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已三更》蔺月笙

5、第五章

　　许晏琛还穿着那身土气的衣服站在五班门口，见到他来，颇是惊喜地说：“弟，你来了。”
　　想是容秉良临走前让他在这等着的，容瑄没好气地说：“我爸让我带你去食堂。”
　　许晏琛跟他往食堂走，一路遇到几个打完饭回来吃的同学，挨个互相打招呼。容瑄斜眼看他，没想到许晏琛人缘这么好，才一个上午就跟新同学打成一片。
　　许晏琛注意到容瑄在看自己，于是友好地笑了一下。
　　容瑄立刻冷哼一声，收回视线。
　　许晏琛也没计较，还是脾气很好地跟在他后面。
　　食堂里人满为患，容瑄嫌弃皱眉，他平时不怎么来这里吃，要么出去吃盖饭，要么去小卖部买面包。
　　他带着许晏琛排队，许晏琛要了一个素菜，容瑄替他加了个肉菜，自己懒得想，索性要了一份同样的。
　　许晏琛要刷卡，容瑄抢了先，怕父亲说自己没尽东道主之谊。
　　两份饭一共花了16块，一份8块，许晏琛咋舌，没想到城里的物价这么高，镇上高中两荤一素才只要5块。
　　容瑄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嫌贵，嗤了一声。
　　两人找了个位置坐了，面对面沉默地吃饭。许晏琛吃得认真，容瑄则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许晏琛抬头，“弟，你就不吃了？”
　　“不好吃。”容瑄道。
　　许晏琛看着他餐盘里还剩了一大半的食物，有些心疼。容瑄挑食的坏习惯小时候被他纠正过，然而数年不见，又被容叔溺爱回去了。
　　容瑄半开玩笑半嘲讽道：“那你要吃吗？”
　　许晏琛没嫌弃，像小时候吃他剩下的面条一样，很自然地接过来开始吃。
　　容瑄心情复杂地看他吃光了自己的剩饭，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许晏琛质朴真诚，自己倒像个恶劣的小混蛋。
　　“喂。”他叫许晏琛，“我没逼你吃啊，你别回头又跟我爸告状，说我欺负你。”
　　许晏琛笑笑，说：“怎么会，你和容叔都很照顾我，我心里很感激你们。”
　　容瑄于是心情更复杂了，嗫嚅半天挤出一句：“你几点放学？”
　　“五点半。”许晏琛说。
　　初中部四点半放学，容瑄于是说：“那我在教室等你，你放学来找我吧，初三七班。”
　　许晏琛点头：“好。”
　　两人送了餐盘，一前一后往教学楼走。
　　许晏琛看着容瑄的背影，不禁想起两人小时候的事来。
　　容瑄跟那个时候不一样了，充满了愤世嫉俗的戾气，但许晏琛不讨厌他，知道他本质不坏，只是用强悍的态度掩饰脆弱的内心。
　　放学后，容瑄留在教室等高中部下课，他等得无聊，又开始画画。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许晏琛背着书包来到教室门口，只看到夕阳落在靠窗的座位上，照得容瑄一身余晖，看上去十分孤单。
　　“弟。”许晏琛叫他。
　　容瑄有些嫌弃地说：“土不土，叫我名字吧。”
　　许晏琛于是重新叫了一声：“容瑄。”
　　容瑄也不应，随手卷起素描塞进书包，背上就往外走。
　　他没兴趣跟许晏琛聊天，一路走得沉默，许晏琛话也不多，安静地跟在他身旁，默默记着路线。
　　等红绿灯时，容瑄偷瞥一眼身旁的人，莫名有些懊恼。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很喜欢这个哥哥，但不知道为什么多年不见就没了从前那份感情。

　　一个初三，一个高三，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做作业。
　　许晏琛房间没有书桌，他就在客厅写试卷。容瑄其实不想学习，但刚被老师找过家长，还是老实几天为妙，于是窝在房间里抄单词。
　　容秉良回家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兄友弟恭勤学上进的画面，颇是欣慰，觉得是许晏琛带动了容瑄学习的积极性。
　　吃饭时，他询问二人今天在学校的情况，许晏琛一一说了，容瑄兴趣缺缺，偶尔挤出一两个字。
　　吃到一半，容秉良拿出一个新手机给许晏琛，许晏琛推辞，说太贵了，而且高三班也不让带。
　　容秉良说：“拿着，平时联系方便，我如果出差，弟弟在学校有什么事，你也能随时通知我。”
　　他说这话是为了让许晏琛心安理得收下，但容瑄不乐意了：“我在学校能有什么事，而且凭什么让他管我？”
　　“容瑄。”容秉良沉下脸。
　　容瑄不乐意地冷哼一声，撇开脸。
　　“拿着吧。”容秉良又说了一次，把手机塞进许晏琛的手里。
　　许晏琛只好收下。
　　吃过饭，许晏琛想找容瑄解释，自己没有要管着他的意思，然而容瑄洗完澡就把房门一关，许晏琛被他甩了一鼻子灰，只能暂时放弃。

　　这一周剩下的日子，容瑄没再等许晏琛一起放学，幸亏许晏琛记性好，去容瑄教室寻人无果后，凭记忆自己顺利找到回家的路。
　　其实也可以打车或者公交，但许晏琛不想乱花钱。
　　午饭也没有再一起吃过，交情没到那个地步不说，容瑄这挑食的性格压根不可能再去食堂。
　　晚上到家也是各干各的，只有在餐桌上容秉良有意搭桥，容瑄才不情不愿地跟他说上两句。
　　很快到了周五，容瑄放学回来就把书包一扔，打开电脑，戴上耳机，音量调到最大，在震天响的BGM里开始打魔兽。
　　这是容秉良定下的规矩，只有周五晚上可以玩电脑游戏。容秉良学习上管他不多，但一些生活习惯上还是对他有要求，这类容易成瘾的娱乐活动容秉良都尽量控制着。
　　不知不觉天黑了。
　　许晏琛拿着手机站在门口，容秉良刚打电话来，说有事不回来吃饭，让他带弟弟出去下馆子。
　　没打给容瑄是知道儿子此时肯定在打游戏不会接，就算接了也不会听话按时吃饭，而是争分夺秒继续玩电脑。
　　许晏琛只听到房间里不时传来容瑄的低吼，诸如“春哥”，“靠，双子”，“法师”，内容千奇百怪。
　　许晏琛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在屋里干什么，喊了一声：“容瑄！”
　　容瑄杀得正起劲，根本没听到有人敲门。
　　他戴着耳机一心推BOSS，就在BOSS只剩最后一丝血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弟。”
　　容瑄吓得一哆嗦，脚下一绊，主机电源线被扯断，台式机屏幕瞬间黑了。
　　两人都是一愣。
　　回过神来，容瑄冲许晏琛大喊：“你干什么啊！我马上就要打完了的！”
　　许晏琛连忙道歉：“对不起，我敲门你没应，以为你出事。”
　　容瑄气得都要炸了：“谁让你进来的啊！我没应你就可以擅自进我房间吗！”
　　“对不起对不起。”许晏琛只能继续这么说。
　　“出去！”容瑄指着门道。
　　许晏琛尴尬地出去了，走到门口又想起容秉良交代的任务：“容叔不回来，晚饭让我带你出去吃。”
　　“不吃！”容瑄重重坐下，背影依旧怒气冲冲。
　　许晏琛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僵僵闭了嘴，替他关上了门。
　　打游戏的好心情被这个插曲毁了个精光，容瑄也没兴致再开一局，干坐在椅子里生闷气，直到肚子咕地响了一声。
　　晚上九点多了，也确实该饿了。
　　他郁闷地出房间觅食，打算吃个泡面凑合完事，然而却看到餐桌上摆着几个一次性饭盒，走近了，发现桌上还有一张纸条，字体苍劲有力。
　　“弟，饿了记得吃，都是没动过的。许晏琛。”
　　容瑄打开饭盒，里头依次是辣椒炒肉，茄子豆角，蒜香排骨，酱油炒饭，都是自己爱吃的。
　　除此之外，还有两瓶太子奶。
　　容瑄心里一时百味杂陈。
　　他看着这堆菜，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到许晏琛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门很快开了，许晏琛有些意外：“弟，怎么了？”
　　容瑄撇着视线，没看他，说：“饭你买的？”
　　“嗯。”许晏琛说，“你吃了吗？味道怎么样，合胃口吗？”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几道菜？”
　　许晏琛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几天看你吃饭的习惯，猜的。”
　　容瑄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被一个陌生人关心，是种很微妙的感觉。
　　他拿舌头抵着口腔内壁，别扭地挤出一句话：“你吃晚饭了吗？”
　　许晏琛笑了笑，没说话。
　　容瑄垂着眸子，小声道：“……那么多菜，我又不是猪。”

　　客厅，餐桌，两人面对面坐着，沉默着吃重新热过的饭菜。
　　许晏琛看容瑄始终没碰饮料，于是把太子奶往他的方向推了推，说：“弟，怎么不喝？”
　　容瑄嫌弃地瞥了一眼，“现在谁还喝这玩意啊。”
　　都是可乐雪碧鲜橙多了。
　　许晏琛颇是失望地“哦”了一声，说：“是吗，我记得你小时候挺喜欢喝才买的。”
　　他的话让容瑄隐约想起了以前许晏琛带他去村里小卖部买零食的场景，嘴皮动了动，挤出一句：“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许晏琛笑，说：“是挺久了，我们都八年多没见了。”
　　他笑得真诚，又还记得多年前的点滴细节，反倒让容瑄不好意思起来，到底还是伸手拿了那瓶饮料，又把另一瓶推给许晏琛，说：“喏。”
　　插上管子喝了一口，容瑄没什么感觉，倒是许晏琛有些意外地说：“原来是这个味道。”
　　容瑄问：“你没喝过吗？”
　　许晏琛摇头。
　　“为什么？”容瑄问，一瓶太子奶也就几块钱，这么多年了许晏琛不会连这点零花钱都没有吧。
　　许晏琛羞赧地笑了笑，说：“小时候舍不得，大了一个人喝又挺不好意思的。”
　　容瑄毒舌道：“哦，所以其实是你自己想喝，却借口是给我买的。”
　　“绝对不是！”许晏琛看着人高马大，却一诈就慌，急忙解释道：“我是专门给你买的，老板说第二瓶半价我才——”
　　话到一半，他看到了容瑄脸上的坏笑，明白过来。
　　“弟。”许晏琛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你耍我。”
　　容瑄终于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捉弄比自己大好几岁的青年，对十四岁的少年而言是十分好玩的一件事。
　　笑声渐熄，许晏琛感慨道：“弟，你变了。”
　　容瑄故意说：“变讨厌了是吧。”
　　许晏琛摇头，“变活泼了。”
　　容瑄静了，过去几年从没有人用活泼这两个字形容过他，他在周围人眼里一直都是孤僻怪异不合群的样子。
　　“你眼光有问题。”容瑄说。
　　许晏琛却道：“你小时候又安静又爱哭，带了你好久你才跟我说话，暑假快结束了你才开始愿意跟我玩。可是现在，才五天，你就跟我开玩笑了。你比之前开朗，真好。”
　　容瑄彻底静了。
　　许晏琛打量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问：“弟，你不高兴了？是我说错话？”
　　容瑄摇了摇头。
　　许晏琛又说：“对不起，我没立场说这些——”
　　容瑄抬眼看向他，问：“我之前对你态度不好，你不生气吗？”
　　“不生气。”许晏琛说，“你是我弟，我不会生你的气。”
　　容瑄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感动，尽管他和许晏琛的交情只限于小时候那个暑假的相处，又分别多年不见，感情早已淡薄，但奇怪的是，这短短一句话却瞬间溶解了两人之间的隔阂，让他久违地感受到被人真正在意的滋味。
　　“吃饭吧。”容瑄无法再继续对视，垂下头道。

　　许晏琛住进容家的第一个周末，容秉良带他和容瑄一起去商场买衣服。
　　桑塔纳刚做过保养，十分气派，容瑄照例钻进副驾，许晏琛一个人坐后头。容秉良原以为两兄弟依旧不和，然而开到一半，意外看到容瑄往后座扔了一盒绿箭。
　　许晏琛接了，说：“谢谢。”
　　他拿了一颗，把剩下的还给容瑄，容瑄随手接了塞进口袋，没说话。
　　容秉良挑眉看完两人的互动，嘴角勾了勾，也没说话。
　　临近十一黄金周，店铺都在促销，商场人山人海。容瑄双手插兜，一脸冷漠走在最前面，熟门熟路地进了一家运动品牌店。
　　那是个挺贵的牌子，许晏琛有些犹豫，容秉良抬手带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走，进去看看。”
　　里面的东西都是大三位数起，就连最便宜的一双袜子都要99，许晏琛还在感慨城市物价高，容瑄已经拎了几样东西去试衣间了。
　　容秉良习惯了等待儿子试衣服，从容找了个椅子坐下，对许晏琛道：“你也挑几样。”
　　“不了，”许晏琛说，“太贵了，我衣服够穿。”
　　容秉良温和地笑，“是带你们两个出来，没有只买一个人衣服的道理。”
　　许晏琛还要推辞，容秉良便对已经换了一套衣服出来的容瑄说：“这套不错，你给你哥也选几件，带他一起试试。”
　　容瑄晃过来，上下打量一番许晏琛，这人虽然黑黑土土，但身材板正，一米八几的个头，腿占了快一米二，长得也不赖。
　　容瑄才一米六几，难免觉得嫉妒，但还是听父亲的话替他拿了几套衣服过来。
　　许晏琛被父子俩联手推去换衣服，再出来果然赢得容秉良的称赞，连容瑄也忍不住承认他确实是个衣服架子。
　　容秉良爽快买单，又带二人去买文具。花里胡哨的商品看得许晏琛眼花缭乱，价格更是再次让他咋舌。他简单拿了几只笔，过去找容瑄，却看到他在水彩区选颜料。
　　“弟。”许晏琛放轻脚步走过去。
　　容瑄转头看了一眼他，继续挑东西。
　　“你喜欢画画。”许晏琛说，想起那天去容瑄教室看到他在纸上随手涂鸦。
　　“嗯。”容瑄敷衍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到高处的品牌，踮起脚想去拿，无奈够不着。
　　“这个？”许晏琛抬手替他拿了下来，上面的标签都是外文，很高级的词汇，高三英文课本里都没有。
　　“这是什么颜色？”许晏琛虚心请教。
　　“Indigo。”容瑄说，“石青色。”
　　“你懂得真多。”许晏琛由衷道。
　　容瑄虽然心底里瞧不上许晏琛的土，但每次被他真诚夸赞就又会觉得自己不够大度，他抿了抿唇，说：“绘画的基本词汇而已。”
　　他让许晏琛帮忙又拿了另一个颜色，主动给他解释了那个单词。
　　许晏琛很认真地听他说，两人就这样，慢慢看完了那一排所有颜色。
　　“你以后想当画家吗？”许晏琛问。
　　容瑄无所谓地说：“不知道，爱好又不一定要当饭吃。”
　　这是容秉良经常跟他说的一句话，他学画画也从来没被要求参加过什么比赛或者当成特长考级，容秉良有那个资本给他花钱养兴趣。
　　但许晏琛不同，不像容瑄有个溺爱他的父亲，也没有经济条件可以任性，光是复读已经给了他很多压力。
　　他只能点点头，羡慕地说：“嗯，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