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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飞雪白头(三) ...

  •   清冷寡淡的口吻,混在夏末秋初的日头下,被秋风一吹便能散尽锐利锋芒,显露出温润的柔情。
      烟归明白了这是阿夕骨子里带出来的骄矜羁傲,非关喜恶。

      阿夕便是这样一个皎如霜辉,温如玉粹的人,总是以温和的姿态示人,喜藏在心头,恶也藏在心头。
      许是非尘世中人的缘故,有几分目空一切的不在乎和从不将俗事挂怀于心的淡然。

      然而这样一个清清淡淡的人,为她动怒了。

      烟归不是阿夕,不是个能藏住喜怒的性子。此刻越想越是得意,眼角眉梢都染上七八分志满意得的喜色。

      阿夕的怒气已散去大半,见眼前人不知死活地笑着,硬是不知她究竟在乐什么。

      “笑什么?”

      “我觉得我很厉害。”

      被人骂得不敢还嘴,这也叫厉害?
      阿夕没有反驳她,顺着她的话问下去,“何处厉害?”

      “我柳烟归,有朝一日,也能被人维护!这还不够厉害吗?”烟归得意地晃着脑袋,走到阿夕近前,明眸璀璨,笑靥如花。

      阿夕比她高上半个头,隔着半米距离,默然凝视。
      哪里是她厉害,分明是他厉害……阿夕转瞬想到烟归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就能如此开心,心头五味杂陈。

      他弯下身子,捞起地上那一竹篓柴,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

      “阿夕,你要回家吗?我们还没买被褥呢!”烟归见状忙提脚跟上。

      “还有人会卖给我们吗?”

      “那我们就这样无功而返了吗?也太可惜了。”

      “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知道了刘铁生并非良人。”

      烟归闻言一怔,脚下步子都有些踉跄,回头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铺子,辩解道:“铁生他是好人的……”

      阿夕眸也没抬,肯定地道:“他不是。”

      “不是人人都像阿夕这样勇敢,愿意维护一个不详之人。”

      阿夕不置可否,这种事并不需要勇气,他觉得对便做了。
      “你伤心吗?”

      “伤心什么?”

      “刘铁生分明在家却不愿意出来帮你,还有他那装腔作势的父亲……”

      说不伤心是假的。当初她初来此处,是刘伯伯给她指了暮雪村的路,忙前忙后,让她有了安身之处。
      铁生成年后,也一直围着她转,多有照拂。

      她不是不知道分寸的人,即便不看在刘伯的面子上,她也不会接受铁生。

      而刘伯今日此举,倒像是割袍断义一般,将这么多年的情谊付诸一炬。
      铁生呢,那个口口声声说想要娶她,一辈子待她好的那个青年,退缩了……

      不过烟归并不感到特别惋惜。
      人生天地间,所遇之人本就是过客,携手走过一程已是万幸,何必苦求不离不弃。记得那些美好的瞬间,曾经拥有过珍贵的记忆就好,至于如何惨淡收场,都不重要了。
      她没有奢望,也没有期待。因此并不伤情。

      “阿夕,你非凡人,不知生之艰辛。超脱于情感之外的,有许多许多,譬如名誉、生计以及生死。孰轻孰重,各人有各人的判断,所以他们的做法我能理解。他们不是觉得我不好,只是,我没有那么重要,不值得抛下其他而选择一个柳烟归,不值得为了一个柳烟归而去对抗世俗。”
      “然而我也并非冰雪襟怀之人,说不怨都是假的,可这样的事经历多了,也就释怀了。与其最后失望,不如一开始就不抱任何期待。”
      烟归也不明白为何自己要多嘴解释这么多,说完嘴角扯开一个自嘲的笑。

      阿夕转过身子站定,头顶一轮飞彩凝辉,将暖煦的日光映入他澄澈眼眸。
      他望向烟归,目光灼灼,字字珍重。
      “我愿意帮你,和我是谁没有关系。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只因为是柳烟归。”
      “你在我这里是最重要的,我没有其他选择,也不会做出其他选择。
      “你可以永远相信我。你可以永远对我抱有期待,我不会让你失望。”

      纵然烟归知道守护她是雪尽给阿夕的任务,可这般动听的话,难得一闻,或者说,闻所未闻。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眼前飞絮飘过,辗转坠落于他的肩头。
      雪白一点,落在褐色衣衫上,不知是衣衫衬得这飞絮皎洁得如珍珠一般光泽潋滟,还是飞絮衬得褐衣莫名华美贵气,亦或是眼前人将万物都变得生动可爱起来……

      烟归眼角一弯,伸出一手将那飞絮掸去。

      与此同时,阿夕的手也轻柔地拂过自己的发。他拈下两片落入烟归发间的飞絮,展示在烟归眼前。

      飞絮横扫,斜落入两人面前,她倒是生出了几分渡头飞雪的意境。
      而阿夕眉眼温润,温柔地注视着她。

      烟归已分不清到底是日光柔和还是他的目光柔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好似饮了一坛陈年美酿,酒劲撩人,醉在其间。

      阿夕会护着她,会与她同在,在漫长的岁月里作伴吗?
      她忽然生出了欲望……想要他,想要阿夕。

      月缺了又满,日子过了却不再来,她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求一求呢?
      阿夕是不懂情爱的指灵,那又怎么样,她只想有一个人永远陪着她……

      静谧的街道,本是凉意涔涔的初秋,烟归却觉得有些热了,从四肢百骸传来的燥热,成席卷之势,将她击得一败涂地,溃不成声。

      那双凝视着她的明眸好似有着致命的魔力,分明只是一双人世间最普通的眼眸罢了,为何那样珍重地噙着一个柳烟归,一个为世俗所不容的柳烟归……

      旧忆如潮水袭涌而来。
      是的,她记起了。这九十多年的岁月,她从来没忘记。

      起初是苏醒在一个陌生的山林,周遭黑得骇人,她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处何地,亦不知该去往何处……

      唯一记得的,便是自己的名字——柳烟归。听起来倒是个轻佻的名字,她不禁自嘲地想,莫非之前是在妓院打工的?

      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值钱的东西,一袭布衣,一只长命锁以及一个破旧的帷帽。
      她拿起那帷帽,看了又看,除了破还是破,实在没有带走它的必要。
      于是那顶帽子被丢弃在了幽深山林里。

      烟归借着头顶月光,慢慢地走着,不明来路,亦不知前路。
      有时候没注意便一脚踩空,跌进坚硬地上,扑一身灰。
      实在是疼,可是没人来搀她一把,烟归只能拍尽灰尘慢慢地起身,继续孤独地行路。

      不知走了多久,从黑夜走到了白天,又从白天走到了黑夜,她终于到了有人烟之地。

      是一个热闹的小镇。
      然而热闹不属于她。

      烟归人生地不熟,加上囊中不名一文,每一步都极为艰难。
      第一天就被两个馒头骗去了青楼,这下可一语成谶,真是在妓院打工了。

      老鸨见了烟归,啧啧称奇,将那些花枝招展的衣裙都套在了她身上,什么华丽的精致的珠钗宝石样样不落,一一都配给了烟归。
      她看了又看,满意至极。这么多繁复的身外之物堆砌,丝毫掩盖不了烟归的美丽,倒衬得这些俗物愈发华贵。

      烟归骇极,她记忆虽一片空白,对于这些常识性的东西却很清楚,譬如铜钱,譬如青楼。

      老鸨很是看好她,想要将烟归培养成头牌。
      每日不落的琴舞练习,烟归惊诧于自己的学习能力,就好似这些东西她生来便会。

      不过三五日便已是绝然出众,无人能出其右。

      在烟归正思忖着如何脱身之时,青楼里的人在某个夜里都死了。

      她不知缘由,也无暇去考虑缘由,这是绝好的离开机会。
      趁着月黑风高,她离开了这个小镇。

      不知走了多久,到了另一个繁华之都。看着像是治安有序,许不会再发生坑蒙拐骗的事了。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对于一无所有之人,美貌也许会招致无尽麻烦。她这一次机警地戴了面纱。

      在行路途中烟归发现自己竟能识得许多药草,仔细一思索,脑海中涌现出系统的药理知识。
      原来,她的老本行竟是医师。

      烟归下定决心到了新住处要好好治病救人。

      天不遂人愿,她第一次问诊便出了大岔子。
      那老翁出身贫苦,没钱去有名诊所,便退而求其次来了烟归开的新药馆。
      这药馆还是她拿着从青楼赚的钱建立的,费了好些功夫,看着虽新却十分气派。

      老翁拿了烟归开的药回家后,第二日暴毙而亡。衙门的人遣仵作剖尸,追根溯源找到了烟归。

      她便以庸医治死人的名义被押入死牢,秋日问斩。
      伊始她并不明白自己的药有什么问题,任刑讯逼供也不画押,日复一日地喊冤。

      令烟归真正恍然的是,与她同在一囚房的人,无端死去了。
      一个,两个,三个……

      原来有问题的不是药,而是她……
      而青楼的那些人,也是因她而死。

      烟归纵然不想承认自己身负厄运,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自己害死了那些无辜之人。
      罪孽深重,一死并不足以谢罪。

      难道柳烟归真是个不详的妖物吗?

      行刑日,日头高照。
      底下围满了人,大抵对狱中之事有所耳闻,义愤填膺地叫嚣着诛妖女,灭灾星……
      他们眼尾猩红,眼中满是愤怒、厌恶。

      烟归颓然垂下头,欣然接受自己的死亡。

      刽子手手起刀落,然而那刀钝而重,并不能一刀了结了她的性命。
      混合着浊酒的腥气,从后颈上劈下,冰冷刀刃触及肌肤时是火辣辣的疼,转而是绵长的疼痛。
      第一下劈轻了,头没有被砍掉,于是烟归又等来了第二刀。

      粗糙刀刃凿入皮肉,她的筋脉被寸寸割开,炸开滋啦滋啦的声响,血水喷涌而出,飞溅入她眼中,将眼前一切模糊掉。
      鲜血汩汩而流,流了满地,比最浓的胭脂还要红,比最盛的日头还要灼热。

      烟归疼得浑身都在颤动,喉咙间却发不出来任何声音。
      血液慢慢从身体里流出,她的身子一点点凉了下来。
      她本以为死亡是一瞬间的事。可是为什么,这么疼,这么疼……

      终于——啪的一声,人头落地。

      她没有死,她还有意识……
      疼痛缓慢而持续。

      行刑之地为闹市,她的尸首横在刑台之上。
      无人为她收尸。

      台下人来人往,有时能听见几句唾骂,有时听见几句叹息,甚至还有几声哭泣……

      烟归愕然,谁在哭?是在为她而哭吗?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她在世间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人。谁会为她悲伤呢?

      这是六月,酷暑难耐。
      在街上走上半个时辰便已是大汗淋漓,遑论在正当头的太阳底下晒了一整日。

      烟归身体和脑袋分离,身体在源源不断地流着鲜血,似乎要将体内所有的鲜血流尽。而脑袋朝地倒下,脸嵌进滚烫地里,呼吸不畅,鼻息间全是厚重腥臭的血水。
      她疼得麻木,似乎已经感受不到自己了。

      日落西山,月上柳梢。
      烟归估摸着街上不会再有人了,便摸索着爬起了身,瞎着眼满地找头。

      终于摸到了一个湿漉漉的东西,触手一片黏腻,她仔细检查了一下,还好,鼻子眼睛嘴巴耳朵都还在,不至于是个残疾人。

      她强忍着疼痛,将那颗头嵌入了自己的身体里。

      扶着头,颤颤巍巍离开了此间。
      到了城外,烟归走到河边,俯身洗了一把脸,望见水中的自己。

      鬓发散乱,衣衫不洁,面色苍白得如同鬼魅。而脖间赫然是一道崎岖扭曲的血痕。
      可她不是鬼,也不是人,更不是妖,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烟归借着粼粼水光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头,一会儿觉得向右歪了,一会儿又觉得往左歪了。
      她很想找个人替她看看,到底怎么才能完美地契合……

      正在暗自愁苦时,耳边传来一道尖锐的咒骂声,“柳烟归,你这个灾星,你这个瘟神,我好心收留了你,你竟然害死了我们!”

      是老鸨的声音!
      烟归骇得登时跌坐在地,慌张地四望。
      她看不见老鸨,却能感觉到就在自己身前。

      喉间发出微弱的辩解,“不是,不是……”

      “你想狡辩什么?不是你害死的我们吗?”

      烟归无法为自己辩白,颤抖着身子站起来,步步后退,直到抵到一棵大树,退无可退,“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

      “柳大夫,我那么相信你,你怎么忍心啊……我的两个孩子还未成家,我的妻子还在等着我啊……”
      是那位被她治死的老翁,声音凄厉,简直要撕裂了烟归。

      她抱着头,面容狰狞,紧紧地闭着双眼,不敢抬头,“我……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杀人偿命,血债血偿!你该死的,你该死的,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还不死!”
      “你这个贪生怕死之徒,吸了我们的气运才活这么久吧。你这个妖孽,你这个瘟神……”

      好似有无数双手抓住了她的双脚,锋利指甲深深插入肌肤,要将她拉入地底。与此同时,又有数十双手来扒拉她的双手。
      四面八方皆是鬼魂,要将她彻底撕裂开来。

      思绪纷纷扰扰,烟归不敢细想,也完全静不下心来细想。愧疚、恐惧扼住她脆弱的咽喉,要带她入地狱。

      正是这时,一道金光洒下,那些喧嚣全都消失了。
      烟归在一片潋滟金光中,看见了一位仙风道骨的白衣道人。
      她眨了眨眼睛,确认不是在做梦。
      神灵降世了,来拯救她了。

      有那么一刻,烟归以为自己终于得救。未曾想进入了另一个深渊。

      那四十年唯一的收获便是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身上的厄运不会将人害死,至于他们的倒霉程度,就不是烟归能控制的了。

      “烟归,烟归,你在想什么?”阿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风动银铃,飒飒作响,叮咚清脆。

      烟归收回思绪,望向眼前人,百感交集。
      是救赎,还是另一个深渊……
      她愿意赌一赌。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是女主今生部分的回忆,第二卷是专门讲述女主这一千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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