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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黑狗 ...

  •   此身是在地狱罢?朱眠心想。

      倘若真是,那倒好了。只是,这里要比地狱可怕得多哩。

      朱眠头颅挨着地下石板,口中衔一支野草,双瞳浑浊,眼白发黄,已没了九分活人气息。要不是他尚在大口喘气,任谁都要将他误认做一具尸体。不,他身上烂疮发出的臭味,犹比尸体还要可怕。活不了多久啦,快些了结倒好。他心中这般安慰自己。流脓的疮口已疼得麻木,便连□□也没了气力,这样拖延着不正是身在活地狱?

      在此地囚禁的人皆无名字,苗人蔑称他们为“药人”。所谓药人,正如其名,便是试药之人。苗疆人新研制出的各类草药蛊毒,都需先经药人的口,试验效果,方才允准使用。朱眠本是贩货的客商,因错走了路误入苗人地盘,被捉来做了药人。算算已有一个月零十天,他尚未死。就在这一个月零十天里,那些蛮夷野人给他灌了不下十余种烈性药草。有些能让皮肤剥落,有些让双眼暂时失明,还有些让你全身骨头剧痛不止。每一次,他都生生熬了过来。唯这次的毒疮,只怕熬不过去。

      药人朱眠叹息一声,想起自己孑然一身,不由悲从中来。他悄无声息死在这里,没人惦记,亦没人知晓,真正是命贱如草芥。他艰难翻身,忽有一个毛茸茸的温暖身体,钻入怀中。这只黄犬性子温顺,与它相伴颇不寂寞。朱眠唤它“阿黄”。阿黄是只药狗,天生就是养来试药炼药的。两只大耳已烂得不忍卒睹,病况也是时好时坏。一人一狗被锁在一处,不禁同病相怜。他一手轻抚阿黄毛皮,一面哼着儿时歌谣哄它入睡。还没等狗睡着,自己却先进入梦乡。

      丰萝衣有个绰号,叫做“南苗蛊后”,苗人闻之丧胆,为何呢?因她乃是蚕神之主。蚕神,是指南苗人奉为神尊的“金蚕蛊”,这蛊乃是万蛊之王。能饲养金蚕蛊的蛊主,方有资格被封蛊后之名,统领南苗,无人不服。

      她着一袭绿衣,腰不束而自窈窕,明眸皓齿,肌肤欺霜胜雪。她这等美貌风姿,任是个男人见了都要酥到骨头里,裙下之臣数之不清。丰萝衣换了个坐姿,将赤足伸出裙外,踝上金铃叮当做响,甚为销魂。旁侧大司命莲迦恭恭敬敬禀报道:“人已捉住,押在宫外。”

      丰萝衣眼前一亮,正了正身子,抬手道:“还等什么?带进来呀。”

      两名苗人果拖了个怪人进来,往地下一扔。那人始终蜷着身躯,琵琶骨上穿了两条婴臂粗的银链。他浑身脏污,头发纠结一处,面上沟壑纵横,瞧来年纪甚大。唯有一对凶眼,目光灼灼,死盯着面前丰萝衣。丰萝衣全不介意,口中啧啧称奇,绕这驼子转了两圈,好似在瞧什么稀世珍宝,口中问道:“这便是传说中的‘人面瘤’?”

      莲迦笑道:“正是。‘人面瘤’又名‘阴人怪’,在咱们南苗可不多见。”

      话音未落,驼子全身骨骼发出爆裂声。他陡地曲腿一弹,张口扑向丰萝衣。这下来得突然,眼看牙齿便要咬住她粉颈。不料,“啪”的一响,软鞭迭起,抽得驼子向后翻滚。丰萝衣娇笑不绝,手中抖起鞭花,化做无数圆圈,将自己圈在其中。驼子近不得她身,急得喉中荷荷闷响,调头窜上大梁。他前臂屈起,后腿紧绷,蹲在梁上,犹如一只巨大□□。他踌躇片刻,再次凌空扑落。未想半空中被人将链子一扯,重重跌落尘埃,摔得鼻青脸肿,动弹不得。

      丰萝衣冷冷一笑,收了软鞭,打个手势。两名苗人侍从上前把他按倒在地,大司命莲迦摸出怀中刀匕,将驼子背后衣服割开,露出那只人头大小的恶瘤来。这下,驼子慌张不已,连连求饶,将头不住碰在地下。莲迦哪里理会他?举刀就要将瘤子切下。

      猛听驼子口吐女声,哀呼道:“蛊后饶命!且饶过奴家与夫家性命!”

      丰萝衣一怔,立命莲迦住手,眸中笑意更深。她反复打量驼子一番,沉吟片刻,轻声道:“把他关入地牢。”

      莲迦不明她用意,忙道:“主母,这人面瘤狡诈无比,留他不得!”

      丰萝衣莞尔,摇头道:“我不留他,我要拿他做蛊。”

      朱眠黑沉一觉,不知睡了多少时候。醒来时,怀抱中冰冷无比。朱眠心中一沉,小心翼翼扶起阿黄头颅,唤道:“阿黄?阿黄?”

      阿黄全无反应,他又按了按黄犬脖颈,果然探不到脉搏。阿黄早已死了,身子也都开始发僵。朱眠鼻中发酸,不住呼唤阿黄名字。如今,牢笼中唯一的伙伴竟也去了,叫他如何能不伤心?阿黄的今日,何尝不是他的明日?正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朱眠眼中泪水不断涌出,模糊了视线。地牢守卫听到吵嚷,进来见他抱了条死狗大哭,于是劈手来夺。纵使朱眠将阿黄紧抱不放,可哪里争得过他?狗尸到底被守卫抢走,要拿去掩埋。朱眠不知怎地,突然怒从心起,扑上前去照准守卫小腿一口咬下。那苗人守卫痛呼出声,狠狠一脚,将他踹到墙角。却在这时,一样东西自阿黄耳中滚落,二人均没留意。

      朱眠挨了一顿毒打,口吐鲜血,头晕目眩。只听牢门“哐”的一声,重重关闭。过得良久,身上疮毒再度复发。他嘴内□□断断续续,疮口不断流脓,发出恶臭。方才自死狗耳内掉落的小东西骤然伸展四肢,又自躯体内长出一颗小小头颅。它觅着臭味摇摇晃晃来到朱眠身边,用鼻子不断嗅闻,最后竟伸出舌头去舔那剧毒无比的疮口,将脓汁一口接一口吮吸出来。朱眠忽感身上痒麻无比,睁开眼,见有一条指甲盖儿大小的细犬,居然正在为他清脓。那小犬身形肥硕,肚腹鼓胀,浑身漆黑无半根杂毛。他吓了一跳,还道自己临死出现幻象。

      小犬饮了脓汁后,不但未被毒倒,反而欢蹦乱跳,又凑近前来去吸另一处毒疮。朱眠有气无力,用手驱赶,喃喃道:“去,去,这伤口有毒。”

      细犬不仅未走,反倒吸得愈加起劲。朱眠体力已达极限,只得任由它去了。也不知这小狗是个甚么精怪,吸过之后的伤处就快速愈合,最后只剩一块块浅色淤斑。过得两三日,那困扰朱眠多日的毒疮尽数消失,他气色也是一天好过一天。都以为他不日便会死的,看他这个模样,守卫均啧啧称奇。这小狗颇通人性,聪明机警,也知道避人。它昼伏夜出,无事时,便藏在朱眠耳内睡觉。

      丰萝衣听说朱眠活了过来,亦吃了一惊,命手下将他带到面前。蛊后左瞧右瞧,未能瞧出其中关窍,她与莲迦交个眼色,询道:“最近,你可有什么奇遇?”

      朱眠哪里敢吐露真情?急忙摇头否认。那小狗躲在耳内,更是乖巧,一动不动。丰萝衣厉声道:“来人,剥光他衣服!”

      立有两名汉子上前,三两下将他扒个精光。朱眠好不窘迫,赤身露体由得她检查,幸好这般查验,仍未查出蛛丝马迹。丰萝衣猜不出来龙去脉,便又换了一种烈性毒物,吩咐手下给他强灌下去。朱眠刚服下药物没多久,便觉心跳加快,越来越快,太阳穴一跳一跳,好生难受。他被人带回地牢,扔在一旁,便不再理会。

      这次,当真活不成啦。他半是心酸,半感安慰的想道。

      正这般想着,耳朵内一阵奇痒,感那小黑狗似是正向他体内深处钻去。

      驼子伏在地下,一动不动,如死了相似。直到半夜时分,他身子方才抽搐两下,缓缓张开口唇,这回却是一个苍老声音,道:“为今之计,得想个法子快快脱身。那南苗蛊后,可是个心狠手毒之人。”

      继尔,换了个年轻男声,急道:“岳丈,这苗疆地牢看守得这般严密,如何逃脱?”

      老头儿压低声音道:“嘘,小声些。咱们一人是逃不出去的,还得寻个搭档才成。”

      他略略提高声音,向对面牢中人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你可想与我们一同出去?”

      朱眠未曾想他竟然早就注意到自己,怔了一怔,奇道:“怎么出去?”

      老头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计划述了一遍。

      朱眠拼命睁大双眼,直勾勾盯住牢房顶端。他心跳时而疯快,时而缓慢,感觉就像两只野兽互相拉扯。脉搏跳得快时,心口宛若打鼓,说不出的难受。过了会子,便又缓和下来,才能趁隙喘息两下。他就这般支持了将近一个对时,抬手抚摸胸口,觉得胸膛上一物微微凸起。那块凸起尚在移动,一会儿左移,一会儿右移。此时,心口明显已经不痛了,倒是鼻内奇痒无比。朱眠忍耐不住,连打一串响亮喷嚏,震得空荡荡的地牢内回声不断。他揉了揉鼻梁,仿佛有什么东西自鼻孔喷出,于是朝地下扫了一眼,果见小黑狗口中叼了只死蜘蛛,往墙角鼠穴拖去。

      朱眠这才明白,原来之前丰萝衣给他灌药,连着这只毒蛛一并灌入体内作祟。亏得小黑再次出击,救了自己一命。他身躯麻痹暂时未能全然消退,动弹不得,只好轻唤道:“小黑,小黑,你往哪里去?”

      不料,黑狗这次去的时间久长,它将蛛尸连拖带拽,入了鼠穴后一直没出来。朱眠不敢怠慢,耐心等候,时间一点点流失,距离天亮愈来愈近,洞口仍是悄无声息。他心下焦急不已,暗自道:小黑呀小黑,咱们现在是一体同命,没有了你,我绝活不下来。求上天保佑,你不要这个时候抛下我。正然想到这里,就看小黑慢吞吞步出洞外,有气无力朝他走来。朱眠喜极而泣,伸指尖轻轻的不住抚摸它,它身躯上全是汗水,湿漉漉的。小黑疲累已极,蜷缩了四肢,卧在他掌心中闭目歇息。

      “吱呀”一声,地牢顶端木门被推开。原是牢头拎了木桶,前来送饭。对面驼子听闻这动静,立时大声咳嗽三声,提醒朱眠小心行事。朱眠会意,爬至牢笼栅栏边,竭力将头颅伸出。等狱卒近前来时,他不住□□,引得那人一阵喝骂,扬起木勺狠狠朝他腕骨敲下。趁对方靠近之机,朱眠忍了疼痛双臂陡地自牢笼中穿过,卡住那人脖颈。那人措手不及,木桶滑落在地,双手胡乱挥舞,来掰朱眠十指。驼子猛扑向前,双臂骨骼咯咯做响,两手暴长数尺,一手捉住牢头的手,一手向他面门落拳如雨。三两拳,便将他打得晕厥,身子软倒在地。朱眠急取了他腰间钥匙,打开二人牢门,又剥了牢头衣服换上,将牢头尸体脱进牢房锁好。

      二人就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大摇大摆蒙混出来。一路之上,偶有盘查,也被朱眠几句谎话遮盖过去。

      这短暂自由,实在来得不易。两名药人尚没空庆祝,就有了更多担忧。狱卒之死,只能给他们争得最多半个对时的时间。过后,还是会被人发现,然后寻踪觅迹追赶过来。所以,他们两人不敢稍有停留,只能不住逃跑,跑得越远越好。唯有逃到南苗范畴之外,才算真正的安全。

      朱眠又喜又怕,只顾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没日没夜兼程赶路。他累,驼子比他更累,两人气喘吁吁,直跑到再也不剩一丝丝余力,方才停下脚步。驼子不禁哀求道:“小伙子,我实在跑不动了,咱们歇一歇,再找个脚力才好。”

      朱眠望了望四周,除了密林,还是密林。这大山沟里,哪来的脚力供给他们?就算乡下人家凑巧有养马,也绝不会卖给他们。他抹了把汗,摇头道:“咱们只有两条腿,那丰萝衣的手下可是骑马追赶,咱们可不能停下。”

      驼子瘫软在地,有气无力道:“我是真跑不动了,不然,烦请你背我一程罢?”

      真正是怕什么便来什么,话音未落,追兵从天而降。苗人轻骑眼看追至,朱眠大叫一声,拖了驼子的手,扭头狂奔。驼子这时也不说跑不动了,拼尽余力向山下逃窜。

      大司命莲迦听说有药人逃狱,急匆匆来至宫中禀报。不想,宫内一派春景旖旎,当真勾魂摄魄。宫内各处点满闷香,味道刺鼻,吸得两三口便感晕眩。那丰萝衣娇躯随着乐声轻摆,足踏凌波,眼波媚然。纵然莲迦身为女子,也未免有些把持不住,颤声结结巴巴道:“主……主母……”

      丰萝衣邪曲未歇,舞动天魔,足边金蚕缓慢爬行,它身后留下一道亮闪闪的痕迹。丰萝衣一面舞着,一面慢条斯理问道:“何事?”

      “那驼子和药人朱眠……逃……逃走了。”

      长坡陡峭,苗人为捉拿他们,不得不翻身下马,斜身滑下。朱眠不会武功,只得看向驼子。驼子调匀气息,抬手一指旁侧树洞,速道:“你藏进去!我没叫你,不可出来!”

      朱眠慌忙侧身挤入洞内,此洞甚是窄小,仅容得一人。他方将自己安顿妥当,但听驼子大喝一声,横身冲出。朱眠再度瞧向洞口,已见不着驼子身影。只能听到惨叫迭起,刀锋呼啸,应是驼子在与众苗人激烈相搏。

      丰萝衣双掌合十,恍若未闻。舞曲进入下一段,金蚕爬动速度更快,她足下步伐益加复杂。鼓点声声,好似敲打在人胸口上,让人不知不觉中也想跟着舞动一曲。

      莲迦忍住诱惑,竭力镇定心神,道:“主母!”

      朱眠双掌合十,向天祈祷,但愿驼子武功足够高强,能可战胜追兵。过了会子,惨呼停止,外头静悄悄的。他等了一等,按捺不住,想要伸脖观望。可突然又想到驼子的嘱咐,只好生生将好奇压下。猛有只手伸入树洞,把他硬拽出来。朱眠骇得大叫,驼子一掌拍在他后脑,警告道:“莫叫!苗人派了不止一队人马。”

      他抬头向坡顶望去,果然,第二队追兵接踵而至。

      丰萝衣头也不回,好整以暇道:“知道了,退下吧。”

      说完这句,舞曲亦进入尾声,她舞步逐渐减缓。末一个音节落地,丰萝衣三尺秀发骤然一甩,双臂舒展,香汗淋漓,娇喘吁吁。虽说主母命莲迦退下,奈何这场面如有魔力,让人双目不能稍离。莲迦怔了怔,这才发现,她脚边金蚕爬出一个完整圆圈。

      丰萝衣将头发束拢,懒洋洋笑道:“我已派人去追,他们,逃不掉的。”

      第二队人马追至,朱眠与驼子屏息噤声。二人手拉手,悄悄往河内蹚去。一直伏在朱眠耳内的黑狗,不知为何开始躁动不安,在他耳内转来转去。恰在这时,河面上一阵雾气飘来。借着浓雾掩映,朱眠心存一线侥幸,或者今天可以逃过此劫。却说这刹那分神,他足下踩空,陡地一滑,“嗤通”一声摔入水内。苗人耳目何等灵敏?登时听音辨位,朝这边围堵而来。

      驼子见势不妙,心知要想两人一齐安全脱身是不能够了。于是转过身来,捂住朱眠口唇,阴森森道:“咱们得给苗人留具尸体做饵,另一人就可以借机脱身啦。”

      朱眠未料他劲力如此大,想要挣脱他双手禁锢却无能为力。耳中小黑预感危机将临,更是呲牙咧嘴,发出呼噜呼噜的低吠。驼子靠近他,又轻声笑道:“放心,我说的尸体,不是指你。”

      朱眠瞪大双目,瞳孔因害怕而收缩。他这时才感到,对方手腕上根本摸不着脉搏!莫非……莫非,一直与他交谈自如的人,其实……其实早已死了?可他若是死了,又怎会与自己一同策划逃走?驼子嘿嘿一笑,张口向他脖子咬来。

      千钧一发之际,朱眠骤然咬住他手指,驼子吃痛缩手,他立时大声呼救。驼子气急败坏,想要将他拖入水内。就在二人角力时,一支利箭擦着驼子鼻尖径过,夺的钉在身后大树上。两人慢慢抬头,果见五、六名苗兵张弓搭箭,箭尖瞄准他俩,一动不动。

      好容易逃出生天,结果不到一天就二次被捉拿回来,朱眠实在绝望。苗兵如拖拽两条死狗般将二人带回蛊后丰萝衣宫内。闷香早已燃尽,银盘内唯余一点灰烬。朱眠嗅到那股浓重甜腥味道,几乎作呕。丰萝衣人在座上,双腿交叠,媚眼如丝。她打个呵欠,道:“本以为你们会拼个两败俱伤呢,没想到竟然两人完好无恙回来了。”

      “喔,不对……”她掩口格格娇笑道:“也不算完好无恙。一个活的死人,一个将死的活人,叫我怎样选呢?”

      朱眠瞧了瞧驼子,心说:那活死人必是指的他了。驼子阴恻恻一笑,向朱眠问道:“喂,小子,你知道什么叫做‘蛊’么?”

      朱眠颤声答道:“听说,是将捕来的毒虫放入罐内,深埋地下。毒虫无食可吃,于是互相吞吃。直至最后胜出那只,乃为毒性最烈的一只。这便是苗蛊的由来。”

      “咱们,现在也是她的毒虫了。”

      驼子一面说着,一面脱下衣服,露出背后恶瘤来。他双眼直勾勾盯住朱眠,道:“我这具身体已然死了许久,不能用了。便借你的身体让我们一家三口住一住罢?”

      朱眠尚未做声,小黑已狂吠起来。在场诸人皆是一怔,驼子裂嘴道:“哈!想不到还有位小朋友。”

      丰萝衣不由直起身来,大感兴趣,道:“原来,这就是你屡屡服毒而不死的原因?”

      细犬自耳中冲出,跳落下地。它高不盈寸,气势却凶猛,在朱眠身前不住转来转去,誓要保护自家主人。人面瘤仰天大笑,双肩向下一沉。他犹如寄居蟹脱壳般,将那无用的皮囊脱了个干净。只见,驼子尸骨软倒在地,自他口中亦飘然跃出三人,高不逾三寸,也都是模样周正,身形小巧玲珑。其中一名妇人,一名书生,还有一名白发灿然的老翁。这便是人面瘤的真身。他们寄居巨瘤中,而瘤子又附身在人身上。一旦被寄体之人精力吸干而亡,他们就另换一具身躯。这也是为何驼子逃走时一定要带上朱眠,原来他早已看上朱眠的身躯作为下一个寄体了。

      众人屏息凝视这三人一犬,要如何相搏。黑犬知晓情势凶险,一面吠叫,一面向后退去。眼看着就要退出圈外,丰萝衣信手轻弹,一星焰光引燃火圈,将他们俱都圈在其中。小黑退无可退,奋身直扑,竟是扑向三人中看来最弱的妇人。没想到那妇人自怀内出柄尖刀,直向小黑肚腹扎到。朱眠生恐黑犬受伤,大叫一声挥手遮挡,手掌上登时多了道深深红痕。老翁自后兜截,高举木杖敲中黑犬脊背。小黑身子被敲得倒飞出去,在地下打个滚,仍不肯退,张口咬向老翁。三人中唯有那书生抖如筛糠,不敢上前应战。

      妇人与老翁显是练过功夫,一招一式颇见根基。小黑纵然凶猛,以一对二,终是勉强,且战且退。朱眠见狗子落于下风,焦急不已,不住向小黑喊道:“你躲入我耳里来!”

      狗子似通人语,三跳两跳,跃入朱眠耳孔,躲避不出。妇人举刀向他喝道:“你别以为我们不愿破坏你肉身,就奈何它不得了!”

      她话毕,一跺脚纵上朱眠后背。朱眠头皮发麻,不住抖动身子,想将她抖落下来。哪想她自另一只耳朵迅速钻了进去。朱眠颅内似有钻头钻入般剧痛不已,直挺挺摔翻在地,疼得几乎昏死过去。那老翁急忙招呼书生,两人守在朱眠左右耳边,守株待兔。过了会儿,果有狗子吠叫,自左耳被慢慢逼出。老翁抽手又是一棍,杖在小黑肚腹上,打得它在地下连滚数圈,匍匐不起。翁婿三人哈哈大笑,相继围拢过来,打算结果了这条碍事狗。朱眠眼睁睁瞧着小黑被困,可自己连手指也不能动弹,心下大焦,大声道:“小黑快走!快逃啊!”

      黑狗伏低身子,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突然,他仰面向天,一声长嗥。这声嚎叫听了叫人身子发冷。三人均吓了一跳,不禁各退几步。却在此时,墙角鼠穴中冲出七、八只小狗,嗷嗷叫唤着跳进火圈。别瞧他们个头小,牙齿已长得十分锋利。那翁婿三人顷刻被围,局面顿时逆转。

      这些小狗从何而来?朱眠努力回忆,蓦地恍然大悟。原来,当时小黑肚腹鼓胀是有孕在身,它将蜘蛛拖走是为了喂养刚出生的小狗。难怪它那一晚累得浑身汗湿,其实是生孩子去啦!

      就在他转念之间,胜负已定。妇人斗之不过,抛刀在地,被撕咬得惨叫连连。老翁扑跌土中,生死不知。那白面书生骇得厉害,径向火圈冲去,结果烧成一只火把,扑腾了两下也就不动了。小黑打得累了,不住用舌头舔舐自己身上伤口。

      朱眠对它好生感激,口中不住喃喃唤道:“小黑,小黑……”

      丰萝衣似对结果十分满意,她跨过火圈,将小黑捧在掌心中端详不已,笑嘻嘻道:“看在你对小黑不错,我饶你一命。来人,将这药人丢到山下去。”

      朱眠只记得,在昏过去之前,口中大喊着小黑名字。可是很快,他被苗人拖出宫外,至于小黑的命运,便不得而知了。

      一个多月的药人生涯,再见天光,恍如隔世。朱眠颤巍巍来到溪边,掬一捧清水,但见溪中倒影竟已须发尽白。一个月地狱的煎熬,一个月非人的折磨,忆起这段过往,令他半是庆幸半是悲哀。想哭,张大了嘴,竟尔哭不出来。他这回才算明白,什么叫做:自古艰难唯一死,除死之外无大事。

      钱财散尽,孑然一身。他就这般失魂落魄在旷野中跌跌撞撞前行。旁的倒也就罢了,唯独想起小黑时,难免伤怀。这生死之交的伙伴,而今,也都成了南苗蛊后的囊中物。将来,怕是再也见不着啦。就在他黯然神伤之际,忽听后边有苗人喊他名姓。朱眠顿时一个激灵,吓得拔腿就跑。后面那人见他陡然狂奔,亦快马加鞭追赶上来,将鞭柄在他后背轻轻一戳,将他戳倒在地。

      朱眠瞧来者是大司命莲迦,心道:此命休矣。他双手抱头,看也不敢看对方一眼,只不住道:“她答应放了我的……她答应的……”

      未想莲迦扶他起身,和颜悦色对他道:“主母既答应放你归乡,就不会出尔反尔,你放心好了。”

      朱眠听罢,犹不敢全信,看向对方,低声道:“你们如果要放我走,为何……又派人追赶?”

      莲迦叹口气,自怀中取出一块包裹的绢帕,小心翼翼将帕子打开,淡淡道:“自你走后,这小东西不吃不喝不睡,一直呆呆望着宫门。没过久就一命呜呼。主母看在它对你实在忠义的份上,让我将它尸身带了给你。至于它的小狗们,主母要留下做种。”

      朱眠接过小黑身子,多时以来没能哭出,这时全都倾泻出来,当即放声大哭,悲恸难抑。大滴眼泪打湿手帕,也一并落在小黑未寒的尸骨上。等他哭干了眼泪,嘶哑了嗓音,心说不能让小黑曝尸荒野,于是只得低头用十指在泥土中挖出个浅坑。正要将它放入时,忽觉它似是动了一下。

      朱眠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他屏住呼吸,在旁盯着一动不动的小黑。

      “小黑?”

      一恍神间,似是真的动了,又似没有。

      “小黑?”
      (全文完)

      撰稿人/井上三尺完稿于2020年7月15日星期三  武汉阵雨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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