久的“这次”，无法重复的、无法复制的，仅此一次的和这一帮同学们一起线下比赛的“这次”。

　　何田田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安慰到小杨，有没有说对话。
　　她还是草率了，没有想好就急匆匆地跟孩子通了电话。

　　“或许合唱比赛是注定错过了，但是，口风琴是都可以上的。老师稍稍修改了队形和剧本，所以无论是你在轮椅上还是拄拐，我都可以让你上台，不让努力过的这些时光白费。相信何老师，好吗？”

　　孩子“嗯”的时候还是闷闷不乐的，没什么精神，又说：“老师，主要是我真的比较难受。”

　　何田田想：那这个时候是不是不适合说以后的排练？
　　她是不是太沾沾自喜了？
　　她是不是满足于自己的思路和灵感，觉得自己的奇思妙想能够化危机为转机，却没有考虑到孩子自己的想法？

　　“无论怎么样大家都很关心你，都在等着你回来，一起唱歌、一起练琴。所以，打起精神来，好吗？”
　　何田田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她心中忐忑，不知道应该为小杨做什么。

　　“行，都这么晚了。你好好休息，养好身体。何老师给行进口风琴改了新的剧本和队形，文件发你，有空你可以看一眼。”

　　担忧、难过，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是不是不该这么做。
　　在这个时间谈未来的演出，会不会显得她只在乎表演和成绩而不在乎孩子的身体和感受？

　　在这一刻，何田田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她无法改变现实。
　　在残酷的事实面前，一切言语的安慰都是那样的苍白和无力。

　　过了半个小时，新剧本文件下的“未读”变成了“已读”。
　　何田田的心跳开始加速，不知道自己会迎来什么样的反应。

　　那份新剧本，写的是一只热爱音乐的小羊，因为排练后受伤而讨厌起音乐，变得一听到乐声就会暴怒。而他的好朋友们，为了让他重新喜欢上音乐，为他献上了一场精彩的演出。
　　在演出的最后，朋友们将小羊丢弃的口风琴寻回，让轮椅上的小羊吹出了最美的独奏乐段，所有的朋友都围绕着他，吹出与他不同但和谐的和声。

　　这是一个稍稍改变队形、加几句台词，就可以让轮椅上的杨善淳参演的剧本。
　　而且，比原来纯粹的行进演奏，要更加精彩。
　　这也是，源自他们生活的一半真实。

　　……

　　五分钟后，杨善淳发来一条信息。
　　【老师，这个剧本绝了。】

　　成为一名音乐教师要坚定和临危不乱，那是因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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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各位实在是太忙了，码完这章我又要加班了QAQ周更实在是对不起大家，但目前的工作强度这是我能努力的最高频率了，滑跪，磕头，大家等完结再来看！舱舱这本大纲细纲都写好了，肯定不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