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镜头》十钵

14、墓地

　　五点钟阳光的余温仍在，夏天和收拾完东西直接挤地铁回了自己的出租屋。

　　由于是合租，他只占有简单的一室一厅一卫，另外一部分没有人租，就一直很空闲。

　　空闲也好，没有人打扰，但老房子隔音不好，半夜会被小区里或者邻居，或者楼上的声音吵醒。他早就想搬了，但一直没想好搬去哪儿。

　　手机在床上不停响的时候，夏天和正好洗完澡，只穿了一件干净的白T，黑色的头发没干，一缕一缕的搭在脑门上，他胡乱往后捯饬了一下，然后拿起手机。

　　两条消息，来自上蹿下跳的猴王景辰的。

　　——我告诉你，我可一直拿你当儿子，你最好不要对我图谋不轨。

　　配了一个熊猫人伸手指人的表情包。

　　什么东西？

　　夏天和疑惑了，但当机立断发了一个“我呸”过去。然后思索了一下，想到了今天他走的时候说的那句话，以及王景辰的表情。

　　让人误会了？

　　于是他气冲冲地又发了一大段语音过去：“王景辰！王猴子！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啊？能不能清醒一点！”

　　字字重音，铿锵有力，夏天和气得不行，转头听见手机叮咚又响了一声。

　　这回是文盛寒的消息，安静地躺在第一。

　　人和人之间的气质影响真的很大，比如看见王景辰的消息，夏天和就会觉得很吵闹，而看见文盛寒的消息，夏天和只觉得很淡定，温柔中透露出淡淡的忧伤。

　　——明天下午六点，东山墓园。

　　关于文盛寒这个人，夏天和还有很多好奇的点，但是碍于身份都不敢去探究。

　　比如这个人当初为什么同意见一个心理医生呢？他看起来明明那么的完美。

　　**

　　次日下午近六点。

　　夕阳像火一样在天边燃烧得旺盛，夏风吹过墓碑旁松柏的时候，却带着一股悲伤忧郁的气质。

　　墓碑上是一个女人的照片，肉眼可见的灿烂，年轻，黑白色也掩盖不了她的开朗和活泼。

　　紫红色的月尾鸢浪漫奔放，被温柔地放在墓碑的下方，紧紧地挨着她。

　　文盛寒叹了口气，这样就好像她左手热情地拥着这束花，好像她还在人世，好像……

　　文盛寒又叹了一口气。

　　夕阳似火，鎏金一般地镶嵌在天边，望着墓碑上的照片，似乎有种风都温和了的错觉，照片上的女人用饱含温情的眼神看着他。

　　文盛寒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了出去。

　　转身的一刹那，头陡然垂了下去，肩头不停颤抖。照片上的笑眼与记忆中的那一双凹陷且布满血丝的眼睛重叠在一起。

　　经历病痛，那双眼睛极具苍老，看不出年轻时的风貌。

　　缠绵病榻，那个人失去了曾经的活泼，整日哀吟。

　　“小寒啊，你把你爸爸找回来，妈妈想见他。”

　　那声音沙哑无措，饱含着文盛寒至今都没能达成的希冀。

　　文盛寒脊背陡然一凉，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心有余悸。

　　很久，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句话，但刚才仿佛原地做了个梦一样，那话语声如在耳边。

　　一滴汗从鼻尖滴到面前的地上，文盛寒这才发现自己满额头的汗水，想掏手帕擦的时候，兜里的手机碰巧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出来夏天和的微信消息。

　　——我到了，你在哪？

　　配图是东山墓园的大门。

　　夏天和站在门前，天色还没有黯淡下去，火红的晚霞漫天，但他迟迟不敢进去，一来敬畏，二来害怕。

　　不一会儿，手机上传来文盛寒的消息：对方邀请您位置共享。

　　看来是非进去不可了，夏天和点开位置共享，进了墓园来回绕了五个弯，往文盛寒那边走过去。到了之后才发现自己似乎绕了好大一圈，原本有更近的路，可以直接到达。

　　文盛寒站在墓碑前，不知道是否受环境影响，夏天和总觉得他的背影看起来十分的脆弱。

　　等文盛寒转过来的时候，夏天和才猛地发现……面前的这个人，满目水光，好像哭过的样子，他脸上的泪水没有擦干净，在太阳光的反射下很明显。

　　夏天和低头从挎包里掏出两张纸巾递到文盛寒面前：“擦擦吧。”

　　文盛寒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夏天和瞥见他身后墓碑上的照片，年轻漂亮的女人，文盛寒的眉眼与其如出一辙，但是他没见过文盛寒像照片上那个人一样的笑，因此这样容易让人亲近的面容，就多了疏离感。

　　“这是？”

　　“我妈妈。”文盛寒说，“今天是我妈妈的忌日，我回兰城，其实就是来看她的。”

　　怪不得他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夏天和心下一软，在周身看了看也没有看见什么花可以临时送的，就抽出两张纸巾想要现折两朵纸花。

　　文盛寒笑了两声，带着鼻音：“不用了，我妈喜欢那样的花。”

　　他一指，夏天和才看见墓碑旁边有一大捧紫红色的月尾鸢，这个季节的月尾鸢开得好得很，带着弧度的花瓣向外张扬，明媚热烈。

　　这样艳丽的花放在墓碑前，十分具有冲击力，夏天和愣愣地多看了两眼。

　　良久，文盛寒喊他：“夏天。”

　　不知道是太过诡异了还是什么，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顺着夏天和的脊柱升到脑子里炸开。

　　他愣愣地“啊”了一声，却看见文盛寒似乎有些失落。

　　“不习惯吗？那还是叫你夏记者好了。”

　　“没没没。”他矢口否认，然后试探性地喊了对方的名字：“文……文盛寒，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采访呢？”

　　“现在就行。”

　　夏天和：“在这儿？”

　　天边的夕阳褪了颜色，像燃烧过的灰烬一样，四周的光线黯淡了起来，现在勉强可以看得清人脸，但再过一会儿就说不好了。

　　文盛寒最后摆了摆那束月尾鸢，转身走的时候说：“车里也行。”

　　夏天和连忙跟在他身后，掏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认路是足够的，文盛寒看见来自身后的光线，停了下来：“你害怕黑？”

　　下一秒，夏天和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的胳膊上。

　　“不是啊，我害怕鬼……不好意思。”

　　“没事。”文盛寒往旁边让了一让，“你走在我旁边吧，这样可能不会那么害怕。”

　　夏天和点点头，跟在他身侧，步子一步也不敢停，生怕落下。

　　但是文盛寒人高腿长，好像无论怎么走都会比他快。

　　好在很快到了停车场，有了灯光的照明，夏天和暂时松了一口气。

　　文盛寒的步子放慢了些说：“快到了，不要害怕。”

　　停车场入口的灯光是暖黄色的，仿佛将文盛寒身上的衬衫照得很温暖，越往里走越暗，偶尔一两声野猫的叫声，让夏天和忍不住跟得更紧了些。

　　很少有人这个时候还停留在墓园，所以偌大的停车场夏天和目光所及之处，除了文盛寒就再没有别的人了。

　　他的视线锁定了文盛寒，根本不敢分开一秒，生怕下一秒就剩自己一个人在停车场里。

　　普通停车场是没有什么好怕的，但是这里是墓园的停车场啊。

　　正想着，不知道哪里的车突然动了一声，声音吱呀得好像开门声，夏天和吓得猛一跳，偎在了文盛寒的身边。

　　“怎么了？”

　　夏天和支吾回答：“前面那辆车好像动了一下。”

　　说话间，似乎从哪里传来的类似动物的微弱叫声，酥酥麻麻地传进两个人的耳朵里。

　　原本正往前走着，夏天和突然激灵了一下：“好奇怪的声音。”

　　文盛寒停下脚步说：“别往前去了。”

　　那叫声若隐若现，时急时缓，好像一根羽毛在人的心头挠着痒。夏天和想知道是什么动物在那边，是受伤了还是怎么了，是小猫？还是小狗？

　　于是他问道：“为什么？”

　　刚才动弹的那辆车旁边就是文盛寒的车，夏天和已经记住了。他指了一下说：“你的车就在那呢。”

　　文盛寒轻轻咳了一声，躲开夏天和的眼神说：“那边有人。”

　　“有人？！”

　　夏天和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缩着脖子在他胳膊后面来回的观望，但是一个人也没有，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说话声音太大了，吓着小动物了，那近似求救的叫声也消失了。

　　“没有人文盛寒，走吧。”

　　文盛寒扭过头，看见夏天和一脸的天真无辜，不明白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兀自纠结了那么一小会儿。

　　但是就这么一会儿，夏天和已经往前踏出了一步，对于这个人来说，似乎拯救小动物要比怕鬼更重要。

　　文盛寒跟了上去，夏天和已经走到了车的一侧轻轻呼唤：“喵喵。”

　　与此同时那声音再次传了出来，这回两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是从车里传来的。

　　文盛寒进了车，将副驾的车门打开，却迟迟不见夏天和坐进来。往车窗外望去，却正好看见他在那一辆车的车底找。

　　文盛寒有些无奈：“夏天和，别找了。”

　　夏天和站起来挠了挠头说：“没找到，估计在车里。”

　　见他说着就要往车窗上趴，文盛寒连忙喊了他一声，但是没喊住。

　　那个车的车窗黑漆漆的，而且是一个以稳定出名的车，但是现在却在轻轻颤着。从车窗里往进去的一刹那，夏天和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文盛寒说这边有人，为什么他不让他过去，为什么车子会动……

　　两句白花花的躯体在里面纠缠，场面十分火辣，下面那个人发出的声音细微，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

　　隔着窗户夏天和都能感受到里面的温度，手下的玻璃也似乎变得烫手了起来。

　　车里上面的那个人摸着脖子，陡然冲夏天和笑了一下，夏天和立刻吓得跑进文盛寒的车里。

　　在他的慌乱衬托之下，文盛寒就显得格外的淡定，他问：“都看到了？”

　　夏天和呆愣的点了点头，而后猛地摇头否认：“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