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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性别的抉择 ...

  •   “贝壳”机构里的一切都光洁而敞亮。他们甚至刻意用雏菊将圆形小桌子布置得惬意温馨。好像人们只是来度个假,而不是来这里选择性别。

      是的,选择性别。

      自从三十年前,那次近地小行星经过地球,引起一场灾难性的连锁风暴后,人类就发生了许多变化。除了大规模的海啸饥荒和动荡国家的连年战争外,人类的基因发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突变。自那时起,所有生下来的新生儿全都失去了性别特征。就像圣经中的天使一样,既没有男性的外在,也没有女性的子宫。直到他们成长至二十岁时,才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奇迹般的长出了全套完整的生殖器官。与此同时,新一代也发现,在这一个月内,究竟成为男性还是成为女性,不是由神,而是由他们的意志所决定。

      换言之,当你强烈希望成为某个性别后,身体会大量分泌激素,并通过一个神秘的过程快速成长成熟。尔后,瓜熟蒂落,一切都那样自然。

      于是,渡过最初二十年的恐慌,“贝壳”应运而生。“选择我们,就是选择成为你自己。”他们无时无刻不在重复这句话,重复到人们耳朵都快生茧了。当然,他们的服务也是同样温柔周到。这不仅仅是一次成功的商业洗脑,这是人类的第二次“出生”。重生是如此重要,以至于贫困之家即使负债累累,也尽力将孩子送入这里脱胎换骨。

      “一个月,我们会让您宛如重生。”

      石楠目光飘忽,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工作人员是个五十来岁的和蔼女士,她假装完全没有注意到石楠的心不在焉,继续巨细靡遗的耐心介绍,“贝壳是全封闭的管理模式,一旦你签下字,在预约期踏进这里开始,就绝不会受到任何打扰。一日五餐,服务人员会送到房内……”

      石楠不禁感到奇怪,“五餐?”

      她笑嘻嘻的解释说道,“早、中、晚三餐,加上下午茶和宵夜。要知道,这一个月内你需要重新长出一套内脏器官,你会不自觉的感到饥饿……”

      石楠“喔”了一声,又开始感到对话乏味无聊,精神也又一次脱离躯体,逃到某个长满紫色与白色野花的草地上去。

      爱我吧,雷吟说,疯狂的爱我。

      刚说完,她就哈哈大笑。她笑的张扬放肆,整个人向后仰过去,让人担心她的腰会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石楠慌得急忙去抱她,结果两人一起重重摔倒在草坪上。她们毫无性别特征的身体碰撞在一起,一阵悸动快速掠过皮肤,延伸到后背。难怪雷吟会这么说,那时她们恰好十八岁,纵使还没有生理上的改变,但也到了该当享受爱意的年龄。雷吟有张精致且中性的脸蛋,身材修长,比例适中,眸子里永远有盛不满的柔情蜜意。彼时,一束金红的阳光洒在她略嫌疯癫的轮廓上,让措手不及的石楠心脏好一阵乱跳。

      接着,她们在草地上接吻、互相取笑、再接吻,直到天光逐渐暗下来。两人在夜幕中窃窃私语。那会儿,她们似乎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喂,石楠。你二十岁时想要做男人还是女人?”

      她用后脑把头颅顶起,曲着脖子瞧了对方一眼,“我没想好,你呢?”

      雷吟的眼睛在黑夜里亮闪闪的,她用手臂抱住石楠,“你都十八了,是时候做决定了。我么,我是个男人。”

      她用了“是”而不是“做”字,石楠心想。她倒羡慕雷吟有这种笃定。她自己就从来不能完全确定自己的性别。

      雷吟自顾自的说下去。“我从记事的时候起就知道自己是个男人。很清楚,很明确。所以,楠,说真的,做我女朋友吧?”

      倒不是没有这种先例。通常二十岁之前相爱的情侣们,到了一定时机就会选择谁来扮演妻子,谁来扮演丈夫的角色。这种事屡见不鲜,也颇受推崇。由于战争与天灾人口锐减,政府鼓励甚至嘉奖早婚夫妇,并希望他们能尽早生育子女。所有社交媒体上都是关于初恋新婚小两口,甜蜜生活,幸福一世的报道。

      只有石楠常常怀疑,那些离婚或分手后发现自己选错性别的人呢?

      他们上哪去了?

      她没敢再深想下去。雷吟翻个身,把她轻轻压住,直视着她的双目,试探的问:“你不愿意?”

      石楠摇摇头,实话实话,“我不知道。也许……做女人也不错吧。”

      与其是出于爱慕,不如说是出于安抚和感激,雷吟立刻吻了她。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吻。

      “请在同意一栏签下您的名字。”

      石楠看也不看便潦草的签完,快让这一切结束,她自欺欺人的想着。等确定她了解所有责任与风险后,那位工作人员将她殷勤送到门口,再次提醒,“我们已替您预约了一个半月之后的性别身份体验套餐项目。过期不候,请您当天准时到达。”

      她上车后立刻给雷吟打了个电话,告知她自己已经预订了“贝壳”的服务,与她在同一时间。就是说,她们会同时进去同时出来。

      “妞儿!”电话那头,雷吟总喜欢用这种稍带轻薄的口吻喊她。看来她进入“男人”这个角色适应得很快。“真是太好了!今天咱们碰面吃个饭,庆祝一下。”

      鬼使神差的,她拒绝了,“不吃了,累了。”

      不知为什么,她并不喜欢雷吟喊她“妞儿”,听上去挺奇怪的。她干咳两声,以掩饰自己的不悦,“我先回家,我这里还有一堆刚签完的免责合同要看。”

      雷吟总是很敏锐,她愣了一下,随即说道,“妞儿,好好睡一觉,别管合同了。”

      石楠敷衍两句,索性挂了电话。

      石楠的父亲与雷吟的父亲是大学同学。后来一个从商破了产,一个从政飞黄腾达。因此,石楠的家世是远远不如雷吟的。她的爸爸在雷叔叔面前也常常免不了要卑躬屈膝。石楠心中对未来的“男朋友”存有芥蒂,她不喜欢她过度的控制欲,更不喜欢她的疯癫。比起雷吟,她对这段感情的看法理智得多。她从不展望未来,也从不接受雷吟送的高价礼物,她比较在意两人之间是否够平等。好在这点上,对方多少还是尊重她的。

      雷吟常常觉得烦恼,“你能别想那么多吗?有钱这件事,也不是我的错。”

      “不能。”她连头也没抬,斩钉截铁的回答,“我不需要礼物,我只要自己对自己的认可。”

      这话不免让雷吟觉得有点受伤。“你心气这么高,以后我有得苦头吃了。”

      事实上,她不仅不想要她的礼物,连雷叔叔邀请她入公职的机会都不想要。她在某种程度上故意疏远她。因为雷吟总让她觉得自己像个被豢养的动物。尽管对方并不这么觉得。

      “我爱你,才想给你最好的。”她总是这么辩解。

      石楠不喜欢这句话,“你爱我,不代表我就该接受。”

      “既然都是最好的东西,为什么不简简单单闭上眼睛享受就好?”

      “我们对最好的定义大不一样。”

      谈话到此为止,不欢而散。也许这就是她爱她没有她爱她那么多的隐秘原因。

      一个半月后,石楠应约而至。这次,工作人员将她领到大厅后面的白色长廊上,两侧均是紧闭的房间。每个房间门楣上都挂有一块色牌,分别是黑和白两种颜色。她指着色牌问,“这是什么意思?”

      工作人员笑容可掬的向她解释,“根据客户预定的服务不同,我们提供不同的预期体验。”

      所谓预定的服务不同,其实就是价位不同的另一种说法。像贝壳这种地方,客户自然要分三六九等,对应的匹配服务质量差别可说巨大。从三万至三十万,上不封顶的定价方式,把人们划做云泥之别。可随着新生儿出生率逐年攀升,这个市场还在急剧扩大,价格的差异也在不断拉大。想要体面的踏进这个地方,花费可是不菲。雷吟曾提出过她来承担所有开销,不出所料的被石楠拒绝了。她太了解雷吟的想法,雷吟一定会毫不犹豫的买下最高价位的项目。而石楠并不想要那种虚假的人生体验。

      简而言之,这种套餐服务是与虚拟实境交互作用。为了防止性别选择后的不适应,而事先让你体验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的过程。根据调研,在有了这种预备过程后,年轻人的社会融入度与性别适应性都大幅提升。所以,官方做了硬性规定,所有到达年龄的人在那一个月前,都必须经历虚拟实境的体验,否则便不得享受贝壳这类机构的服务。也就是说,赤贫的孩子们只能任由他们在家中自生自灭。由于照料不当,许多人在这一个月内发了疯。

      石楠房间的门额上挂着一张白色卡片。她不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石楠小心翼翼的试探,“要是会疼的话,你得事先告诉我。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工作人员极力忍笑,看样子她遇到问这种傻问题的人并不多。但她还是耐心的解释,“请放心,这个过程中不会有任何痛苦。您只会感受到一个更完整更圆满的人生。”

      石楠忐忑不安的睡上那张牙科诊所般的布莱因蓝色躺椅,听天由命的嘀咕:“但愿吧。”

      另一位年轻姑娘为她盖上薄毛毯,放了首美妙的轻音乐。她闭上眼,让对方把乱七八糟的电线与电极,有条不紊接入自己的大脑。

      滴——

      滴滴。

      滴滴。

      滴滴。

      “楠子!楠子!醒醒了!”

      她像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似的,蓦地回过神来。夏樱樱和张绢正疑惑的瞅着她,想来她发呆已有一会儿,久到两人不禁开始担心。看她没事,樱樱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你吓死我了,突然眼睛发直,怎么叫你都不理。”

      石楠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把神智拉回现实。“走神了,不好意思,你接着说。”

      “……要说我们家小鱼啊,这次又拿了全班第二。他上的可是国际学校,竞争压力很大的,能拿到一次第二名,我已经很满足了。”

      张绢苦笑一声,不动声色呷了口茶,“也不是人人都像楠子家的少元,生下来基因那么好,轻轻松松拿到年级第一不说,大提琴也拉得好,还会打垒球。”

      夏樱樱叹口气,“哪儿能跟楠子比呢?人家老公雷吟没得挑,赚钱又顾家,从来不在外头勾三搭四。从少元小时候起就知道早早培养。将来长大了又是个小帅哥,哈哈!”

      张绢的笑容愈发苦涩起来,低头只管搅动手中茶匙,却一口不喝。张绢是她们三个里家门相对最低的,近来甚至连生活费也得自己主动去要,她丈夫才肯给。石楠是没经过手心向上找人要钱的日子,雷吟从来不管钱,所有信用卡与账目都在她手里。但即便如此,她也能体谅张绢的难处。她是被家人迫着高嫁,并不似自己与雷吟祖上世交。从寒门入豪门,从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文员想要成为锦衣玉食的贵妇,没人知道她经历了多少辛酸,她自己绝口不提。石楠拿手悄悄碰了碰她,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她连笑都笑得那么绝望。

      夏樱樱仍在滔滔不绝的说着,“我和我老公,正在商量要老二。我可没楠子那么有福,第一胎就那么优秀。我婆婆公公一直在催,让我们再要一个。你猜我老公怎么说?他说呀,如果这次有了,他再许我一套房,一辆好车,加一枚‘鸽子蛋’!”

      说完,她格格直笑,一口将杯里的红茶喝个精光。张绢脸色发白,猛的弯下腰,用纸巾捂住脸,含糊不清的扔下句,“我不舒服,去一下洗手间”便起身走了。石楠见她神色不对,颇不放心,急忙跟了上去。

      洗手间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女人若有若无的啜泣。石楠站在门前,犹豫了好一阵子,直到哭声消失,她才鼓起勇气敲门,“你没事吧?”

      “楠子,我要离婚了。”她怯怯的回答,“今年要是再怀不上,他就要和我离婚。”

      “先开开门,好么?”

      良久,门开了。她双目无神,眼眶浮肿,手指上的婚戒已然褪下,徒留下一道深深红痕。“要是离婚,我能怎么办?怎么办?我……我什么也不会……”

      她用双手遮住被眼泪晕得一塌糊涂的妆容,无力的喃喃重复,“他已经开始物色新女朋友了。我怎么办?你说,我要怎么办?”

      石楠不知所措,连句虚伪的安慰都想不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本想说“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可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种话。张绢从二十岁“转变”后,立刻就嫁给了她丈夫,不再进修,一心为妇。她并不知道自己会在生育上遇到阻碍。不能生育的女人就失去了价值,尤其是在她们这个圈层内。没有人会当面嘲笑你,大家只是突然就“无视”你。你的销声匿迹是迟早的事。就像上了绞架的死刑犯,脚下的木板注定会被抽离。

      张绢的脚已经悬空,她只是在做垂死挣扎。

      “你们去做过检查没有?有没有确定究竟是谁的问题?”

      她无望的摇头,“他说一定是我的问题,只能是我的问题。就算不是,也是。”

      她收了眼泪,木然而机械的开始洗脸,重新上妆,一笔一笔仔仔细细照着轮廓描画着。“永远都是我的错,他是没错的,他又纯洁又无辜,倒了八辈子霉才娶上我。”

      “你别这么说,不是你的错。”

      “怎么不是我的错呢?就是我的错。”她说,“我就不该嫁给他,这王八蛋。”

      那天分手的时候,天上开始下雨。她们三人约定了下次喝茶的时间。石楠把自己的雨伞给了张绢,她道别时有些心不在焉。

      三天后,张绢跳楼自杀。

      “我怎么就没多劝劝她呢!”石楠后悔不已,她早该看出端倪。

      雷吟用手臂圈住她,说道:“别想了,一个人决心走这条路,你怎么劝也是劝不住的。”

      “她老公现在都和新女友正大光明的出双入对了。”石楠扶着额,怎么都想不通,“她难道不知道她死了,根本毫无意义吗?只会让她丈夫欣喜若狂。”

      雷吟已对这个话题感到厌倦,及时打断了对谈,“后天,少元就要当着全校人的面上台表演了,他说他紧张。”

      这话题转得生硬,石楠看得出雷吟并不关心这件事,她对自家以外的事都不怎么关心。

      可那个女人从十八楼一跃而下。

      要有多绝望才会让她产生这种勇气?

      石楠光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不可否认,婚后雷吟把她照顾得很好,是那种无微不至的很好。

      也是那种常常让人怅然若失的很好。

      自从结婚生子以来,家务从来不需她亲自动手。在人工费用节节攀升的现在,也只有雷吟会专门为她安排保姆替她照看少元。另外,家中还有两台AI仿生人负责打扫和烹饪。石楠每每想要上前帮忙,都会被客气的“请”出来。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个摆设,同玄关上的花瓶卧室内的时钟没什么两样。另外,他们这个阶层的女人是不需要出门工作的,工作是贫寒的象征。雷吟自然不许她有机会接触其他人。况且,在家中呆了这么些年,即便让她再去自立,她也很难找到愿意容纳自己的地方。“金丝雀”——外面的人这么称呼她们。意思指那些既不需劳动也无法养活自己的阔太太。这外号是男人起的,以证明女人的确不适合挣钱养家。

      她是雷吟的太太,好像除了这个身份就不存在其他身份了。所有的生活都建立在,她是“雷吟的太太”上。

      那么,石楠又是谁?

      石楠去哪儿了?

      她手中遥控器不断切着频道,直到所有电台都出现雪花。

      雷吟在正式场合穿西装,是众所周知的潇洒帅气。当然,这种恭维中不乏有人因为他的地位和成功才加意讨好。但抛开这些,单说体态和精神状态,连石楠都奇怪他这种工作狂是如何保持每天神采奕奕?有流言说他用药物在维持身体机能。石楠与他平心静气的长谈过一次,雷吟没否认也没承认,那就等于承认了。他没那么完美,他只是表现完美罢了。

      石楠替他挑了两条领带,转头问:“蓝色还是红色?”

      雷吟笑嘻嘻的回答:“粉红小猪那条。”

      少元小时候,雷吟就常常在他睡前给他讲超能力粉红小猪的故事。所以,粉红小猪是少元的英雄。每次学校举行活动需要双亲出席时,雷吟一定会打粉红小猪这条领带。石楠好一通取笑,但还是乖乖替他打扮妥当。距离音乐会开场时间促迫,两人匆匆忙忙赶到学校。石楠和雷吟被安排在二楼包厢,紧邻着夏樱樱的包厢。她一看到石楠就喜笑颜开迎了上来,不无炫耀的说道:“楠子,这次音乐会我们家小鱼也有表演,虽然只是暖场,好歹也让她练一练。你们家少元又是压轴,最后一个节目!”

      说着,她将节目单拿过来,特意指给石楠瞧。石楠哪有心情与她说这些,急忙将她拉到一边,“张绢的事,你知道了吗?”

      夏樱樱脸上神色一僵,硬生生岔开话题,“咱们这周的下午茶,还是照常,你可来啊,别忘了。”

      原来三个人的下午茶,现在只剩下两个人,这茶,换谁谁能喝得下去?石楠忍不住提高音量,大声问道:“我问你张绢跳楼的事,你不要顾左右而言其他!”

      一时,大厅中安静下来,人人都往这边望来。夏樱樱满脸尴尬,目光躲闪。石楠猛的意识到,她犯忌了,她提了不该提的人。想来,张绢的丈夫也在这里,说不定还是和那新女友共同出席。光是想到这个,石楠的胃里就翻江倒海。她的朋友死了,死得悄无声息,连名字都不被允许说出来。这些人一旦知道她生不出孩子,就立刻接纳了新的女人。就是这么迅速,这么冷酷,毫不遮掩。

      雷吟走上前,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替她披上,小声用命令的口气对她说:“回包厢里休息。”

      石楠头一次对他生出厌憎,他再好,也是他们中的一个。

      “别碰我!”

      有钱至少有一点好,你可以尽情买下私人空间,在里面大哭特哭。不会有人来打扰,更不会有人来阻止。石楠听着大提琴琴弦上滑出的《梁祝》,却因为一个全不相干的原因止不住的流泪,怎么也停不下来。直到中场休息,她才终于支开惴惴不安的雷吟,独自逃出包厢。

      外边人声很嘈杂,月亮则很安静。

      石楠的内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一切都要继续。但,她不能否认,她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当初她拒绝了雷吟,今天会变成怎样?

      可惜她没有。

      雷吟一向不准她碰烟的,今晚她破天荒的向人借了一根烟,狠狠吸了两口。她喜欢打破他的规则,那会让她有种暂时脱出囚笼的自在。虽然错觉只是一瞬间。抽完一根香烟花不了多少时间。石楠扔下烟蒂,重重用脚捻熄。就在回去的路上,她看到了那架放在音乐厅门口的三角钢琴。

      石楠眼睛亮了。

      已不记得有多久,她不曾再摸过钢琴。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有过一架不算高级的二手琴。坐上琴凳时的欢欣与喜悦是不曾忘却的。她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反复不停的练习那些乐曲,直到手指抽筋。后来,从她成为雷吟的女朋友开始,便再也没碰过它。她嫁给他,就有一部分的她彻底死去了。

      石楠带着儿时那种欢喜,试探着慢慢坐了下来。黑与白,黑与白。她的手指,开始在黑键与白键之间滑动、跳过,优雅而轻快,带着狂喜与狂悲,像一股钢铁洪流,冲垮那看不见的牢笼。

      是啊,激情放纵!所有一切被压制被遗忘的,都在此刻灵魂附体!

      愈是挣扎愈是渴望。

      所有来往之人不由自主停下来,这曲子热烈澎湃,技法或许算不上登峰造极,但,那一刻演奏者身上是如此的光耀夺目,令人很难不臣服在她丰富的情绪下。起初是一个人,然后两个人、三个人,更多更响亮的掌声加入进来,最后整个大厅不断回荡着喝彩,此起彼伏。

      将到高潮了!琴声与人声几乎沸腾。

      “石楠,该接孩子了。”

      雷吟用轻柔的一句话,打断了她。

      乐章戛然而止。

      石楠方才眼中的燃烧火焰顷刻熄灭。她呆呆坐了几秒钟,机械的站起身。

      是啊,今夜是少元的演出,不是她的。

      她恋恋不舍的合上琴盖,怅然若失。

      机器运转轻微的噪声,加上助手与贝壳工作人员的交谈。石楠就像从深潜的海洋中轻盈浮上水面,缓缓将肺部积聚的空气吐出。眼前一切终于清晰起来。工作人员照例耐心的询问了她的体验如何,又让她填了份详细的评价表格。石楠知道这份表格事后一定会由雷吟过目,只好违心的在“良好”那栏上划了个勾。

      不,她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可以说是很糟糕。

      但她不想深究其中的原因,她只想回家好好喘口气。她几乎是狼狈的逃出了贝壳。直到没头没脑的冲到马路上,石楠才忽然发觉自己的手机落在体验舱里,只好原路折返。来到白色房间外,她抬手正要敲门,却发现房门虚掩。里面明明白白传出工作人员谄媚的笑声。

      “是的,您放心,一切都如您的安排。我们为您的朋友提供了最舒适的体验。在所有白色色卡的随机客户中,您的朋友所体验的人生也是经过事先预演的,我们可以保证……”

      石楠听到这里,几乎要暴跳起来,保证什么?她们是要保证什么!保证我拥有一个被欺骗的虚假人生?她起脚踢开房门,那人显然是惊呆了。她恶狠狠的,小声一字一字命令,“挂电话。”

      工作人员冷汗直下,还不敢声张,忙不迭说:“好的,好的。再……再见。”

      石楠始终盯着她,确定她不能够有什么小动作,也是为了确定这件事不被雷吟知晓。雷吟,她就知道!她就是不能忍受自己脱离她的掌控,这个控制狂!

      她咬牙切齿,走上前来,“我不管雷吟私下付给你多少钱,也不管你向他承诺了些什么。我只警告你,我要是将你收受贿赂的行为告诉你的上级,你就完了!”

      不仅是她报酬优厚的工作完了,她在这行里的信誉也彻底完了。她若被贝壳给踢出去,跟随一生的档案中都会有劣迹记载。这种程度的污名,几乎可以与坐牢的前科相提并论,下场可想而知。那人瞬间脸色发白,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又被石楠威胁的眼神给逼退。她几乎是哀求的问,“您……您想怎么样?”

      石楠在房中踱了几步,强迫自己冷静,然后她就看到了桌上的蓝色色卡。联想到刚才他们私下的对话,她拾起卡片,咄咄逼人的问道:“你现在老老实实告诉我,这张卡片,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人急忙照实回答,“卡片的色彩代表受测者的性别。白色是女性,黑色是男性。”

      石楠还是没听懂,“所以?”

      “所……所以,您所经历的最优越宽松的社会环境。适当……经过了一些人为调整。”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她将白卡掷下,翻出对面的黑色卡片,亮到对方眼前,“那么这张就是男性了?我要试试这一张。”

      那人结结巴巴说道:“可是……可是以您朋友的身份,您没必要……”

      “我说我要试,马上,现在!”

      工作人员看她又要动怒,不敢继续争执下去,只好勉为其难的依从了她。

      “这次,不要人为调整,明白吗?”

      爱我吧,雷吟说,疯狂的爱我。

      石楠怔了两秒钟,才尴尬的发现,他和雷吟正在办公室的电脑桌上翻云覆雨。雷吟想不到他会突然停下,忍不住抱怨,“你怎么最近总是心不在焉的?”

      石楠忙用你一个热辣深情的吻堵住她的嘴。像她这样骄矜的大小姐可不好伺候,他心里暗暗不满,手上可不曾停歇。毕竟,若真让她看出丁点敷衍的姿态,接下来定然又是没完没了的盘问。自从他与雷吟公开恋爱关系以来,他就在她的公司一路高升。今日,他虽然只是区区一名高级设计师,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雷家的乘龙快婿。雷叔叔对他的青眼相加,使得大家几乎都对他毕恭毕敬,笑脸逢迎。而雷吟则对他愈加看管严格,绝不允许他与异性有丝毫逾矩之举。

      她简直是把所有女人都当做了潜在的敌人。石楠不无得意的暗自揣测。在这个女性愈来愈失权的世界里,雌竞无疑会加强男人的优越感。她也深知,按照法律与习俗,她名下的产业终究有一天会落到自己手中。而她也不得不退回家庭内,负担起抚育后代的责任。只有在那之前,她才有自信掌控得住他的动向。当雷吟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无论怎么看都不对等时,她除了把敌意对准比自己更弱者,似乎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但,石楠是爱着她的,至少今时今日,他对她炽热的感情并未消褪。

      至于以后?谁会去想以后?想必将来,他也会承担起一个作为父亲和丈夫的责任。这已是种莫大的殊荣与恩赐了。假若他能对她从一而终,那更是成为人们口中不世出的好男人。

      怎么说呢,在这个世界里,做男人就是比较轻松。

      石楠一面与雷吟纠缠,一面在脑中耸了耸肩。要知道,雷吟现在才不过22岁,正是一个女人绽放光芒的年纪。她的青春美丽确实配得上她的财富与地位,多数姑娘不曾有过这种幸运。好好珍惜你的青春吧!他不无阴暗的想。等到你一过25岁后,你的皮肤会就会失去光泽,皱纹会开始生长,赘肉也会悄然出现。到那个时候,你就不在符合我们所制定的关于“美丽女人”的标准。就只能接受,自己不再与年轻姑娘们处在同一个等级之间了。

      但我是好男人,我不会抛弃你。我依然会尊重你,保护你,但不会再“爱”你的躯体。我会给你你应有的体面和地位。

      那时,我也才30,啊!一个男人的黄金岁月就要开始了。

      这个想法掠过脑海时,顿时令他无比兴奋起来。就在这时候,门忽然悄然开了。雷吟吓得一声尖叫,把正然沉浸在幻想中的石楠吓得一哆嗦。

      “出去!快滚!”雷吟一面歇斯底里的大声咒骂,一面推开石楠。

      跟了她刚满半年的新任助理张绢,吓得忙不迭道歉,端着一杯热茶,逃也似的奔出办公室。可怜的孩子,她哪里能够事先知道,结果亲密场面,让她撞个正着。说起来,还真不怪她,她只是今天运气差极了而已。石楠在她额上亲了一亲,“答应我,别找助理的麻烦。”

      雷吟立刻警觉起来,狠狠瞪他一眼,“怎么?你心疼吗?”

      石楠将一只手臂压在后脑,另一只手点燃了香烟,好声好气的同她解释,“你已经连着换了五个助理了,好不容易才找着个用着顺手的,就放她一码吧。”

      雷吟将精致的下巴搁在他胸膛上,半是调笑半是认真的说道:“我放她可以,你得对天发誓你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又来了。”

      雷吟立刻提高音量,“怎么?不敢!”

      石楠绝没蠢到为了个无足轻重的助理开罪他。他无可奈何伸出手指,指向天花板,“我发誓,我对你所有的助理,绝对没有半点兴趣。”

      她的自尊心和安全感得到了双重满足,也就不再对他咄咄相逼。但,她可没有当真轻易就“放过”张绢。那天晚些时候,她照例把她叫到办公室内重重臭骂一顿。只不过找了些工作上鸡毛蒜皮的借口罢了。“我可是给过她机会喔,是她自己的工作没做好,就怪不得我了”她如是说。石楠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着办公室内不带半个脏字的刻薄话,心中波澜不惊。像张绢这样人微言轻的女职员,是最不受公司欢迎的人。她们本该在这个年纪把自己嫁出去,结婚生育。可是,有那么一部分人,总有那么一部分女人,不甘心这样的角色,非要逆流而行。诚然,只要她们交得起税,又能挣到生活费,政府是没有权限限制她们进入社会。只是,在男性彼此竞争已十分激烈的情况下,没人会乐意看到女人在职场上分一杯羹。半杯也不行!哪怕是总经理助理这种打杂的工作也不行!

      找不到男人养她分明是她自己的责任,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更何况,张绢身材干瘪瘦小,相貌实在平平,加上声音跟蚊子一样细。你永远都不知道她在嗡嗡个什么玩意。她岂止是无足轻重?她简直就是个笑话!每个男职员都会当着她的面,开些不入流的黄色玩笑。她大概还是个处女吧?越是这样,他们越是觉得兴奋。尤其是看她红着脸,张皇失措的模样,给了他们莫大的鼓舞。

      石楠无由的觉得烦闷,溜到通风井去抽了一根香烟。正想回去磨洋工时,同一人撞了个满怀。正是被雷吟骂得哭哭啼啼的张绢。她甚至连句“对不起”都顾不上说,就奔进了盥洗室。石楠自然不能跟进去,可也有点担心她会出事。雷吟花样翻新的刻薄言语,不是每个人都能受得住的。他就在风口上站了五分钟,等她整理好仪容和情绪出来后,尽量温柔的问了句,“你还好吗?那些话,别放心上。”

      张绢意外得不行,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末后她匆匆忙忙道了声谢,又像兔子一样一溜烟的跑掉了。这件事,石楠完全没放在心上,很快就彻底抛之脑后。

      “我们有个难缠的客户。”那天晚饭时,雷吟在餐厅里无意提起,“三版装修方案,都被否了。真是活见了鬼!”

      她一边将牛排当做假想敌来切,一边继续抱怨,“问题是他可是个惹不得的客户,在政府里有些硬关系。这桩差事我又不能推掉!”

      石楠猛地有了兴致,替她将肉摆布好,再一块快放回她餐盘内。“既然如此,不如交给我试试看吧。”

      “你才不会有兴趣,你几时在公司里独自负责过一个项目了?我只要你安安稳稳的……”

      她话还没讲完,他就变了脸色,“雷吟!”

      雷吟马上住嘴,喝了一口葡萄酒,口气放缓下来,“楠,我不是不想给你机会,我只是觉得你不用这么冒险。我爸什么都帮咱们计划好了,你只需要照着计划来就好。真没必要亲力亲为去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石楠灵机一动,换了个策略。他举起自己手指上的订婚戒指,正色说道:“咱们的婚期迟迟提不上日程,雷叔叔迟迟不愿意把你嫁给我,谁知道他是不是暗中又相中了其他的人选?我总要有个机会向他证明一下我的能力,可是你又不准。”

      她一怔,随即掩不住的高兴起来,“你在吃醋?”

      “没有。”

      雷吟轻佻又放肆的大笑起来,一把将餐巾向他头上扔过去,被石楠稳稳接住。好球!

      她顺理成章的答应了他的请求。石楠终于有机会大展拳脚了。

      很快,石楠就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他动用了公司全部顶尖资源,做出的方案竟被对方批得一文不值。他是不是太过于想当然的自大了呢?也难怪他会自大。自打他20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开始,他几乎一帆风顺,没有受过什么挫折。尤其是在他攀上了雷吟之后,他简直认为自己是个无所不能的人。每当团队获得成功,他都是理所当然第一个站出来接受表彰的。他的履历光鲜亮丽,他的前程似锦,他是这行里的新晋贵族。连带着他的父母也过上了更加奢侈的生活。

      他几乎都要忘了,这一切全是雷吟带来的。没有她,就没有今天风光得意的他。

      这下,把石楠打回了原形。

      怎么办?他们可是事先约法三章过的,绝不可以半途而废。

      这可真是自己挖坑埋自己。

      随着死线临近,石楠日渐暴躁。他从来没有直面承受过这么大的压力。石楠将脸放在水龙头下冲洗一番,又下楼买了罐冰镇啤酒,并在天台上恹恹的喝光了它。

      除了拖延,好像没有其他权宜之计,他懦弱的想着。

      为了逃避雷吟的追问,他不得不在公司以加班的名义待到深夜。雷吟大概会以为他正在努力要做出个样子来给未来的岳丈看看吧!殊不知他正在想这烂摊子要交给谁来收场呢。他一面烦恼,一面走下玻璃廊桥,没料到办公室里还有一盏亮着的灯。他一眼看到那位置上傻头傻脑的粉红布偶——是张绢,没错了。只有她为了保住这点微薄的薪水,会答应雷吟那苛刻又无止境占用私人时间的要求。然而,张绢并没在她的位置上。

      百无聊赖的石楠由不得在转椅上坐下,动动这个,动动那个。抛开张绢平庸的资质不谈,她的工位上倒是有许多有情致的个人小物件。展示板上钉有五颜六色的国风色卡,大肚的蓝胖子水杯更增几分俗不可耐的可爱。石楠的目光一一滑过这些,最后停在电子屏上。

      他眼睛慢慢亮了。

      那是一张精心制作的设计图样。虽然还只是初具雏形,但竟然他妈的意外的优秀!她先是摒弃了石楠那些陈旧的模板,将全新的AI智能系统嵌入室内装置中。见鬼,这女人怎么会知道“深霞”的“巢”系统?如今,它还只是在业内享有知名度,并未投放市场,但是……等一下!没准这个前卫的想法会正好投客户所好。

      他轻轻打个响指,开始迅速而贪婪的记取草图中的设计。从房型结构到色彩搭配,从硬装到软装再到“巢”系统的嵌套设置。她甚至不厌其烦的将“巢”的外观重新设计了一遍,以使其适用于特定房屋结构。但是没有关系,虽然尚需改进,可大体的方案已然非常完善。只要再添加一点点细节,这里……还有这里……

      高跟鞋撞击地板的声音由远及近。石楠立刻再次草草扫了电子图纸两眼,便马上起身离开。张绢恰如其分的出现在他面前,并小小吃了一惊。她慌张的去关自己的电脑,居然还为了自己不得以的延迟下班向他道歉。而一向过目不忘的石楠,早已将她的草稿全都烙在脑海里。这个傻女人,她还蒙在鼓里。

      直到石楠在会议上拿出自己的设计稿。

      为他们倒咖啡的张绢,手顿时颤动了一下。热咖啡洒在他的衬衫上。她马上就被雷吟赶出了会议室,甚至都没有机会替自己申辩一个字。

      石楠与雷吟的婚期很快提上日程。

      雷吟看他的目光,几乎都带了点儿崇拜。“要知道你这么厉害,我早该把公司交给你的。”

      她试好了婚纱和礼服后,一屁股坐倒在沙发上,天真的同他商量,“我一直期待能在家做个主妇,每天养养花草,喝喝茶,再趁着年轻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石楠给了出标准的好丈夫回答,“无论男孩女孩,我都爱。”

      他对着镜子开始打那条粉红小猪的领带,可怎么也打不好。无妨,他就要赢得整个世界了!

      “你偷了我的设计!”

      他完全没想到已被雷吟开除的张绢会直接找上他。

      她像个疯子般朝他大喊大叫,惹得旁边的保安机器人冲上来就要电击她。

      “不要碰她!她没有威胁到我!”石楠冷静的支开机器人,不欲这件事再扩大。

      “你偷了……偷了那张稿子……”她泣不成声,抽噎着厉声指责。

      石楠看看四下无人,急忙将她带到一边,递给她一张面巾纸,让她好平复情绪。等到他以为她恢复理智以后,石楠这才漫不经心的说道:“你开个价。”

      钱,总是能解决世界上大多数的问题。成为男人后,他愈来愈这么觉得。钱,和地位,才是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所在。

      张绢不哭了,她鼻尖冻得通红,不知她为了能够截住他,在破烂后巷里等了多久。“好,很好。”她点点头,突然拿出手机举到他面前,“我每次画图后都有个习惯,将备份传上网保存。备份文件会自动注明日期时间。就凭这点,我就能告你剽窃!你无耻的剽窃了我的设计!”

      石楠慌张起来,完全没想到她会留存这样的证据。“你开个价吧,我一定照付。”

      张绢根本不打算和他再谈下去,她转身就走。

      “开个价!”他在她身后高声喊道,她并没有理睬。

      石楠的良心并没有受到太长时间的煎熬。在勇敢与软弱之间,他毅然选择了软弱。

      他向雷吟私下坦白了一切,并不为求得原谅,只因他知道,她不会容许自己的婚礼在这时候出差错。雷吟给了他一巴掌,又给了他第二巴掌,冲他大发雷霆。但石楠很清楚,雷吟爱他,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就不得不接手他所有的烂摊子。从她先说爱的一刻开始,她就得为他兜底了。待她平静下来,再好好哄她两句,事情大约也就过去了。

      “你给我在家老实等着!”雷吟气势汹汹的命令,“等我的消息。其余的,不要多嘴。”

      这话的潜台词是“由我来替你出面解决”。石楠心中窃喜,就没有雷吟这小娇妻搞不定的烦心事。今晚,他终于可以好好大睡一觉。

      坦率的讲,石楠事前确实不知道雷吟会以何种方式出面解决这件事。如果知道,或者结局又会不一样。

      他一头扎在鹅绒枕上,很快便进入沉眠。其间,做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噩梦。等到被手机铃声唤醒时,恰好凌晨2点过5分。石楠看了眼来电显示:是雷吟。

      她吩咐他以最快的速度去到某个酒店,其余的不要多问。石楠早习惯了她的颐指气使,马上披衣起床。待他赶到401房间后,不出所料是雷吟前来开的门。此刻的石楠依然还满脑子问号,全然想不到接着会发生什么。

      很快,他就看到躺在床上醉得不省人事的张绢。

      石楠耳朵里“嗡”的一声,整个人彻底惊得呆了。倒是雷吟的神色充满了那种独有的不屑。她徐徐走到床头,从包里取出微型手持相机,要紧不慢的解释:“我找人约她出来谈,没想到这丫头软硬不吃,之后好容易才把她灌醉。你还愣着干什么?脱她的衣服!”

      “什……什么?”

      雷吟见他发怔不动,狠狠瞪他一眼,“难不成还要让我替你动手?你脱不脱?不脱我就不管了!”

      石楠虽不情愿,倒也并没第二种选择。他心虚的移开视线,开始颤抖着去脱张绢的明黄色短上衣。只听到雷吟冷笑两声。

      那女人的肌肤上,弥漫着一层凄惨的白。

      石楠乖觉的请了病假,一连十多天没有去公司。听说,自那天以后,张绢就没有再来找过麻烦。他暗自庆幸,尽量不去想雷吟与她做了怎样的“交易”。雷吟将这桩事处理得天衣无缝,不留痕迹。总是女人比较了解女人的弱点,他心中这么想着。后来,他听说雷吟动用了一点关系,让张绢在这行里混不下去了。

      也好,省了将来的尴尬与后顾之忧。

      再后来,他就听说叫张绢失了业,不得不去做些低贱的体力活儿来维持生计。她的结局,石楠不太在意。只要她消失就好,用什么方式消失的,不重要。

      石楠的“病情”逐渐好转,回到公司后没多久,便火速宣布了他与雷吟的婚期。照例获得铺天盖地的祝福。两人面上仍然扮演一对羡煞旁人的恩爱情侣,只是雷吟近来不准他“碰”她了。他被赶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像一只被惩罚的到处乱尿的宠物狗。好在石楠能包容她的小脾气,不厌其烦的展现自己的“诚恳”,他相信她会回心转意。

      正如他相信她的骑虎难下。

      果然,就在一天夜里,雷吟敞开房门告知了他另一个好消息,她怀孕了。

      石楠欣喜若狂,不止是为了新生命的诞生,更是为了自己“赎罪”的结束。雷吟勉为其难的接受了他第101次道歉,他们互相拥抱、接吻,预备迎接第一个孩子的到来。这个孩子来得可真是时候。

      雷吟即将退出完全职场进入家庭。她开始为婚礼和新生活忙前忙后。石楠则无比期盼着自己接手公司后的情景。他这段时间以来,对她简直可说是无限耐心。虽然他厌恶陪她选这挑那的浪费时间,但却聪明的没有表露出丝毫情绪。反正,他只需要微笑。

      只要适时的微笑,就可以了。

      “你愿意她成为你的太太,从今以后,无论顺境或逆境,无论富裕或贫穷、疾病或健康都彼此相爱、珍惜,直到死亡才能将之分开吗?”

      当牧师这般询问的时候,石楠毫不犹豫的回答了“愿意”。而他分明在她启唇回答的瞬间,看到了她眸间的犹豫与迟疑。

      所有人都静下来,等待聆听着新娘的答案。

      石楠的年迈的父母甚至激动得低声哭了出来。

      百合捧花,美丽的伴娘,英俊的伴郎,还有全套银制复古餐具,价格不菲的奶白色定制蛋糕,衣香鬓影,一切恍如梦幻。这是场完美的婚礼。

      “我……”雷吟深吸一口气,似乎缺乏把这句话一次说完的勇气。

      花园门廊上缠绕着蓝纱的果树沙沙做响。

      “我……愿……”

      砰!

      一个人从天而降,仰面跌在铺满玫瑰花瓣的小径上。

      她以奇怪的姿势,将四肢扭曲摊开,无神的双眼望向明净的天空。

      雷吟开始尖叫起来,是张绢。

      石楠的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几乎呕吐出来。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的摇晃,登时感到头重脚轻,四周天旋地转!

      曾几何时,这个女人的死也出现在他的其他梦境当中呢?
      他眼前发暗,朝着无穷无尽的深渊中坠落下去。

      在离开“贝壳”前,经办她入住手续的负责人是这样告知她的:“每个虚拟性别受测者的经历千差万别。因为%90的虚拟实境都来自于受试者本身的潜意识。潜意识并没有好坏之分。当然了,我们不能保证每个人在测试中都保有良好愉快的体验。但是这些体验却绝对可以真实的反应出您潜在的性别取向。”

      “选择我们,就是选择成为你自己。”她笑吟吟的递上一张电子匙卡。“这张是您所预定的房间,我们恭候您的到来。”

      石楠在离开那里以后,便挂断了雷吟所有打来的电话。她太需要独自冷静的空间。

      如果说一切都是她潜意识所构造的世界,那么她认为她无疑是更为倾向于成为一个女性。在成为“女人”以后的她,更接近她所认知的本我,更接近她未曾分裂的人格,未曾受过伤的灵魂。那使得她更自如,更有良知,更为接纳自己。这种强大的直觉是不可抗的。

      可……

      成为一个女人的经历太过压抑痛苦。

      而……

      成为一个男人,则使他变得不像自己。他热情却放纵,他不羁却贪婪,他软弱又卑劣。他所有的恶质都得到了放大。然则,这令他畅快,令他兴奋,令他游刃有余。

      石楠用双臂抱住头颅,不自觉的向公寓的墙上反复撞去。

      她越来越害怕,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恐惧什么?在恐惧她即将做出的选择吗?

      如果人,可以永远维持现在,该有多好?

      那颗没有性别的心,将要分裂。那些他与她在草坪数露珠的时光,也永远一去不返了。

      窗外满目萧瑟。石楠褪下羊羔皮手套,向着掌心呵了口气。暖意过了会儿,才氤氲开。抬眸,世界已是一片阑珊斑驳的金黄。三个月,很快自指缝中溜过去。长夏已尽,秋色遍染。

      石楠到达“贝壳”大门外时,已有不少年轻人分做两列在排队。她取了卡匙左右环顾,正在踌躇的当口,雷吟“啪”的一下跳出来,恶作剧的冲她做个鬼脸。就在前不久,两人刚刚和好,那是由雷叔叔与石楠的父母极力促成。石楠不得不与雷吟通了个长达一小时的电话,扯了些荒诞不经的理由来解释。雷吟像往常一样轻易便接受她的解释,又再用那句话,完结了谈话,“妞儿,别想太多。等咱们从那里出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不是虚拟幻境中的雷吟,石楠不得不反复告诉自己。那个“雷吟”只是她潜意识的投射罢了。她既投射了他的缺点,自然也投射了他的阴暗面。正如她也有永不可示人的部分。

      雷吟看她有些心不在焉,扯过自己的格子围巾替她围好,又再整理了一下,低低说道:“妞儿,我知道你还在想,到底应该怎么选才对。只要再过三十天,咱们就有答案了。”

      他说着,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这句话,石楠分不出究竟是真是假,于是慌忙别过头去。

      她的心微微一颤:不管什么样么?

      至少有句话他说对了,再等三十天,就会有答案。

      “请配合工作人员将所有随身物品与电子产品存放在寄存柜内。贝壳已为您备好所有生活必需品,您无须担心。在随后的三十天内,您将会享受到贝壳全程人工服务,我们会最大限度的使您感到舒适安全,宾至如归。”

      “选择我们,就是选择成为你自己。”

      石楠听说,曾经有过在“蜕变”期内精神不稳定的年轻人试图自杀。为了防止此类意外发生,才不得不事先进行彻底的搜身检查。“贝壳”的公寓区从外观看,每扇窗户上都焊有结实的安全网,处处都是连网的天眼。与其说这里是特殊疗养院,倒不如说更像是座给富人居住的监狱。不,监狱至少还有放风的操场。这里连个小院子都没有。

      她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来到消毒房内冲洗干净,穿上柔软洁白的浴袍,便进了“笼子”。雷吟为他们俩所准备的是最高级的单人间,有一个敞亮客厅与联通的白色小卧室。液晶屏电视24小时提供无限多的频道。寝具与精致的家具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小柜子精装纸质书,以供阅读。只是不允许上网,不允许与外界有任何形式的接触,亦不允许与“病友”互相交流。石楠所能见到的,只有笑容可掬的服务人员。而他们,大多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当最开始时所感到的无聊过去之后,石楠的注意力便从电视频道上转开。她的食量在以惊人的速度增长,很快就从一日三餐变成了一日五餐。她就像个重返青春期的少女一样,每时每刻都感到饥饿无法控制。

      房门的电子锁是从外面反锁,里面的住客无法开启,何况卡匙也被没收。每天的茶水与食物都会从门上一扇小窗中递入。从第一次早餐时,石楠就发现她的餐盘上放有一支新鲜的红玫瑰。

      “是雷吟送我的吗?”她提高音量向门外人问。

      对方当然没有回答。只是在翌日的清晨,在早餐餐盘上,依然有一支洒过新鲜露水的红玫瑰。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石楠明白了,这是雷吟用特殊方式写给她的情书。大概没有哪封情书会比这封更能抚慰人心吧?

      她很饿。

      不止一次,石楠在漆黑的半夜饿醒过来。而这时,早已过了规定的宵夜时间。然而,她非常饿。几乎可以毫不费力的吞下整只烤鸡。她饥肠辘辘的举着刀叉,坐在餐卓前,眼巴巴等着服务生端上飧宴。

      银灰色泛着金属光泽的电子门悄然滑开。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哼唱着一支小曲,将一只硕大瓷盘放到面前。石楠不禁舔了舔唇角,等待揭开盖子的那一刻。下面热气蒸腾,究竟酝酿着怎样的饕餮大餐呢?

      谜底揭晓。石楠感到一阵寒意从脊骨底下升上来。

      盘子里装着张绢的头!

      不对,不对,那并不是张绢。仔细瞧来,那张面容甚至与自己神似。

      她陡然自梦中惊醒,骇得心脏砰砰乱跳。石楠艰难的下了床,走到洗脸池前。她抹了抹脸,盯住镜中倒影。继尔喉咙开始发痒,忍不住大声咳起来。手指顺下颔处的骨骼一路掠至咽喉,那里竟有一处微微的凸起。正是刚刚生长出的喉结!

      石楠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她开始出现男性性征?为什么,为什么是男性?她被这个结果惊得几乎不能呼吸,在黑暗中慌乱着四下摸索。好容易摸到马桶上方的紧急呼叫按钮,想也没想便重重按下。

      “我……我变成……男人了!”

      说完这句,她已精疲力竭,无助的躺在卫生间冰凉的地板上。她相信在隐藏摄像头背后,一定每天都有人在监视她最细微的变化。假若雷吟知道这个消息,不知会作何感想?她用一只胳膊,压住火烫的前额。双眼在黑暗中定定的望向天花板。她依然想不通,为什么最先出现的会是喉结?不对,在内心深处,她并没有做出过选择。她既害怕成为男人,亦不那么愿意成为女人。更有可能,这是生物天性趋利避害的结果,是她生理上的恐惧在帮她做选择。

      成为更加强悍的那种人么?

      念头刚刚闪过脑海,便有几名魁梧的男护士闯了进来。白炽灯的光芒刺痛眼球。石楠被他们野蛮的拽起,按在座位上。他们不顾她的叫喊,给她打了一针。

      “你们给我注射的是什么?”她惊恐又愤怒的高声询问。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理会。他们像突然出现那样,风卷残云般的消失了。只留下惶惑的石楠,和右臂上的淤青。

      之后,她才逐渐体会到“蜕变——就是痛苦的破茧成蝶”这句话。一切开始向更艰难的方向发展。

      石楠感觉得到,她的皮肤在以一种难以察觉的方式,自内向外爆裂。骨骼每一天,每一时,每一秒都因持续生长而疼痛。她不得不长时间的躺在小沙发上,用电视发出的噪音转移注意力,让神经能够稍有缓解。石楠并不确定是否所有人都会经历这些,但过程对她来讲,似乎格外艰难。

      男性的体征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加明显起来。石楠下巴上长出刺人的胡须,喉结则不断变大,肤质与毛孔日复一日的发生改变,以及那里……她不得不开始练习站着小便。从生理上,这仅仅只是个顺理成章且不可逆的过程,但是,从心理上,她依然还是那个无性的“石楠”。

      人,是否可能在男人的外表下,保存着一个双性的灵魂?

      她在沙发上翻个身,薄毛毯落到地板上。她伸长手臂在沙发顶端的旋转书柜上盲挑了一本书。翻开首页才发现,那是乔治?奥威尔的《1984》。石楠舔了下手指,随意翻开一页,映入眼帘的是:“老大哥存在吗?”“当然存在。有党存在,就有老大哥存在,他是党的化身。”“他也像我那样存在吗?”“你不存在。”奥勃良说。

      所以,她不禁想像着,在虚无中向某人询问,选择真的存在吗?

      还是说,自由的成为男人或成为女人,都只是在自欺欺人?

      不,自由不存在,某人回答。它从来就不存在。

      当性征成长到一定程度,就停止下来。在客厅靠门旁的墙壁上,挂有一面云朵形状的全身镜。现在,石楠从镜中看到的,是一名初长成的20岁青年人。他用盥洗室抽屉里的备用电动剃须刀刮净胡子,又喷上须后水,保持着清爽的状态。头发确实过长了些,但是没办法,所有有可能危害生命的物品都禁止随身携带。他用皮筋在脑后将头发束起,以免它遮盖眉眼。

      尽管石楠还无法完全接受,但她已经尝试着去扮演一个男性的角色。是的,她对自己说道,我将会成为一个男人,一个儿子,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我会勇敢的承担下所有责任,守住自己的原则底限。我会尽量不去以伤害任何人的方式生存下去。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在心态上似乎更轻松了些。成为一个男人,意味着在这个世界重新开始。不论是不是因为生物的物竞天择,而使她的身体做出选择。毕竟,生成男人她的生活将会容易得多,她不无欣喜的想着。至于雷吟,总有一天他会被迫接受事实。她或许在这件事上伤了他的心,可绝不是她有意这般。雷吟从不会有她对未来所拥有的恐惧,雷吟什么都拥有,却什么都不懂。

      她很清楚她在万丈深渊前玩火。因为她的身体内还存在着女性的部分。如果可以,她愿她女人的灵魂永远沉睡下去。

      石楠突然觉得,脚后跟钻心的痒。

      她俯身探手去抓,一抓,便抓下一层坏死的皮肤。她怔了一下,痒感仍然持续,于是便更加用力的抓下去。随后,石楠就摸到一样硬硬的,奇特的东西。

      那是一小截人的脚趾,不知何时,竟从脚后跟生长出来。

      有如树干上生出一段小的枝杈。

      石楠战栗着瘫坐在地,徒劳的想将那截手指塞回体内,然则她办不到。分明就有第二个“人”,从她那无限饥饿渴求的躯体中,蓬勃的分裂出来。

      有了上一次意外的经验,她不敢再向外求援,天知道贝壳的工作人员知道后又会对她做些什么?但,摄像头敏锐的捕捉到所有异常,影像传达到控制室内。石楠一觉醒来,发现室内已被切断了自然光源。巨大的透明落地窗被从天而降的隔断墙所取代。房间内的灯不知出了什么故障,光线时明时暗。她小心翼翼走到门前,向着活动小窗呼救,过了五分钟,无人理会。又过了五个钟头,没有任何回应。

      她沿着铁门绝望的滑下去,泪水夺眶而出。

      你能想像皮肤之下,你的孪生姐妹或兄弟以一种最野蛮的方式出生吗?

      先是十根手指、脚趾,接着是手掌、手臂和栩栩如生一张人脸。她完整的,一点一点的从身体中剥落出来。

      除了“她”的出生,石楠还面临着一系列的改变。首先是,雷吟的玫瑰花不见了。

      一日五餐仍然会准点送至,但是没有了那封浪漫情书。雷吟究竟怎么了?莫非他得知了他的状况,所以要与他切断关系?如今雷吟是石楠唯一一点希望与支撑。这种支撑被抽掉之后,信任的高楼轰然坍塌,意味着她要独自面对接下来的考验。石楠现在开始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活着走出去。他愈见笨重的躯体无法自如行动,只好整天瘫在地下。他的知觉变得无比迟钝,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另一个“她”所带来的负担还不止如此。她的成长使得石楠身体需要摄入更多食物来维持运转。所以,他每天都在饿疯了的边缘徘徊。仿佛有头巨兽,自内而外要将他活活吞噬。然而,贝壳为他所预备的食物却并未增加。

      “我饿啊!来个人,我要吃的!”

      他冲着活页窗声嘶力竭的喊叫被湮灭在走廊尽头的一片漆黑中。

      “没用的……”背上的“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她首次开口说话,吐字并不那么清晰,像是个婴儿在牙牙学语。“我要……出来了……”

      石楠背上自后颈到尾椎,裂开一个巨大的伤口。那种骇人的剧痛令他觉得自己一分为二,忍不住发出恐怖的叫喊。“她”从创口中用力挣脱,女性□□的身体向外不断伸展。最终,她像蝉蜕壳一样滑了出来。两人就以那种背靠着背的诡异姿势蜷缩在原地。他背后的伤口没有流血,却不断收缩扩张,到处充满了粘稠的透明液体。女性的她胸口不住起伏,好容易积蓄起一丝力量,朝前爬了过去。如此一来,就能看到在两人的躯体中间,尚且连接着一根脐带。她扯下沙发上的毛毯,瑟瑟发抖着将自己包裹住,又再爬回到昏倒的同伴身边。

      他睡得像个孩子一样熟。

      她轻轻拨开他额前的长发,原本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在这时候杀了他,但她没有。

      她静静看着他,在夜色中侧身躺了下来。

      石楠醒来后,还是不敢相信,她是真实存在的。他们都极度虚弱,体力正一分一秒的迅速流失。他最先看到的是那根丑陋的脐带,他甚至试图想要切断它,但这屋子里没有任何尖锐的东西,可以用来切割。

      她气若游丝的说道:“切断它,我们都要死。”

      “为什么?”

      “你见过连体双胞胎吗?”她沙声说着:“连体双胞胎互相分享器官,咱们也一样,共生共存,直到……”

      “直到我们强壮到可以分离的那一天。”

      想要活下去,他们就需要更多营养,保留更多体力。在上次徒劳无功的呼救过后,他们都很清楚,不会有人来援助。屋子里的灯光彻底熄灭。也许,就连摄像头背后最为铁石心肠的人,也不想看到他们为争夺生存权所作出的最后挣扎。

      起初,她建议他们可以平分那一人份的食物,直到“蜕变”结束。他们尝试了一次,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人的饥饿分明就是在说:营养不良会导致两人一起活活饿死。况且,除了食物,小份的饮水也不够分,身体缺水比缺乏食物还要致命。

      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他平静的说出真相:“我们当中,注定只能活一个。”

      她虚弱的回答:“谁该活下来,已经很明显了。”

      “当然是,我。”

      他正了正身子,郑重的告诉她,“在虚拟测试里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你活下来,将会是怎样的情况。你会失去尊严、失去自由、失去灵魂。你会成为雷吟的附属品,没有任何自我,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我就不同了……”

      “可是,雷吟要的是我,不是你!”她自认在体力上敌不过他,拼尽最后力气反驳,“他爱的也是我,不是你。没有了他带给你的财富和地位,你将一无是处,你连附属都不算。你贪婪自私、放纵虚伪,你以为你活下来就不是行尸走肉了吗?你以为你活下来,就自由了吗?”

      他被她短短几句话点燃满腔怒火,慢吞吞向她爬去。“至少我不会活得像你一样艰难卑微,至少我还拥有独立的人格。我是虎而你只是只绵羊,物竞天择,懂吗!更强大的物种才会优先存活,生为男人比生为女人更优越,所以我们才成为世界的主导!”

      “在冰川世纪来到的时候,”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道:“老虎才是最先消失的物种,而食草动物却能在恶劣的气候中存活下来。不,你远没有你认为的那么伟大,只要……”

      他怒吼一声,扑上去紧紧掐住她的脖子。石楠奋力挣扎,但她的胳膊由于长时间没有进食而失去力量。她的眼前好像蒙上了一层毛玻璃,整个世界距离她越来越遥远。她突然意识到,在力量对抗上无法胜出的她,放弃抵抗才有存活的可能。于是她闭上眼睛,假装已经昏晕过去。果然,阴暗的光线加上持续的饥饿使得对方精神涣散。他看到她不再挣扎了,误以为她已经死了,忍不住发出刺耳的笑声。

      就这样,让他远离我吧,她心中祈祷。他果然挪开了些,“呸,带着你的胡说八道见鬼去吧!疯子!”

      他环抱住自己的膝盖,抽泣着,不无庆幸的想。活着,才是一切的开始。

      即使代价是杀死另外一个自己,也不能退让。

      石楠闭着双眼,一动不敢动,生恐自己没死的事实被他发现。

      晚饭按时送了进来。早已饥不可捺的他狼吞虎咽,将餐盘一扫而空。太好了,她暗自思忖,通常饱食的人血液涌入肠胃,会导致大脑迫切想要休息。他很快就会倦意上涌。果然,没过多大功夫,他就像个婴儿般熟睡了过去。

      她睁开眼,悄悄将手伸向沙发背后的缝隙,很快摸到了藏在那里的半块榛子蛋糕。那是她昨天故意省下的。她大口大口咀嚼着这块美味无比的蛋糕,只为积蓄起最后一点体力。然后,她静悄悄绕着爬到他的身后,取下身上的毛毯将它绞成一股绳索,在他脖子上打了个结。

      慢慢收紧。

      石楠的身体像张弓一样紧绷,双脚踩住他的双肩,持续拉扯着毛毯的两端。

      她在无尽暗夜中尽情叫喊,却发不出声来。

      痛苦很快就在悲伤的杀戮中结束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要的是正常的她!”他一把将桌子上的东西扫到地板上。这股怒火,还远没有到平息的时候。

      可惜,对面那位身材微胖的中年女士不为所动,她姓吴,是“贝壳”的高级主管,专负责收拾善后。像雷吟一样因为“女朋友”出问题而暴跳如雷的年轻人,她见得多了。他们甚至有一整套应对这种突发状况的标准流程。

      “首先,要知道,”她清嗽一声,加重语气强调道:“这位石楠小姐的精神异常,是由您私下贿赂我方工作人员所导致。根据您亲自签下的合同免责条款……”

      “胡说八道!”雷吟几乎跳了起来,气势汹汹的瞪着她,“我承认我是贿赂过你的手下,但我可没有让你们把她给弄疯了!”

      吴女士十指交叉,身子前倾,回对方以一个淡定自若的眼神,“工作人员事先就告知过您,性征的出现是不可逆的。当您的朋友出现男性性征时,就代表因为某种原因她的身体自动选择了成为男人。而您,您为了一己之私,再次以重金买通了我管辖下的护工让他们为他注射雌激素。”

      雷吟面露慌乱,颓然坐下,结结巴巴说道:“可是……他们说这是唯一的方法。”

      “可不是合法的方法。”她将“合法”二字咬得特别重,“注射雌激素只会催生出他体内第二性性征的成长,并且由于基因变异的关系,他们最终要么分裂为二,要么成为连体人。我们通称为‘畸胎’。之所以不合法,就是因为其中一个必须夺取另一个的养分,才能活下来,脐带也才会自然脱落。从法律的定义上来讲,则是一个自然人必须主动杀死另一个自然人。最后幸存下来的,有部分由于杀死另一个自己,受到巨大刺激,导致精神分裂。这种现象在‘畸胎’中是十分常见的。很不幸,您的朋友承受不住精神痛苦而疯了,我们深表遗憾。”

      “没有……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他冷汗浸淫,双手痛苦的抱住头颅,口里喃喃自语。

      吴女士见他的防线已瓦解,知道他也已不得不接受事实。她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雷吟身边,和蔼的拍着他的后背,用一种哄孩子的口气,和颜悦色说道:“涉事的工作人员将会面临检察官最严厉的起诉。但您,您因为不知情而被免于公诉,虽然,也必须进行部分赔偿。但考虑到您朋友的现状,赔偿金额不会太高。我相信,为了您的前途着想,咱们这样解决是最好不过的,对吧?”

      雷吟像个孩子似的哽咽起来,他并不想如此,他只想要回从前那个石楠。但他意识到他真的失去她了,她再也回不来了。

      “这不是您的错,莫要自责。”吴女士见他竟然这般幼稚,不耐的皱起眉头,“您现在签下这份免诉声明,就可以去看您的朋友啦。还是说,您不想再见她?我们都可以安排。”

      他用小声的,胆怯的声音说,“不见。”

      “好的,如您所愿。”

      待对方踩着黑皮高跟鞋走到门口,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我要见她。”

      “好的,”她柔声细语说道:“如您所愿。”

      雷吟穿过漫长的,迷宫似的白色长廊,在长廊尽头有一张被铁制椅子和一张小圆桌。石楠就在那里等他。

      “妞儿。”他用惯常的方式称呼她,可石楠的眼中没有光。她一点也没曾认出他来。

      雷吟坐下,眼圈顿时就红了。“妞儿,你听我说,我下面要说的话很重要。”

      他顿了顿,石楠没有回答,目光直直在他头顶的白色吊灯周围打转。她露出幼儿般天真又迷茫的傻笑。

      他压低声音,“他们会把你用直升机送到一个叫做‘半岛’的精神病院里关起来。是的,他们要永远永远把你关起来。半岛在海上,是一座人工建造的疗养院,里面关的全是……和你一样的人。我想救你的,我真的想救你,但是我做不到……”

      雷吟说着说着,早已泪流满面,与其说是失去她的痛苦,不如说他更难以面对的是那个丑陋卑劣的自己。

      他俯身向前,在她手背上狠狠吻了一下,“妞儿,照顾好自己。我会再来看你的。”

      这句是假话。

      石楠呆呆盯着他离开的背影,直到他终于消失。

      她用假装疯癫骗过了雷吟,更骗过了所有人。

      石楠终于在20岁的这一天,如愿在一个名为半岛的地方,获得了心灵上隐秘而永恒的自由。
      (全文完)

      撰稿人/井上三尺完稿于2021年8月26日星期四 武汉 夜 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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