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送酒失忆后》荒台无踪

30、第30章

　　燕商没能回到周晋困住她的通天阵中。

　　缭绕的白雾从她身边穿过，离散又聚合，不愿离开。燕商对他们太熟了，那是游荡的孤魂野鬼。

　　随着镯子发出微弱的亮光，白雾退散，燃着的转鹭灯一盏一盏地出现，将她包围，缓缓转动之间，灯面上的图案尽数改变。

　　燕商朝着不知名的前路望了望，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搭在了身前那盏标着“一”的灯上……

　　沸反盈天的集市里，燕商忍着浑身的疼痛从酸臭的水沟里爬了出来。手指的缝隙里全是污泥，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想来浑身上下也是如此。

　　她没有鞋子，就这么踩到满地的菜叶上，拧干黏腻发臭的裤腿，用破破烂烂的衣裳裹紧瘦弱的身子。不顾过路人的指指点点，她走出肮脏的巷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人堆之中。

　　没关系，其他人会躲开她。

　　她在回忆“她”的记忆。

　　——“宝儿，娘也不想赶你走，可你奶奶求人算过了，娘是不怕死，可你留下会克死你爹，克死你弟弟，你长大了，也不想你爹无后是不是。”

　　——“念在你没出家门还算我孙女的份上，奶奶再给你一点银子，出了这个门，你就再也不是咱家的人了，可别再回来祸害我们。”

　　——“多倒点，多倒点，爹娘说了，粪水能脏克脏，看什么看，奶奶说了你不是我姐，你是扫把星，还不赶紧滚。”

　　——“呦这不是咱们这里那个据说能见鬼的小灾星吗，晦气是晦气了点，不过这脸蛋看起来还行啊，跪在地上学声狗叫，爷赏点馒头给你。”

　　——“这点铜钱都想吃肉？你哪家的啊，又臭又脏的，赶紧滚，别耽误老娘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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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商厌弃地扯动嘴角，十岁的她被赶出家门，被人打被鬼欺，竟然靠着乞讨活到了十九，算算日子，离她生辰就几天了。

　　她这一世，过得真是悲惨又厉害。

　　走出了集市，燕商找了道墙坐下。

　　脚底踩到了碎石，划破了。

　　虽然这副身子早就习惯了，但对她来说，还是有点疼的。

　　燕商靠在围墙上，仰头望着逐渐变黑的天色。

　　冰凉的夜里，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亮的。

　　“她”的家就在几里路之外，如果她现在回去，是不是也能报复那群所谓的家人？

　　燕商光是想着就很高兴，那位尖酸刻薄的老太太说不定会被她气死，那个跋扈的弟弟嘛，她不知道能不能抓起来揍一顿，还有……

　　“小妹妹，小妹妹。”

　　燕商做坏事的想法被叫停，僵着身子回头，看见了跨坐在围墙上的青年。

　　“你在，叫我吗？”

　　他笑着打趣：“大半夜的，这里只有你和我，我不是在叫你，难道是在叫我自己？”

　　燕商低头打量着自己，她过得苦，没怎么吃饱过，瘦弱矮小，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确是个小妹妹。

　　燕商看他没有恶意，慢吞吞站起来：“我马上就走。”

　　“唉，我不是赶你，我娘让我来问你冷不冷，要不要进来暖和一下？”

　　燕商将冻得发红的手藏到背后，摇头。

　　“那你饿吗？”

　　燕商也摇头，她不想和这里的人多有牵扯，不过她的肚子非常诚实，立刻咕噜叫了起来。

　　燕商：“……”

　　他察觉到了她的窘蹙：“你等等。”

　　不用等。

　　燕商已经准备走了，他从墙上跳下来，毫不介意地抓住她的手：“太晚了，就剩点心了，你先垫垫肚子。”

　　他掰了一半，给燕商一半，自己吃一半。

　　见她不肯吃，他朝着墙内喊：“人呢，快点，快点。”

　　“来了，来了，”气喘吁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少爷，灯笼挂这儿吗？”

　　“对，你们走吧，别围在里面。”

　　他转头，笑得温柔：“太暗了是不是，我让他们找了一盏小一点的灯笼，还挺好看的。”

　　燕商收紧手心，目光从那盏相同的转鹭灯移到了他的脸上。

　　“为什么要这么看我，我们认识吗？”

　　燕商这次没有摇头。

　　温暖的灯笼下，这张与游息有七分像的脸，让她红了眼。

　　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曾经的你，也认识将来的你。

　　在他们死后，他看起来过得很好，至少比曾经的要好。

　　燕商想要说话，舌头却像是被扯着，让她无法出声。燕商张着嘴，意识到了什么。

　　她不想哭，慌忙低头，吃起了手里的点心。

　　他很高兴，也陪着她一起吃。

　　吃完了，她该走了，总不能死在他的家里。

　　“还饿不饿，家里还有，你要不要和我——”

　　“我不打扰了。”燕商朝道谢，转身就要走。

　　“唉，等等，你叫什么？”

　　燕商不敢回头，盛着满眼的泪水笑了：“你会知道的。”

　　几天之后，那户生出了灾星的人家被人放了火，好在家里四口人都不在家，不过火灭之后，在倒塌的房梁里发现了一具女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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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商来到第二世。

　　“呃……”燕商看着自己身上的道服，手里的令旗和宝剑，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见微道长，这是……”

　　旁边同样打扮的见微道长陪着笑：“徒弟第一次出来，让大伙见笑了，稍等，稍等。”

　　他一手把燕商提溜出来，见着四周无人，伸手狠狠拍在了她的后脑勺：“愣着干嘛，进去做法啊。”

　　燕商：“……”

　　“所以，我是神棍吗？”

　　“什么神棍，是道长，道长！”见微道长看着燕商，“你今日怎么更奇怪了，失忆了啊。”

　　燕商果断点头。

　　见微道长：“……少糊弄我，老三，我捡你养你，就是看中你够毒的命格，这次你得好好表现，这家的公子不是省油的灯，如果能得他信任，你死之前这几年咱们师徒吃喝都不用愁。”

　　她没有名字，这个老神棍在三月捡到的她，所以叫她老三。不知道的人听见了，还以为她上面还有两个师兄。

　　每当这个时候，老神棍就会出来说前两个徒弟都已经出师了，现在就要带她这个不争气的。

　　说起来老神棍是有点本事的，所以没什么鬼敢近身，但本事不多，所以他以为她还有好几年能活。

　　可惜她没有，没数错的话，她又快二十了。

　　她这辈子看起来过得还行，老神棍对她不错，有他一口吃的，一定不会饿着她。

　　还教她怎么骗人，怎么求饶，总之，她是个能屈能伸的骗子。

　　见微道长以为她要反悔，拉着她就往屋里走：“到时候里面就你们两个人，你做法的时候记着打开剑柄的暗匣把里面的迷香混进香炉里，这家公子梦魇，我找人打听过了，据说梦到的前世，咱们呢没什么真本事，但你师父我做的迷香药效顶好，一定能让他睡着，睡着了套点话出来，再应付回去就行。”

　　“如果香炉不好动手，那就把你的指甲盖往茶壶里搅一搅，里面有迷药，用你脸蛋骗一骗，让他喝下去。”

　　燕商嫌弃地弹了弹自己的指甲：“为什么要我去？”

　　见微道长：“不是和你说了吗，你命格毒，他命格硬，正好。”

　　燕商被老神棍推进了屋里。

　　她就这样站着，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因为她不会。

　　燕商心虚地看向四周，发现墙上挂着一盏灯笼，看着很旧了，似乎还有点眼熟……

　　“小道长，还不开始吗？”

　　“嗯？”燕商回神。

　　男人背身站在窗前，冷淡道：“小道长，香炉在床边，茶壶在桌上。”

　　燕商：“……”

　　她立即回顾了一下自己以往被人发现的经历，直接丢了手里的法宝，跪在了地上：“我错了，我们马上走，不要报官。”

　　男人听见她的话，转身走来，他还没见过这样的骗子，求饶都这么虚假。

　　属于男人的压迫栖身而来：“小道长，你很害怕吗？听起来，不太像。”

　　这不是废话吗，她只是短暂地过来感受一下这一世的自己。

　　燕商只好抬头：“您要怎样才肯放过我们？”

　　“放过，嗯，”男人看着这张脸，疑惑道，“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燕商看着头顶的男人：“……”

　　这算什么，她轮回之后，居然又见到了他。

　　见微看着自己徒弟失魂落魄地出来，赶紧上前询问：“怎么样，怎么样！”

　　燕商吐出一口气，露出很勉强的笑容：“师父，走吧，趁着人家还没报官抓我们之前。”趁着我还能活最后几天，好好陪陪您。

　　之后，怎么说呢，她在死前给老神棍留了这些年偷偷存下来的钱，找了一处风光不错的高山，跳进了山崖。

　　燕商摸着下坠时被风吹得生疼的脸，犹豫之后挑了一盏后面一点的灯。

　　燕商叉着腰，看着书院外的闹剧。

　　急得满头大汗的仆人在树下哄着上头的少年下来：“少爷，少爷下来吧，咱们刚来不久，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啊，还有，您下来我就不把您今日逃学的事情说出来。”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我不信。”小少爷十四岁了，显然不好骗了。

　　燕商看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仆人听见笑声，看见是她，擦着额头的汗，苦着的脸立刻绽放笑容。他贴着树，低声道：“少爷，少爷，你梦中的仙女姐姐来了。”

　　小少爷听见了，看见燕商，慢慢红了脸。不过小少爷不能出丑，立马朝她瞪了一眼：“看什么看。”

　　小少爷扭头不看她。

　　仆人只得抱手朝她求救。

　　燕商知道这小少爷的脾气，走到树下：“下来吧小少爷，姐姐请你吃饭。”

　　“不下来？那我走了。”

　　看着人真的要走了，小少爷赶紧从树上跳下来。

　　“也就比我大几岁，”小少爷偷瞄还比他高一点的燕商，不服气，“等我比你高了，一定让你喊我哥哥。”

　　燕商：“你说什么？”

　　小少爷拿咳嗽掩饰：“我说，吃点好的，别拿糖糊弄我！”

　　燕商笑眯眯：“好。”

　　当然要吃点好的，因为这可能他们一起吃的最后一顿了。

　　这一世，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她懂事后不久，来了一个自称是神算的算命先生，说她是灾星。

　　她父母爱她，即使知道女儿有些奇怪的举止，也不愿相信。他们报了官，把那个危言耸听的江湖骗子关进了大牢。

　　所以这十九年来，她过得很好。

　　而树上那位，就是本地新上任的父母官的小儿子，不知道是游息的第几次轮回。

　　她这一世对外人来说死得很突然。梦中走的，父母想起夜里女儿提前要吃的长寿面，擦去泪水，为她办了体面的葬礼。

　　小少爷哭得很惨，给她的灵堂，挂了一盏他亲手做的转鹭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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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世，她只能活到二十年的那一天子时。所以在游息一次的轮回里，她已经经历过数次的转世。

　　这些转鹭灯里，画着从她与游息分别后的生生世世。

　　万境山覆灭了几年来着？

　　好像是五百年。

　　燕商看着这些灯笼，她突然不想再继续了。五百年里，他们一直在相遇，却又一直在错过，真是悲哀。

　　她走到最后那盏转鹭灯上，只画了两面的灯笼，诉说着未完的故事。她伸出手，指尖却在离着灯面一寸的地方停下。

　　“燕姑娘，不准备回去了吗？”

　　听见熟悉的声音，燕商收起了难过的情绪，她对这人恨得牙痒痒。

　　“老贼，你真是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