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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钢铁苍穹 ...

  •   晚7点,正该是松山市街头巷尾最为热闹的时刻。

      银杏路两侧,一片霓虹灯海,绚烂无比。这条酒吧路通向繁华商圈,又恰好周末,街面上不免人流熙熙攘攘。玻璃橱窗内,3D虚拟投影不断变幻,忽而是狼,忽而是鱼,忽而是猿,叫人真假莫辨。然而,通常最受欢迎的,还是情人节公然摆卖的嫁接黑玫瑰。它们黑得像油墨一般光亮,却是货真价实的真花。只不过,培育不易,数量稀少。然而今天,黑玫瑰一朵都没卖掉。甚至无人向它看上一眼。街上静悄悄的,连半声汽车鸣笛都不闻。所有人站得笔直,双目圆睁,吃惊的仰头向天空望去。

      若是一个人也就罢了。整条街,不,整个城市今晚都跟魔怔一般,被那夜空吸引。

      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艾茉莉被泪水和眼屎糊得几乎看不清前路。她抽噎着狠狠抹了一把脸,拣条最黑最窄小的陋巷穿过。后巷阴沟内塞满仿生人的断臂残肢,她险些被它们绊倒在地。艾茉莉稍稍放缓脚步,因她感到肺部充血,心脏几乎跳出腔子。但她这次当真下定决心,于是踉踉跄跄爬上一栋废弃红砖楼的顶楼露台。

      她决定就是今天,就是此刻,要从这里一跃而下。

      是的,她要结束一切。

      不知是因跑得太急,还是因下意识对于死亡的恐惧,她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艾茉莉紧紧揪住自己脏污的白色裙摆,以手捧住小腹。她没吃晚饭,什么都吐不出来。纵是如此,这姑娘还是毅然站上露台边缘。她向下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清,只觉头晕目眩。两道泪痕在她薄施脂粉的双颊挂着,显得狼狈不已。遗言?没有的。遗书?算了吧。就这样,跳下去!她对自己说,我命令你,马上跳下去!

      这世界不值得你留恋。

      她深深吸了口气,想最后看一眼空中的月亮与浩渺的星海。

      很快,她目瞪口呆的怔在那里,把什么都忘了。

      天空中,没错,就是在深青色的天幕上,出现了一幕巨大的幻影!是海市蜃楼,城市中竟会出现海市蜃楼!幻象那般清晰,里面分明印着一个苗条身影。那人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拨到耳边,露出苍白且脆弱的脸庞来。

      艾茉莉几乎停止呼吸,那居然是她自己。

      现在,城里所有人都在惊奇中仰望着自己。

      洪西俊满面风尘,疲惫不堪,自下了飞机就在与接机的私生粉和狗仔队躲猫猫。好容易甩开闲杂人,钻入车后便在后座上呼呼大睡。经纪人丽莎请司机调小了车载电台,但一向觉轻的洪西俊很快醒转。丽莎给他递了张毛毯,正想要关掉音响,却被他抬手拦住。

      “听听看。”他轻声却不容置疑的说道。

      “据媒体报道,昨日晚间松山市上空,出现了海市蜃楼这种奇特的光学现象。幻景里可以十分清晰的看到一位白衣少女,似乎正在某个地方等人。这位少女是谁?她在等的又是什么人?整个松山市的居民带着这样的疑问,正在到处寻找答案,下面我们接入听众热线……”

      丽莎抬了抬眉,转头问他,“你昨天晚上没看新闻?”

      洪西俊若有所思望向窗外,漠然回答,“我们正在全国巡演,我哪有时间看新闻?”

      丽莎翻出手机上拍到的画面,拿给他看。“这是我从网上下的图片,说这姑娘的影像昨天出现在天上,松山现在都沸腾了。传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海市蜃楼只会出现在海上和沙漠,根本没可能出现在这里。有人说是四维空间折入三维空间所产生的投影。有人还说,其实是时间乱流,我们看到的有可能是过去,也有可能是未来。”

      “胡扯。”洪西俊失笑,摇了摇头,“所谓‘海市蜃楼’是地球上物体反射的光经过大气折射而形成的虚像。理论上,不同的空气层有不同的密度,而光在不同密度中的空气又有不同的折射率。也就是因为海上冷空气与高空暖空气密度不同,对光线折射造成的幻影。这座城市上空的气流不具备条件,确实不该产生这种现象的。”

      “咦?想不到你居然知道这么多。”

      洪西俊微微一笑,用毛毯将自己裹住,歪头合目说道,“没做歌手之前,我物理学得不错的。不是为了赚钱替家里人还债,我未必会走这条路。”

      丽莎看了眼手机上的时刻表,“去到排练场之前,你在路上还能睡一个小时,抓紧时间休息吧。”

      他含含糊糊应了一声,颇不情愿的进入梦乡。

      第三个人失踪时,张嫣正在吃泡面,是酸菜牛肉味,辣得呛鼻。最近的失踪案开始变得频繁了,但这次的报案人似乎也未见有多着急。那女人打扮鲜艳,首饰却是廉价地摊上淘来的。她过于消瘦的体态与已见白的两鬓,可见得年华与容颜一并枯萎。她以前站过街,张嫣还在扫黄组时就逮过她。后来,仿生人的普及令70%的性工作者失了业。于是她就搭上了从前一名恩客,一同做些电子零件的小买卖,维持生计。

      张嫣将空面杯扔进垃圾桶,取来表格让她填写,漫声问道:“几时发现他不见的?”

      她头也没抬,粗鲁回答:“就刚才。”

      “怎么发现的?”

      “起先,我以为他去红灯区找仿生人了,压根没在意。结果过了整整两天,都没见着这色鬼人影子。我就打电话去他常去的场子要人,结果人说他根本没来。”

      张嫣这种破事儿见多了,不以为意接着问,“那你认为他会去哪儿呢?”

      那女人立时瞪她一眼,“我要知道,找你干嘛?”

      待打发走了她,张嫣才给自己倒了杯咖啡,醒一醒神。她桌上不多不少,恰好有三份失踪人口档案。三个都是男人,29~35岁之间,相貌普通,职业普通,就连身高体重都极其普通。说他们有相似之处,也有,说没有,也没有。唯一的联系只有时间,三人消失的时间都在一个礼拜以内。假若是有连环杀手在这里作案,那倒是解释得通,只不过这种几率实在太小。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如果上报,局长只会认为她在胡编乱造。

      不,她摔了摔头,这只是三起互无联系的失踪案罢了。

      世界上没那么多连环杀手。有,也不会出现在松山市。

      艾茉莉心内满是自责与羞耻,再一次落荒而逃。她跑了整整一夜,之前是为了逃开命运,之后是为了逃开死亡。她自觉自己就是个懦弱的逃兵,已无颜面对任何人。艾茉莉失魂落魄下了楼,在路边的水龙头前草草洗了把脸。昨夜里,全城有多一半人都在天空中看到了她的脸,这让她感到无地自容。艾茉莉知道,很快天就要亮了,街面上行人会骤然多起来。她不想被人认出,忙将围巾裹住脸,抄近道悄悄溜回家。

      如今,她暂住在“半山区”的一处破旧老公寓内。不为别的,只图上下班较为方便。艾茉莉的父母都已去世,并没给她留下分毫值钱的家产。她甚至买不起一块像样的墓地,只好把骨灰在松山顶上迎风撒下,自此与双亲挥泪长别。艾茉莉是个最为普通不过的姑娘,按部就班的念到大学毕业,然后找了个薪水微薄的文职工作,终于过上朝九晚五、波澜不惊的日子。钱,仅够糊口罢了,甚至当那点儿薪水略略迟到时,她还不得不去向房东孙师傅说好话,请求宽限几天。姓孙的是个鳏夫水管工,带着个十岁的儿子一同生活。孙刚满面横肉,说起话来嗓音洪亮吐沫乱飞。他有双色眯眯的眼,总不忘在年轻女房客身上揩油。他拥有一整栋楼,乃是祖上的积产。其实,他不做水管工只吃房租也已足够,甚至绰绰有余。之所以帮人修理管道是为了窥探女房客们的隐私。他可偷偷做过不少龌龊事。不过,昨天出现海市蜃楼时,孙刚正打着麻将,压根没理会这稀奇事儿。这会子,他揉着黑不溜秋的眼圈,打着呵欠往外走,不防将回家的艾茉莉撞个趔趄。

      “哟?”孙刚回过神来,朝她打量两眼,“肯回来了?这个月房租怎么说啊?”

      艾茉莉视线越过他,正好落在敞厅里的男孩身上。那孩子生得贼头贼脑,正好电视里在循环播放“寻找天空中神秘女子”的新闻。他转头看了眼艾茉莉,又转回去,再转过来,眼神中充满惊讶。他突然放声大叫,拖长音喊着,“爸——”

      “闭嘴!做你的作业。”孙刚狠狠瞪了儿子一眼,死死挡在艾茉莉面前,伸出一只手,“你说今天就给的。”

      那是因为……我以为今天不会活着回来了,她心中暗想。

      艾茉莉绞着双手,咬了下嘴唇,声音细如蚊蝇,“这个月薪水马上就下来,你再等两天。”

      “什么?什么?”他假装自己听不清,倾身向着艾茉莉的身子压过去。

      当这人碰到她时,她犹感一阵熟悉的恶心,立时弯腰大吐特吐。孙刚吓了一跳,急忙退开,捂着鼻子一脸嫌恶,“小妞儿,你昨儿还喝酒?”

      艾茉莉见他侧身,如蒙大赦,夺路就走。只听他在背后嚷嚷,“再给你三天时间,就三天!不交房租的话,给老子滚出去!”

      她狼狈不已,“咣”的反手闭住房门。

      洪西俊向来业务能力很强。才两遍,他就把自己的走位记的一清二楚,再没出过错。排练进展十分顺利,无论是劲歌,是抒情,是边唱边跳,还是自弹自唱,他都能应付裕如。出得一身大汗,众人也都感觉乏了。丽莎见缝插针的招呼大家稍歇片刻,让人把事先买好的饮料抬过来,“这是西俊请大家喝的。等会儿练完了,大家晚饭一起啊,西俊说要请大伙儿吃火锅!”

      众人一阵喝彩,“谢谢老师!”

      丽莎取了西俊的手机,过去递了给他,冲他使个眼色。洪西俊立刻会意,板着脸轻轻点了下头,出门接电话。走廊空旷无人,他压低嗓音说道:“你知道的,我不能随便接你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满不在乎,自顾自的问:“准备好了没有?”

      洪西俊沉吟片刻,“嗯”了一声。

      “那就开始吧。”

      他还想说些什么,奈何这命令不容置疑,电话被快速挂断。

      松山进出市区的路段异常拥挤。爆出新闻后,全国各地凑热闹的人,全都一股脑的涌入。各色自动驾驶的小车如长龙过境,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入城关口的电子检测设备由于过载而瘫痪。车流持续数个钟头,动也不动。车中来客们则早有所备,纷纷带着行囊被褥爬上车顶,准备晚上就地过夜。反正视野正好,并不妨碍他们欣赏神秘的夜空。

      今晚,会是谁,以什么方式出现?所有人都在兴奋中猜测着,期待着。

      “疯了,全都疯了。”张嫣仰头看着电视中的画面,口中喃喃抱怨。今天食堂的菜色是四季豆炒肉片,加个番茄炒鸡蛋,没意思,不够辣。

      旁边小邓凑过来,嬉皮笑脸问道:“张姐,你真不浪漫。你难道就不想知道知道那姑娘的身份?”

      张嫣面无表情,往嘴里塞了口四季豆,“我在系统里查了,犯罪档案里没这号人。”

      “不是,你……”小邓想了想,摆摆手,“算了算了,跟你说不着。我今天可要早点回家,我闺女还等着跟我一起看天呢。”

      张嫣对他说的兴致缺缺。她闲来无事,便拉开抽屉,重新翻出失踪三人的档案来。或许再看一遍,能从中搜到什么不起眼的线索呢?

      “西俊!西俊!”

      车缓缓开动。他对站在车外疯狂呐喊的粉丝们见怪不怪,甚至连墨镜都未摘下。事实上,假如他给了回应,那才会是麻烦的开始。丽莎打开车载3D虚拟地图,问:“去哪吃?”

      洪西俊叹口气,“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我快受不了了。”

      “西俊!西俊!”

      两个姑娘冲开保安,奋不顾身闯上前来。幸好,座驾抢先一步绝尘而去。丢她们在后头狂奔一程,最后只得恋恋不舍的放弃。

      这个城市充满了种暮气沉沉的萧条破败。它原本乃是个位处北方与南方交界的工业城市。松山上曾经置有两个庞大的兵工厂,现在自是不复昔日辉煌。今天是AI全面发展的时代,“深霞”创造的仿生技术在全球取得巨大成功,兵工厂被一股脑扫入历史尘埃。自从近地小行星灾难过后,次生灾害直到如今还在不断延续。非一线城市的迅速倒下成了必然。

      不断昏暗变化的彩色光线,从洪西俊脸上掠过。他偏头怔怔看着窗外景色,关于他的宣传海报和虚拟电子投影,铺天盖地,到处都是。明天,他要站到舞台上去唱响《灰姑娘的玻璃鞋》,一首拙劣的流行歌曲。只是不知道今夜,灰姑娘人在何方?就在他神游的当口,车已到达目的地。丽莎果然挑了家较为清净的店铺,订好座位,招呼大家敞开了吃。洪西俊则瞅个空隙,抽身便走,给丽莎拦下质问。他将手机不动声色塞进口袋,对经纪人快速解释,“你应付一下,我去下洗手间。”

      二十分钟后,他还没有回来。丽莎由不得开始担心,叫来服务生帮忙去洗手间看一眼。正在这时,靠窗一整张桌子的人呼啦啦齐齐站起身,都探身仰脖望向窗外。

      整个城市都在尖叫,同样的海市蜃楼又出现了!

      被乱发覆住的白衣女子,拨开刘海,露出苍白面容。她显是在等人。所有人都翘首以待,想要一窥她等的是何方神圣?

      她眼睛忽的亮了,黑暗中走来一个人,正是她要等的人。她笑吟吟上前两步,二人紧紧抱在一起,随后便有了那跨世纪著名的“苍穹之吻”。

      洪西俊觉得奇怪,当他走出洗手间后,整个餐厅都出奇的安静。他回包房内,迎接他的是无数道惊愕疑惑的目光。他不明所以,转向丽莎,“怎么了?”

      丽莎就像一座将待喷发的活火山。

      “你几时交的女朋友?”

      艾茉莉昨晚本是打算熬夜等天象的。可她回家时身心俱疲,连饭也不曾吃,倒头便睡。再睁眼,早错过了海市蜃楼出现的时刻。彼时,艾茉莉尚不晓得这回可算捅了马蜂窝,不久就要倒霉。她趁着天刚蒙蒙亮,独自一个来至楼下院子角落的花圃。花圃与院子本就荒疏,经年无人打理。唯有艾茉莉喜好种玫瑰,就辟了大半个院子出来栽花。终于不负她的辛劳,第二年便开出大丛火红的玫瑰花来。艾茉莉故意换下了那条遭殃的白色连衣裙,穿了连帽衫搭牛仔裤。如此一来,走在人群中便不会太显眼。她除完虫,给花浇了水后,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每当不如意时,她必会来到这片领地,与花儿们说说话,纾解忧郁与烦闷心情。

      侍弄完花草,正好红日东升。艾茉莉看看时候不早,立即拎了水桶匆匆赶回屋内。路走半截,忽听房东家窗口飘来几句新闻播报,“……昨晚震撼人心的世纪之吻,就在松山市上空上演。这次的景象,可谓绝无仅有。”

      她顺窗户缝隙向房内张望,正窥到液晶屏一角。即便只是一角,也足以让她看清画面内容。她看到天空上,自己在和一个男人接吻!这男人长相仿佛有些面熟,但绝不是她身边熟悉之人。

      “幻象中的白衣女子与当红偶像洪西俊这一吻,掀起掀然大波。每个人都在议论,究竟她是谁?她有什么魔力?她就像个谜,让人捉摸不透。”

      铁桶“当”的脱手坠下,工具落了满地。

      不相干的人都被请走,房间内只余丽莎和一脸漠然的洪西俊。

      丽莎都快疯了,恨不得上去给他两耳光,把他扇醒,但最终还是忍住。“你知道老板发了多大的火吗?”

      洪西俊保持着一贯的沉默。

      丽莎见他死不悔改的模样,只好苦口婆心相劝,“你出道整整七年,好容易红起来,现在正是上升期。公司花高价,找了多少人脉,才把你包装成现在这个样子?你怎么可以谈朋友?你对得起公司吗?”

      洪西俊连眉毛都没动过,换了个姿势,继续沉默。

      丽莎被他逼得没法,扯下最后一层伪装,亦换了种口气。“好,你无所谓是不是?你当初跟公司签的合同里可是有过条款的,没有公司这边的同意,不能随意交女朋友。不然就算违约,是要赔偿的。你可想清楚了!”

      西俊抬眸瞧了她一眼,似是有些动摇的意思。丽莎赶紧将手机塞到他掌中,哄劝道:“听话,马上和那女人断了。”

      “我,”他清了清嗓子,说道:“确实私下有一个女朋友。”

      丽莎可没心思听他抱怨,命令道:“你快点,现在还有挽回余地。”

      “如果我不想挽回呢?”

      她吃了一惊,“你想赔钱?你知道你赔不起吧!清醒点吧,别傻了。明天还要开记者招待会澄清的,你不要让我难做。”

      洪西俊淡淡回答,“别开了,我不会去澄清的。”

      这还是他头一次公然违背高层的指令。丽莎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他又再一次想要逃开这一团乱麻,被经纪人声色俱厉的拦住,“你又干什么去?”

      “人有三急。”西俊耸了耸肩。

      城市可以狂欢,艾茉莉还得上班。她满怀恐惧,将兜帽拉得低低的,快步穿过城区。公司距离她住的小公寓约莫三个街区,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这会子,街面上已有些三三两两的行人,沐浴晨光行色匆匆。桔色朝霞照耀下的建筑物,犹如巨大笨重的兽,蛰伏于轻薄雾霭中。而它们表面那层混凝土,由于今年愈见严重的酸雨,表面刷的反光涂料被腐蚀出斑驳痕迹,更添了笔颓丧的沧桑。

      她偶尔能听到耳畔飘过的只言片语,“洪西俊怎么会跟那个丑八怪好啊?真是稀奇。”“我看也很一般,还是个飞机场。”“什么一般?根本难看到家了。”

      艾茉莉自知容貌平平,听了这些话,越加诚惶诚恐。配偶像明星?别开玩笑了。她哪里敢想这种事?连做梦都不曾梦到过。她将头颅压得极低,双手插在衣兜内,瑟瑟发抖。好容易穿街过巷来到公司门口,就见一群人呼呼拥拥,举着话筒堵在大门前。艾茉莉不由得一怔,人群中忽有个人高喊,“她来了!”登时,千百道目光向自己投来。艾茉莉头皮发紧,转身就跑。后边媒体记者拔腿便追,一面追还一面问,“请问你就是苍穹之吻的那个女主角吗?”“你是洪西俊的女朋友吗?”“你们的地下恋情持续了多长时间?”“姑娘,你等等!”

      不是,不是,我不是啊!

      她因极端恐惧,步伐越来越快,最后飞跑起来。

      离我远一点,别靠近我!

      她无声的尖叫,无声的求助,祈祷有人能拉她一把。她又有了多年前那种溺水的濒死感。

      被全世界瞩目的感觉有多恐怖?现在,艾茉莉可算领教了。

      丽莎有过上回的教训,不敢再让洪西俊溜出自己视线。她气势汹汹立在男士洗手间门口,目光盯住每一个出入之人。十五分钟过去了,他还没出来。丽莎很快有了不好的预感。

      “洪西俊?”她喊了几声,无人回应。她心里一沉,糟糕!

      丽莎毅然闯入洗手间,里头竟是空空如也。她从外至里挨个单间搜索,“洪西俊!”

      待搜到最后一间,窗户豁然洞开。他想必就是从这条道溜之大吉的。丽莎重重拍在洗手池边,急忙拨通他手机。

      “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接听中,请稍后再拨。”

      丽莎歇斯底里的破口大骂,“接电话,王八蛋!”

      艾茉莉生平头一次有那种濒死的痛苦时,正躺在一片柔软的青草地上,草叶甚至积满冰冷露珠。男人的喘息有力而急促,最终渐渐舒缓下来。她想哭,哭不出。于是转了一下脑袋,恰好便看到了无月的夜,漫天繁星,光芒璀璨。她沉浸在这副图景里,长长吐出一口气,终于有泪涌了上来。

      快要结束了……

      她缓缓的,平静的合上双目。

      张嫣手中不住把玩着一只小圆球。她把它弹过来,又弹过去,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邻桌小邓瞧了半天,忍不住问,“张姐,你这么大个人了,还玩弹珠?”

      “不是弹珠。”张嫣摊开手掌,那颗圆球乃是中空。小邓凑近前仔细端详,发出惊叹。里头是虚拟投影的宇宙深空,还有无数正在移动的星云。“这是什么?”

      张嫣笑了笑,解释说道:“这是一张星系坐标图,究竟是哪个星系我忘了。在我小时候,我哥哥就想做宇航员,后来他买了一对钥匙扣。上边有两个挂饰,一个就是我手上的星空图,一个是穿着宇航服的宇航员。他送了这个给我,自己拿着另一个。”

      “你还有个哥哥?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他现在在哪?”

      她将小圆球揣回兜内,“我哥现在啊,在火星旅行。他最喜欢火星了。”

      正说到这里,谈话戛然而止。办公室所有人忽地大呼小叫起来,“快看快看!出现了,出现了!”

      原该在今夜出现的海市蜃楼,提前出现了。

      张嫣顺他们所指看去,果不其然,就在松山市正上方,一幅图卷正然展开。不过,这次首先出现的却不是男女主角,而是一间房。

      一间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酒店房间。

      很快,这间房就不再平平无奇。因为热烈拥吻的二人入了镜。

      艾茉莉看到这时,面如死灰。

      泄露艾茉莉消息的人,正是孙刚。

      孙刚翻开手机,得意洋洋查询账户上新增的汇款。是他前一晚看了新闻报道,当即就给自己所知的几大媒体拨电话通风报信。报信的同时,自然不忘狠敲笔竹杠。得着消息的记者和狗仔们,于是去了艾茉莉公司的门口围追堵截。幸她早有所备,走小道穿车流,好容易才气喘吁吁甩开跟踪。

      与此同时,全城……不,几乎是整个国家,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猎巫”行动。关于“苍穹情人”的话题火速登上各个社交媒体榜首。除了洪西俊本就数量庞大的粉丝群外。那些公然目睹了这场鱼水之欢的观众们,无不开始网暴这对“狗男女”。即使是在现在,在AI仿生人可以名正言顺的成为性工作者的今朝,保守的两性观念仍牢牢占据上风。床笫秘事绝对不该被公开鼓励!这是无耻!是堕落!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即使所有人都明知此事袒露天下并非出于当事人自愿,但还是毫不意外的惹来万众唾骂。其中,对艾茉莉的□□羞辱尤为恶毒。她一夜之间成为所有男人的嘲笑对象,所有女人的憎恨目标。她几乎一夜成名,同时也一夜声名狼藉。

      艾茉莉像个幽灵一样,游荡在松山城的下城区贫民窟。她整整一天,没有胆量去触碰口袋内的手机。她害怕听到和看到那些如刀锋般的言语。可那些刻薄言语,无休无止的灌入耳中。艾茉莉走走停停,犹犹豫豫,害怕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只敢走在暗影里。她只要想到那些荒唐画面,就反射性的弯腰呕吐,直到胃内空空如也,连喝下去的茶水都全部清空,这才感到饥肠辘辘。艾茉莉胆怯的看了眼天空,很快又要到夜晚了。在正午香艳的场面过后,还会上演些什么呢?

      她虚弱的摇了摇头,不成的,这样下去不成。她暂时不能再在小公寓里落脚,那个地方已然暴露。艾茉莉决定回一趟家,收拾些贴身行李先搬到下城区。贫民窟设有许多狭小却价格低廉的“蜜蜂舱”。每人一舱,可供睡眠,每舱都是六边形,组合起来就像个蜂窝。下城区的蜂舱多如牛毛,上城区的人不屑光顾,躲在这里相对安全。正想着,前边走来一队人,手里举着西俊的演唱会海报,口里高声喊着什么。她再定睛仔细一看,顷刻毛骨悚然。她们还举着一张自己的打印相片。走在前列的几个女生当着所有人,将艾茉莉的照片撕得稀烂,一把火烧个精光。

      她们看起来似乎想对她本人也这么干。

      丽莎额头布满冷汗,这一趟,她不止工作很可能保不住,在这行里的声誉恐怕也要完蛋了。她战战兢兢挂上电话,由不得把不知好歹的洪西俊再次臭骂一回。然而,她的的确确不曾想过他会选择这最不合常理的解决方式,逃跑。不止逃跑,且彻底失联。

      现在全国都在线目睹了他的新“电影”,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洪西俊一向是以洁身自好的才子形象出现。现在,这种刻意营造的形象被彻底打破,许多品牌打来电话要求解除代言合约,公司损失惨重,老板暴跳如雷。

      丽莎神经质的按下重拨键,传来的依旧是那个温柔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门外,等消息的媒体们已不耐烦了。丽莎稳了稳神,她是专业的,就算要丢工作也得丢得专业而体面。她硬着头皮打开房门,立时被闪光灯闪瞎双眼。丽莎顶着质疑的声浪,竭力回应,“西俊因为巡回演出过于劳累,无法出席记者招待会,只好由我来回答大家的问题。请一个一个来,不要着急。”

      “请问艾茉莉真的是洪西俊的地下情人吗?”

      丽莎舌尖已开始发苦,她尽力保持礼貌的微笑,“不是,西俊现在是单身。”

      下一个问题令人无法招架,“那你怎么解释天空中出现两人的亲密举动?请问这是贵公司的宣传策略吗?”

      “不是,公司并没有为西俊安排这样的宣传。影像中所有内容,西俊这方面不予置评。”

      “那就是默认了啰?”

      “我们没有承认任何事,感谢大家的关注。”

      丽莎按照原先的排布好的路线落荒而逃,被保安们护着自后门上了车。招待会在回答完三个问题后立刻结束,可在场没一人感到满意。足足候了一下午的记者们,险些没把酒店房顶给掀翻。

      丽莎心中默然诅咒:洪西俊你可别让我抓着你,不然我能活吃了你!

      至此,灰姑娘的故事已变得越来越可怕,越来越失控。自正午时,二人的地下恋情曝光开始,掀起新一轮舆论高潮。距离午夜愈接近,艾茉莉心跳就愈加厉害。她没有勇气去想,今晚会发生些什么。艾茉莉趁夜色摸回松山城中区的小公寓,万幸中途不曾再出什么变故。她先去到花圃,与最为牵挂的玫瑰花依依做别。还没等告完别,忽感身后有人猛的拍了一下。艾茉莉吓得惊跳起来,回头一瞧,原是孙刚。孙刚将她上下打量了几遍,啧啧有声,“行啊,才半天没见,闹出这么大动静。”

      艾茉莉自感羞愧,放低了声音,结结巴巴说道:“我来拿我行李,马上就……就走。”

      孙刚犹信她不过,陪着她一同上楼。来到寓所内,艾茉莉去到内间卧室拖出行李箱,匆忙收拾自己贴身衣物。孙刚见她小小一室一厅,被她打扫得十分洁净。衣物杂物都不多,分门别类叠放得整整齐齐。首饰、化妆品等物一律没有,墙壁亦是空空的,就连明星照片与海报都看不到。孙刚禁不住奇怪:“喂,你跟那小子不是有一腿?怎么你这儿连张他的照片都没有?”

      艾茉莉顿了顿,闷不做声。她东西虽说不多,可一次也难搬完,只得暂且胡乱塞了些急用的物品。她扣好箱子,拖了往外走。孙刚嘿嘿一笑,一把拉住她腕子,“你怕是忘了什么事吧?房租呢?”

      她急忙抽手,哪想对方握得甚紧,一时抽不出来。艾茉莉红了脸,疾道:“你给记者打电话时难道不是要了钱么?要不是你,他们怎可能到我公司去堵我?”

      孙刚脸色登时一变,“咣”的反手闭上房门,“一码归一码,别扯他妈没相干的!你不想拿钱是不是?我看……”

      他眼睛往艾茉莉身上抹了两抹,口里不干不净道:“你跟谁不是跟呢?你说,是不是?”

      艾茉莉面色雪白,胃内反酸,踉跄后退两步,一口呕了出来。

      床头灯台的光芒是温暖的橘黄色。艾茉莉无所事事,于是就着那灯光玩起了比影子的游戏。她的手指时而是一匹小马,时而是一头小猪,时而是一只飞鸟。正当她玩得起劲时,洗完澡的洪西俊围着浴巾踱到床前。他像摸一只兔子似的,摸了摸艾茉莉瘦削的脸颊。二人相视一笑,她忍不住低下头。她永远是这样喜欢低头,低着头去面对世界,低着头去祈求爱情,低着头去迎接命运。就在苍穹下,无数女人为洪西俊暖光下的六快腹肌神魂颠倒时,他却转过身,用手机给艾茉莉汇了个大大的红包。艾茉莉骤然听到铃声提示,意外的看到了到账通知。她就僵在那里,不能够说话,不能够动作,熟悉的恶心感再度涌上。

      这回,艾茉莉并没有呕吐。她果断将手机向洪西俊脸上扔去。

      西俊低头避过,手机画了个半弧,将镜子砸出蛛网般的裂痕。剧情急转直下,两人皆都瞬间暴怒,继而争嚷起来。没过多久,口头的争吵演变成肢体冲突。他陡然上前给了艾茉莉一个耳光。同时,苍穹之下无数人为这充满侮辱的一巴掌拍手叫好。

      这一耳光终结了对话。两人同时停手,洪西俊怔了几秒钟,取过自己衣裤便要往外走。但回过神的艾茉莉没给他机会。她自后冲上去,重重撞在他身上。他胸口多了一把锐利的折叠刀。艾茉莉冰冷的手指掠过他下颔,利落的拔出那柄折叠刀。

      他在惊愕中倒下去,没再站起来。

      一切开始模糊,消失在夜幕下。

      一向对张嫣不怎么待见的局长,亲自把她叫到办公室。张嫣还从没见他这么严肃过,“你现在放下手头一切工作,先办这件案子!”

      她立刻不满起来,大声抗议:“我手上还有个失踪案呢,找别人吧。”

      “不成,就你。失踪案先放一放,先办这个洪……什么来着?”

      论侦破能力,张嫣在局里首屈一指,尤以洞察入微为同事所称道。只不过,她一向与局长不对付,两人常常唇枪舌剑,互不给对方留脸面。现在,洪西俊的经纪人报案说他失踪,天上又出现这样逼真的惨景。方才警方的专线电话都被报警的人打到瘫痪。从舆论角度来讲,自然应以此案为优先。可是张嫣并不认同,“那个歌星失踪都还没超过24小时,凭什么就要给他特殊待遇?让他往后排去。”

      “张嫣!”局长拍案而起,怒目相向:“这案子关系到整个松山市的形象,现在上面有指示要积极彻查,现在不是你耍脾气的时候!”

      她见对方动了真火,也不愿硬碰硬。老局长的脾气又臭又硬,和他对上准没好事。

      “知道了,专案专办。”张嫣撇了下嘴,没精打采嘟囔几句。

      局长瞧她肯服软,于是清了清嗓子,瞪着她道:“要快。若有了消息,马上报告。”

      张嫣耸耸肩,无可奈何往外走,一路走,一路抱怨,“万一查出来他屁事没有,我可不收这烂摊子啊。”

      照例,张嫣要先捋明白洪西俊行动的时间线。她驱车去到经纪人丽莎下榻的饭店。饭店此时早被哭天抢地的歌迷粉丝们围得水泄不通。人头密密麻麻攒动,有人举着海报高声质问,有人抽噎不止,有人十指交叉在祈祷。她探头向车外张望,立马瞧见大门前摆的许多白蜡烛,还有一捧接一捧鲜花。好么,生死还未定,这边就几乎要开追悼会了,甚是隆重。她翻个白眼,费尽平生之力穿过人潮,好容易自门缝挤入酒店。大堂沙发上坐了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姑娘,正是倒霉到家的经纪人丽莎。张嫣没功夫安抚她,公事公办询问了一遍洪西俊失踪的经过。丽莎提供的资料虽不大全面,可也能清晰推测出,昨天午夜也就是两人争执的幻象出现之前,大约6个小时左右,歌手就离开了经纪人的视线。之后电话持续无法接通状态。

      丽莎尽管难过,倒还不笨,张大眼睛问道:“警方可以追踪西俊的手机信号吗?”

      “不能。”张嫣冷冰冰回答,“洪西俊的手机为了防止信息泄露,有信号屏蔽功能,追踪不到。不过,我会让同事查看‘天网’,说不定能拍下他的踪迹。”

      说着,她顺手给小邓通了个电话,让他把昨日午夜前6个小时,松山城交通要道的摄像全部调取出来,让同事们一一筛查。

      “张姐,你不回来跟我们一起查吗?”

      张嫣的回答言简意赅,“我还要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从失踪的人这里查不到线索,那就只有从嫌疑人那边查。”

      那个叫做艾茉莉的白衣女人,要是猜得没错,这会子应该找地方避风头去了。张嫣并不着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出事之后,她一定还得回一趟家。没错,就从她的落脚地开始找起。

      张嫣能猜得着艾茉莉不在家,却猜不着在小公寓楼下会碰到先到一步的分局同事。有个鼻涕邋遢的男孩子,正向警察述说自己爸爸昨儿晚上就不见的经过。张嫣扶一扶警帽帽檐,奇道:“这又怎么回事?”

      分局刑警见她是熟人,于是回答,“这男孩儿说昨天睡到半夜口渴,起床喝水,就发现他爸爸不在家。他爸叫孙刚,是这栋公寓的房东,是个修水管的。我们现在正在排除离家出走的可能。”

      “我爸没有离家出走!”那孩子突然大叫,“他从来不会离家出走的!”

      张嫣脸色陡地一变,回头直向顶楼房间奔去。她一口气爬到三楼,果然这间屋子门没锁,就连锁孔里的钥匙都不曾拔下。可见得房间主人走得十分仓促。屋里仍还保持着一贯的干净齐整,卧室床上扔着两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床铺却有些微凌乱痕迹。

      孙刚有没有来过这间屋子呢?

      有一个法子可以验证。张嫣拨通了小邓的电话,“帮我找一下痕迹鉴定组,让他们过来一趟。这间屋子,从天花板到地板,统统检查一遍,一寸都不要放过。”

      小邓自然是摸不着头脑,“张姐,你到底要查什么呀?”

      “血迹。我要知道这间屋里有没有被掩饰的血迹。”

      如果我是她,我会去哪里?公司不能去,家也回不了,加上艾茉莉平素喜欢独来独往,没有太过复杂的……她几乎没有任何人际关系。这就简单了,张嫣将驾驶模式切回手动,艾茉莉既没有钱,又不能公开露面,绝不会在上城区逗留。下城区鱼龙混杂,谁都不会对陌生人多看半眼。因此,犯了事想跑路的人通常会先去蜂窝旅馆逗留几天,待打点妥当了便可直达山脚,乘城际铁路迅速离开松山。

      张嫣年纪虽不大,可也已是个侦缉经验丰富的刑警了。她丝毫不着急,只将车速放得极慢,以蜂窝旅馆为中心在周围兜圈子。下城区举目皆是游荡街头的流氓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还有天生残疾不得不以乞讨为生的孩童。这个时刻正是仿生人红灯区开张的点,附近行人便渐渐多起来。艾茉莉现在可是松山市的“名人”,没人不认识她的脸。只要跟着骚动走……才然想到这里,便听有人失声呼救。张嫣一笑,立时驱车向发声处赶到。只见前边一个姑娘拖了口小行李箱,跑得跌跌撞撞。后边数人有男有女,一边打呼哨一边撵过来。眼看将要捉住,艾茉莉忙弃了箱子亡命狂奔。眼前一辆银白小车横过,张嫣推门招呼道:“上来!”

      艾茉莉一愣,不知如何是好。张嫣将身份亮明,疾道:“我是警察。”

      一听“警察”两字,她脸色再变。权衡再三,到底后边逼得紧迫,艾茉莉顾不得其他,一头钻入车内。张嫣即刻鸣起警笛,吓退那帮人。在下城区,警车多少还是很有些震慑作用。不过,即便他们追赶上前,张嫣右手也已摸到枪柄。对付这里的混混,多少提防都不为过。二人逃过一劫,皆松了口气。张嫣见艾茉莉衣衫单薄,嘴唇发乌,身子瑟瑟发抖,顺手把自己没碰的热红茶递了过去。她漠然命令,“喝。”

      艾茉莉接过来,正要道谢,又听她说,“喝完就交代。”

      “别用那种无辜的眼神看我。”张嫣没给她任何退缩的余地,“你干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时间快到了,你就算不交代,天上也会演出来的。”

      艾茉莉不知所措,更不知所云,“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你们为什么就不相信?”

      张嫣瞪她一眼,忽的打开车门,“要么说出实情,要么滚!”

      艾茉莉难以置信,一名警察会这样说。她圆睁双眼一动不动,似乎被吓呆了。却在双方僵持,车内一片死寂之刻,张嫣手机响了。打过来的,正是小邓。“张姐,爆炸性的大消息!刚刚有人在上城区拣到了洪西俊的遗物。有一个黑色皮箱,皮箱里有条浴巾,和一套衣物。根据他的经纪人指认,应该就是他的东西。”

      张嫣皱眉,忍不住纠正,“既然还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死亡,那就不是遗物。”

      小邓即刻提高音量,“虽然还不是,但也差不多了。你知道么,箱子里洒满了血,经过化验正是洪西俊本人的血!照这个出血量来看,他活不成。”

      张嫣斜过身,瞥了战战兢兢的艾茉莉一眼。这姑娘该知道,倘若没警察的庇护,下了车会有什么后果。她眼眶中泪水不住往下掉,那是绝望的神色,“我没有做,我什么都没做过。”

      “滚!”

      她推她下车,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张嫣见过的罪犯多了,每个人都会宣称自己无辜。但他们不无辜,无论动机是什么,他们都不无辜。艾茉莉或许比他们看起来更人畜无害,但不代表她没有杀过人。除非她有证据证明洪西俊被害时,她并不在场。不,她拿不出来,更无法自证。

      这是一场众目睽睽之下的谋杀。

      张嫣只同情弱者,不怜悯杀人犯。她撵艾茉莉下车后,把车泊在前边陋巷,尔后将枪别好,锁上车门。没过多久,她便追着那姑娘身影偷偷跟上。她的跟踪水平十分高妙,艾茉莉全然没有查觉。她像行尸走肉一般,漫无目的不住朝前挪动脚步。没多大功夫,天上下起了微雨,一切都氤氲在冷雾里。从前,松山城经常会下具有腐蚀性的酸雨,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这种讨厌的天象就慢慢消失了,变成正常的雨雪气候。所以,他们也不必再怕被雨淋到生病。张嫣顺了把公共租借区的长柄伞,遮挡面容。艾茉莉却是一面发抖,一面停在了一间餐厅的玻璃落地窗前。她禁不住饥肠辘辘的瞧向橱柜里的餐点。

      玻璃后面的人亦纷纷向她瞧来。

      现在,艾茉莉看清了。那些进餐的人们身着统一T恤,上边印着洪西俊的应援头像。她们皆是为他而来的歌迷。她头皮发麻,满怀恐惧一点点向后退却。然而,尚不等她脱身,那群几近疯狂的粉丝已夺门追出。艾茉莉发出一声可怖尖叫,想要冲入灰蒙蒙的雨雾。但他们抢先抓住了她,他们撕扯着、推搡着,发出愤怒嘶吼。艾茉莉的世界刹那支离破碎,天空与大地都在剧烈摇晃。她被无数人扯过来又扯过去,他们谩骂着朝她吐口水。张嫣就混在人群中冷眼旁观,手指虚按住枪柄。不急,她想再等等,现在还不是最好时机。

      不知疯掉的人群中是谁喊了句“剥光她衣服,剃掉她头发,让她偿命”。围观之人都觉这主意好,轰然响应。艾茉莉只觉几只大手粗暴的撕下她的衣衫,幸运的是牛仔裤逃过一劫。她双臂奋力交叉想要遮住胸部,却不断被人拉开,这令她无比羞耻。很快,大把光滑黝黑的秀发不复存在,只剩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可怜姑娘,奄奄一息卧在令人作呕的泥浆中。

      快结束吧!她心想,只要能马上结束这件事,怎样我都愿意。

      所有人都在喊,“杀了她”“杀了她”“她该死”。

      张嫣心里默然笑了一笑,继尔镇定穿过人群,走到艾茉莉身畔,朝天鸣枪三响。

      砰、砰、砰。

      三发子弹,就像三盆凉水,将人群的恶意瞬间浇灭。张嫣向他们亮出警官证,目光环场而视线。或许是她太过冷静的态度起了作用,虽孤身却没一人敢上前挑衅。

      张嫣脱下外套,丢给躺在泥水里狼狈不堪的艾茉莉,并向她伸出了手。

      “跟我走。”

      艾茉莉别无选择。

      审讯室只有两个人。艾茉莉自始至终都用力抓住那件外套,就像在抓一根救命稻草。张嫣对她还算人道,让她用热水把身上清洗干净,给她拿来自己的衣物,末了还不忘倒杯热咖啡。艾茉莉不住低声道谢,似乎除了谢谢已什么话都不会说。她的颤抖过了很久方才勉强止住。她未必不清楚,白老鼠无论是被猫玩弄,还是被关在笼子里,都始终只是猎物。因此,在她进入审讯室后,就很明智的一言不发,反正她的处境已经糟糕透顶。张嫣的脸在灯光照耀下,好像一尊毫无情感的雕塑。她就那么看着对面的女人,一下又一下反复按下原子笔尾部,发出咔咔声。她居高临下审视她,像审视鱼缸里待宰杀的活鱼。

      “说吧,”张嫣嗓音低沉中略带一丝沙哑,“你跟洪西俊怎么回事?”

      艾茉莉打个寒噤,犹犹疑疑开了口,“我……的确认得他,但是我们不熟悉。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张嫣点了点头,适时推她一下,“好,说下去。”

      “起初的时候,我并没在意。后来……后来我慢慢才想起来,我和他曾经是同窗。但是……他上学那会儿,好像不叫这个名字。”艾茉莉忍不住在脸上比划两下,“他当时也……不完全是这个模样。”

      有潜力走偶像路线出道的年轻人,在公司建议下做局部整容手术,本来就是十分正常的行为。张嫣听了,并不意外。她由不得微微皱眉,提醒道:“说和案件相关的。”

      艾茉莉刹那抿了下薄唇,“洪西俊念书时,还有个朋友,是我的……初恋男友。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失了联系。我也就慢慢淡忘了。上个月,他要来松山开巡回演唱会,我看到街上的电子海报才回想起来。可我没有接近过他,从来没有!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没有接近过他?”张嫣冷笑,“你如果没有接近过他,你们在一起的影像是怎么来的?”

      “我不知道,但我从来没和他去过酒店……”

      “你如果没有接近过他,那只装了凶器和布满洪西俊血迹的皮箱,怎么解释?”

      “那不是我的东西……”

      “你如果没有接近过他,那你当时又在哪里?在做什么?你能自证吗?”

      艾茉莉双眼隐有泪光闪动,“我不在那里,我当时在公寓里,我在公寓!”

      张嫣咄咄逼人,“你在公寓做什么?有谁能证明?”

      她双手抱住自己,用力摇头,“我不在那里,我不在那里啊……”

      “现在说出来,只会判你无期。”张嫣冷酷的说出事实,“进了监狱,你就安全了,至少没人想把你生吞活剥。但若在外面,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说出来,你当时在哪里,到底在做什么?”

      艾茉莉停止抽泣,整个人也不再发抖了。她抬起头,看了女警一眼。她的瞳孔黑得发亮,“我在种玫瑰花!”

      “洪西俊死时,我在公寓楼下的花圃种玫瑰花!你满意了吧!”

      说完这句话,她将头埋在臂弯中,异常安静的哭了起来。

      可张嫣有种电流过遍全身,不寒而栗的感觉。

      张嫣来到艾茉莉之前所居的小公寓中。这里已被鉴证人员仔仔细细翻搜过,除了浴室有漂白粉清洗的痕迹,其他别无收获。她说她在种玫瑰花?张嫣于是推开小窗,探身向下张望。果然看到花圃中盛开着一丛似火焰燃烧的红玫瑰。而现在并非红玫瑰的花期。

      不用温室,让玫瑰开花?她是女巫么?

      不,她只是个疯子而已。

      那十六株逼真的塑胶纸玫瑰深深插入土内,远远观望,宛然就与真的一般无二。张嫣踩了踩土,是松的。旁边不出所料搁着一柄铁铲。她立时拨通小邓的电话,“找人手过来挖,玫瑰花下面埋了东西。要是我没猜错的话……”

      张嫣哽了一哽,“是尸体。”

      是一十六具被切割过的尸体。

      艾茉莉在浴室里放血并切碎死人,再用漂白粉清洗现场。

      于是,人们开始向下挖,不断的挖。最先出现的,是孙刚的残骸。然后,更多尸骨被不断被掘出,都是近一个多月以来,在松山失踪的人。最后挖出的一具年深日久,已化作累累枯骨。

      “张姐!”满头大汗的小邓抛下铲子,爬出坑外,“找到了这个。”

      一只银白色宇航员钥匙扣自泥污里显露。它与张嫣的星空图钥匙扣正好一对。

      张嫣俯下身,温柔且小心翼翼的对白骨说,“哥,我来带你回家了。”

      终于,可以回家了。

      再次面对艾茉莉,张嫣没有原来那般犀利逼人。她很倦,很憔悴,很悲伤,唯独没有愤怒。原先那些愤怒已被漫长等待的岁月消磨殆尽。艾茉莉抬起脸,两个女人目光交撞瞬间,她似乎也恍悟了些什么。“所以,洪西俊其实没有死?”

      张嫣瞧了她一会子,忽地站起身,向门边走去,只丢下一句,“你猜?”

      “骗子!”艾茉莉冲她大叫一声,“你们都是骗子!骗子!”

      她用十指捂住扭曲的面孔,蜷曲身子,恨声说道:“知道我什么要种玫瑰花吗?因为,所有人都骗我说不会离开。但是他们都在撒谎!只有躺在玫瑰花下面,他们才能安安静静听我讲话……”

      张嫣顿了顿,没有回头,反手关上审讯室的门。

      洪西俊的确没有死,稍早些时候他只身来到警局自首。张嫣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他跟前,两人互递个眼色。这场戏剧,总算到了落幕的时刻。局长正在办公室等着她的解释。张嫣虽有不舍,但还是摘下警徽和配枪郑重放在案头。

      局长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张嫣叹口气,已有了心理准备,“这场骗局我是主谋,洪西俊是我男朋友。他为了帮我才会参与,一切都是我事先设计的。”

      局长仍是听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你设计的?你设计的什么?你说清楚。”

      “艾茉莉以前是我哥哥的女朋友,我哥失踪后,我对她就有所怀疑。那时候,我也曾经申诉,但因为我说的话没有任何证据而不了了之。直到后来,我考上警校,毕业后做了刑警,才慢慢开始重新着手调查她。我从来……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我哥。”

      “那天上出现的幻象,又是怎么回事?”

      “我有个哥们,在‘深霞’里做研究。”她顿了顿,才说下去。“我从他口风里得知,深霞公司一直在研究的大气防护遮罩已经实验完成。最近就会发射升空,在松山上空的大气层中以云层形式展开,目的是为了过滤酸雨。我听说后,突然就有了一个想法。我想借用这层屏障也许可以像投射水幕电影一样,在城市上方人工造一个海市蜃楼。”

      局长这才慢慢听明白了其中关窍,忍不住问,“你用什么东西做投影?”

      “卫星。”她点了点头,“我聘了暗网黑客,黑进一颗人造卫星的系统内,再上传事先录制的影像。当然了,用面部重建仿拟了艾茉莉的脸,和我的脸做交换。”

      “你用这种方式欺骗了全城的人,并给艾茉莉造成压力,导致她崩溃。”

      “她崩溃,我才有机会套出有用的信息。”张嫣低下头来,舔了舔唇,涩声道:“我哥才有机会……回家。”

      至于洪西俊丢弃的皮箱里所沾染的血迹,都是他事前自己所抽的血。到时再洒在道具上,造成他已被谋害的假象。张嫣并不确定这计划最后能否管用,但她选择孤注一掷。

      “我接受局里所有处罚,这件事里我用了不正当的非法手段,我不配再做警察了。”

      但我不后悔。

      薄霜雾霭,墓地里多了块清冷的碑。

      张嫣解职后为哥哥造了个朴实无华的墓,将骨灰连同自己已了的心愿一同埋下。今日,她特意买了束雏菊,前来看望他。她到时,数日不见的洪西俊早在等候。说起来,西俊竟并没因这次的事情而遭殃,倒是因此愈发受人追捧。这般离奇惊险的故事,加上外界添油加醋后,自然格外吸引人。公司对他非但既往不咎,而且更是大力扶持,借这波浪潮,及时发布新的单曲。曲子甫经问世,销量便直冲榜首。他比以往更加炙手可热。

      可他眼神里却闪动着失望,“我给你打了很多次,你都不接我电话。”

      除了张嫣,所有人仿佛都有个好结局。她并不意外,或者不如说,这本就是计算好的结果。

      她将雏菊递到他手中,于是西俊默默将花献到坟前。一阵风过,白色花瓣随之飘摇。张嫣笑了笑,“从前我们三个,也常这样待在一起,打篮球,游泳,吃烤肉。”

      西俊若有所思,“你哥,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是我最在意的人。”

      他掠了她一眼,不禁隐隐担忧,“张嫣,你会恨那个女人吗?”

      “艾茉莉?”她淡淡回答,“我不会继续恨她,但也不会原谅她。她夺走那么多性命,不值得被原谅。”

      他们又站了站,天气渐渐变得愈加冷了。张嫣双手拢起风衣领口,终于释然,“走吧。”

      洪西俊牵起她的手。墓前,除了一束小白花外,还有一枚星空图的钥匙扣,在氤氲的湿雾中,放出深邃的微光。
      (全文完)

      撰稿人/井上三尺完稿于2021年11月11日星期四 武汉 夜 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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