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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狂言王 ...

  •   白发黑铠红帜张,鲜衣怒马任骄狂。
      这两句话在东陆或不知名,然在北陆瀚州却无人不晓。其中说的乃是位传奇人物。此人生于瀚北龙格部,纵横草原数十载,无战不胜,无攻不克,无往不利,骁勇无双。当世其他英雄战将,与之相较俱大大失色。据传,凡他所踏之处,狼烟四起,烽火连城。关于他的传说,更是多如牛毛,神乎其神。
      此人名为狼取计都,因生性狂浪,龙格汗王雅赠尊号“狂言王①”。
      狂言王的前半生,可用“马到成功”一语蔽之。狼取本亦为一部,自一百六十年前被瀚北霸主龙格部鲸吞后便不在瀚北十三部之列,所以狼取计都虽被称为“王”,实为龙格部的大那颜②。龙格部汗王龙格豪人称“善慧王”,对狼取计都这位黑铠战神最为赏识,两人结为异姓兄弟,出则同车,入则并肩,王廷亲贵皆无此等殊荣。狼取一族也跃升龙格七族之首,难免令人有“一人得势,举族升天”之叹。
      所谓风摧秀木,人妒高明,鲜衣怒马的狂言王计都,也终有一日因荣宠得咎。究竟因言获罪,还是功高盖主,其间原委始终不详,只知他身受重伤,连随身多年的名戟“渡黄泉”也失了,圈禁昔年狼取王都沥泉城。

      青草黄转为绿,绿又转黄。看看第三年夏季已过,将入初秋,久无访客的沥泉城外,一队车马自西北急急行来。车队仪仗齐整,当先车驾甚为轩敞工丽,细看马匹却是汗水淋漓。宝毂辘辘,人困骑乏,直向着壁垒分明的城池匆忙抢奔。
      到得城下,车夫扬鞭一声呼喝,车马驰入,一路畅通无阻,直抵城内那颜府。狼取向来财力匮乏,城池房舍俱简练冷峻,少饰而实用,只那颜府正中一口甘泉,喷珠落玉,经年不息。大车尚未停稳,一人便即落地。这女子身形高挑,遍体缟素,不待通报便直入内寝。哪想内中许多妖姬正载歌载舞,好生一派旖旎波荡的春景。
      素衣女子面色一沉,喝道:“我草原蛮族,什么时候也开始耽溺于这些无用的享乐?退下!”
      众人一怔,此女只身闯入,瞧不出究竟什么来历。一人不禁质问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我主寝居!”
      素衣女子微微冷笑,“我不是什么人,只不过恰好姓牧云,单名一个冶字,是龙格汗王的大阏氏③,狼取计都的王嫂——够分量命令你们了么?速退!”
      歌伶舞女大惊失色,忙匍匐谢罪,鱼贯而退。忽有一人缓步走出,好整以暇道:“不准停,继续。”
      一别经年,恍似昨日。一般的发白如雪,一般的瞳黑似墨,一般的桀骜不驯,一般的咄咄逼人。牧云冶心中暗叹:正是那个狼取计都,还是那个狼取计都。三年圈禁,未曾磨去半点棱角,倒将利器韬晦得愈见锋芒了。
      计都步上主位,径自落座,说道:“难道大阏氏驾临,就不用饮酒,不用吃饭,不用睡觉,不用活了么?你们方才在做什么,现在还是一样。”
      歌女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立在原地,不敢动作。牧云冶倒不动怒,只淡淡说道:“你爱看歌舞,明日便有比她们美貌数倍的舞姬送来。”
      计都微微一笑,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王嫂如此礼重,看来我要格外当心了。”
      “你与汗王有结拜之谊,昔日又有数战之功,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所以我十分好奇,我那异姓兄长为何不曾一同前来?”
      牧云冶见问,目中惶然一掠,低声答道:“我正是来告知你这件事。”
      “一个男人,将自己如花似玉的妻子送到结拜兄弟府中,只有两种解释:要么,他已经厚颜无耻到不在乎戴绿帽的地步;要么,他已经死了。龙格豪死了吗?”
      牧云冶吸一口凉气,厉声道:“这消息你如何知道?”
      狼取计都哈哈大笑:“我虽被他囚禁于此,又不是聋子瞎子,有些消息,你们想瞒也未必瞒得住。龙格部雄霸瀚北,若非大难临头,大端公主用得着如此放低身段,礼下于我么?直言来意吧。”
      牧云冶明眸妙转,心下发沉。这来意如何启齿?一字说错,干系甚巨。只如今火逼眉睫,正是引箭在弦,不容不发。
      计都见她沉吟不绝,缓缓道:“不用着急,时间多得很。”

      原来,汗王龙格豪数日前遭人谋害,牧云冶对死讯秘而不宣,诡称汗王染疾,以期暂时稳住局面。而今邻部大军压境,势如破竹,眼看离龙格部的王帐所在繁城也已不远。她暗自出城请援,当此非常时刻,第一个想到足以力挽狂澜的人选,便是狼取计都。
      龙格豪尊号上“善”下“慧”,这名衔虽是族人所尊,却连端元帝④也曾亲口相呼。蛮族本以游牧、射猎为生,且地僻天寒,凛冬食粮稀缺,只得抢掠他部以盈仓,每年折冲府⑤里都少不得要打上几场这样的官司。但龙格豪治下却是止戈息兵,恤内养民,多修栈道,鼓励通商,使得繁城渐渐成为瀚州商贸通衢,部民亦渐富庶,比之别部的流离互残,更显得一派祥和。是以近年来瀚北诸部皆自愿瞻其马首,俨然便是一方无冕之王。族裔甚众,附从尤多,所领疆域辽阔,如此旺族,端帝自以恩抚为重。于是龙昌⑥五年,天子册封元帝之女牧云冶为睿徵公主,下嫁龙格。如此一来,龙格豪感念大端皇廷恩遇,忠心自不必言,其在瀚北各部的首领之位也更加稳固。
      然而命数难测。龙格部便如一头即将长成的巨兽,但蛮荒草原豺狼当道,岂会任由其坐大?那比邻而居的强族早已眼红许久,每逢秋冬便不乏流窜侵扰之徒,其中尤以戈雅羌部汗王祖尔恭为甚。
      祖尔恭之名,以悍戾闻。早年他冲锋陷阵,次次先于同族,只进不退,但杀无赦,其威名战绩,孩童听到也不敢哭叫。因身带雪蟾蜍纹身,人称“蟾璃王”。这样猛虎般的人物,自然不容身畔有他人夺食。他一再暗使部下抢掠龙格边境,令其不堪其扰。龙格豪下书质询,祖尔恭即刻遣使托言此乃叛出本部的流寇所为,望两部速速一晤,一来冰释前嫌,二来正可共议此事。牧云冶直觉此会大为不妥,劝龙格豪勿往;龙格豪却因对方近年屡次进献牛羊牲畜、奴仆姬人,故未加警惕,轻骑赴会。
      料不到这一去,便是数日未曾回转。牧云冶心慌意乱,大感势态不妙。果然夜里便得急报,说戈雅羌大队人马长驱直入,来势汹汹。更有人目睹队首有长枪挑起一具尸首,面目依稀便是善慧王。
      牧云冶骇然色变。一国失君,犹如龙去其首。狼子野心如此张扬,那是对方已然胜券在握,志在必得了。部中那颜别乞⑦听闻噩耗,纷纷入帐探问。情急之下,牧云冶只得对以“汗王偶染微恙,戈雅羌借机散布谣言,欲动摇军心,更趁此时机进兵”,并令龙格本部人马各就其位,卫护繁城,擅离者斩,以讹传讹者诛夷满门。众人将信将疑,只碍于她素日之威,暂且按下。牧云冶将王廷事务吩咐明白,即刻火速出城赶往沥泉。不想狼取计都早知悉其中原委,安然待她前来。
      眼前局面,危险,微妙。
      身为大端公主、汗王之妻,牧云冶不曾也不必求人。然而这一次,却不容她多作思虑。

      短短三杯酒的工夫,牧云冶心思已转了千百回。没有筹码,就只得在最劣势的状况下,谈最屈辱的交易。尤其女人之于男人,刚强骄傲在此刻,远不如温柔委婉来得好用。
      她和颜说道:“狂言王乃瀚北战神,如今狼取与龙格同体,龙格若覆,狼取又哪得平安?只要足下首肯,共抗外敌,报弑君之仇,部中自然会有相当的报偿。”
      计都目光闪动,问道:“怎样的报偿?”
      “废去圈禁之令、复你昔日权位,自是不在话下;另赠足下精铁千车、牛羊万头,永免你部一切入贡,如何?”
      “毫无兴趣。”
      “以西北十拓⑧之地相酬,且所赠牲畜之数再加一倍。”
      “无趣。”
      “二十拓之地,位置由你自选。”
      “请回,不送。”
      牧云冶好生头疼,叹道:“尊驾开出条件好了。”
      计都想也不想,便道:“那你嫁给我吧。”
      众人陡然听到这话,都大出意料。他如此轻描淡写,说得好似理所当然一般,全不当作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牧云冶面色发白,怫然不悦,道:“狼取计都,注意你的言行!”
      “我的言行恰如其分。自来蛮族习俗,兄长死后,孀妻便由其弟继承。龙格豪虽有胞弟,但我与他亦有异姓兄弟之份,娶你哪里不合仪制了?况且,我狼取计都垂涎牧云冶已久,这件事路人皆知,岂可不趁你之危一偿夙愿。”
      牧云冶不欲与他口舌交锋,背转身,冷冷道:“你还可以再卑鄙一点吗?”
      计都笑道:“可以,只要你喜欢,我还可以提出更无耻的要求。”
      牧云冶沉面不答。忽有侍从来报,沥泉城西北有敌来犯,约莫三千之众,距此不过一箭之地。观来敌者旗号,上有白蟾蜍纹样,应是戈雅羌蟾璃王麾下。牧云冶心中一悸,暗道:“来得好快!祖尔恭既分派人马追我到这里,此时繁城只怕汲汲可危。”
      她念头一动,计上心来,说道:“你我身份不同凡俗,况且我以先帝亲女、前王阏氏之尊,要改嫁也非朝夕可成之事。一者,须书入天启,请示端帝;二者,须昭告族民;三者,婚嫁礼仪备办总不能简陋。因此眼下我不能随便答应。不过……”她话锋一转,“不过事急从权,我现在可以承诺你的只有:若你出关接战,今天夜里,我牧云冶的人,任凭你予取予求。”
      计都未料她居然会答应,先是一怔,继而抚掌道:“痛快,我喜欢跟说话直接的人打交道。”
      牧云冶嫣然一笑,道:“求人当需悦人哪。”

      牧云冶懂得以柔克刚、求人先悦人的道理,狼取计都也懂得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既然当着众人答允,自然要说话算话。当下狼取计都也不多言,吩咐备马披甲,令城头兵士严阵以待。
      龙格大阏氏亲登城头督战。只见长旗猎猎招展,角鼓响彻;天边风切草浪,云沙竞逐。居高下顾,敌兵陈列于野。城垣上下的弓弩射手各在其位,只是对方尚在射程以外,双方皆虎视眈眈。
      戈雅羌部以轻骑为主,野外对阵方显本色,攻城却要多吃三分亏,占不到丝毫便宜。沥泉乃昔年狼取王帐所在,壁高池深,背山控野,出了名的易守难攻;狼取计都又在此经营数年,若坚壁清野拖耗下去,以城内储备,哪怕死守一季都不在话下。然牧云冶心忧繁城失守,当然希望这仗速战速决。
      她一面观望,一面问身畔侍女道:“依你所见,狂言王是个怎样的人?”
      那姑娘慌忙道:“婢子身份卑微,不敢妄议。”
      “赦你所言无罪,我要听实话。”
      侍女脸泛红霞,抿嘴露出笑意,低声道:“公主,若将他往好处说,他是名副其实的草原战神,勇冠三军,才能武力没人比得上;但……但若往不好处说,这个人骄纵任性,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还有几分油嘴滑舌……这个……这个……”
      “简而言之,就是个武功盖世的混蛋。”
      侍女急忙伏地请罪。牧云冶笑道:“不过世人都道他是英雄,看不到这一面罢了。且让我们拭目以待,藏锋三年的狼取计都,还有没有往日不可一世的风采。”

      将负凌云志,银戟战长空。
      鼓声由缓转急,角音愈见悠远绵长。戈雅羌部众身着栗子黄皮铠,臂缚连发机弩,近万人的阵仗,却十二分整肃,偌大原野只闻风声鹤唳,听不到一丝杂语。绞盘轮转,沥泉城大门徐徐开启,无数目光齐刷刷聚于一点。持枪的握紧长枪,持箭的箭已压弦。是惧怕?是期待?或许还有敬畏与兴奋。
      谁会不想一晤传说中万夫莫敌的狼取战神?与最强者对阵,才是草原狼的毕生志愿。
      诸人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来了,他就要来了——
      两列弓手先出,分列城下。双方都小心翼翼向前逼压,待入了射程,一声令下,登时箭如雨落。密密疾疾,若飞蝗横空,乌云盖地。中者纷纷倒地,有如霜欺平野。这一轮射过后,便当展开首轮冲锋。戈雅羌军十分默契,中军后移,侧翼前驱,排出月牙阵,静等对手攻势。这般指挥划一的作风,的有风范,不容小觑。牧云冶暗道:“果然难缠,不负祖尔恭多年锤炼教训。”
      初听名驹一声长嘶,转眼一人匹马当先,踵门而出。此人甫一现身,登时万军鼓噪,画角长鸣,群情鼎沸,只听“杀,杀,杀”不绝于耳,直令鼓膜几穿。狼取计都白发黑铠,长戟在手,说快,快如奔雷贯云;说狂,狂如雪狮出山。这番气魄,这番骁勇,即便牧云冶多年前已领略过,此时此刻仍不由心旌摇荡。
      他率队抢入,直插敌阵腹脏。戈雅羌部随即合围,欲以半月之势截断计都回程退路,将其困在阵内。计都早已料到,长兵横摆,麾下飞骑瞬时分作三队,分向击破。不等合围,就似三把尖刀,大大打乱阵形。双方顷刻便成混战局面。
      牧云冶凝神观望。城外有段长坡,正是由高及低,计都借奔驰惯性冲击,交接初便打破围攻之势,可算一气呵成。接下来的对峙砍杀,那便真刀真枪,以硬碰硬,来不得什么花俏。她一双明眸,始终跟着计都的身影,未有片刻或离。
      计都舞银戟,往复纵横无阻。他的赤旗走到哪里,坦途便开到哪里,仿入无人之境。不说冷箭劲弩难以沾身,交手者皆莫能走过一合,即被他斩于马下。狼取军士见主帅如此神勇,士气愈加高涨。两边本是人数不差往来,战过数刻,狼取优势渐显,敌方疲态已现。
      方才失语的贴身女侍不由喜道:“看来咱们这场就要赢啦!”
      牧云冶却道:“得意不可忘形,战场上风云幻变,不可掉以轻心。”
      话音才落,计都已冲到领军敌将马前。两骑相距不远,各自打量,缓得一缓。那边雪蟾帜,这边狼头旗。计都振臂,长戟半空轻轻一甩,策骑前趋,率先发难,那人亦举兵来迎。狭路相逢,哪容胆怯畏缩?惟有向前,方得拼出生机。只见二者倏忽交接,动手只是眨眼,过招只是刹那。银芒一线,翻涌如雪。孰胜孰负,旁观人等竟不知究里。
      计都长兵斜挑在肩,从容不迫道:“对于你,输是必然,死是荣耀。安心赴死吧。”
      那人胸前甲衣俱裂,血水涌出,一声不吭翻下马背,当即毙命。主将身殒,戈雅羌部余者哪有斗志?登时溃如山崩。先是外围有人败走,接着逃兵越来越多,颓势已无可挽回。

      牧云冶又喜又忧,忙将一名军士叫到跟前,吩咐道:“你传我话下去,说请狂言王即刻回城。祖尔恭阴险,恐中途还埋有伏兵,切勿追赶。”
      传令官火速下城,牧云冶双眉紧蹙,盼计都拨马回转。不料未等令至,计都兵马已长驱向南,转眼便去得远了。牧云冶心急如焚,想不到过了这几年,这人刚愎自用的毛病半点不见有改。此去凶有十分,吉则半分也无。若能全命归来,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守在城楼不敢离开,由正午等到日影偏西。她的目光始终盯住城外大道,直到天边最后一线霞光没入地平线,仍不见他身影。
      待冰轮悬空,凄冷草场上隐见尸骸寥落。忽然一队人马返来,果然便是狼取的追击兵马。他们列队入城,牧云冶探身寻找,只见到计都战马鞍上空空如也。她悬起的心直沉到脚底,暗中慌道:难道他已遭不测?不会,他的本领自保有余。但刀兵无眼,他又不是铁铸的,血肉之躯遭受暗算,还有不伤不死的道理?
      想到这里,她直感身上发冷,实不愿去想最坏的结局。匆匆下了城楼,迎面便见两人抬副担架,覆于其上的白麻染遍血迹。牧云冶见此光景,只感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她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人跪地奏道:“那颜领军追敌,想不到中途遇伏。所幸伏兵人数并不甚众,不过因为来得突然,那颜又冲在前头,所以身负重伤……”
      牧云冶不等说完,即刻掀开蒙布,赫然竟见狼取计都身上淋淋漓漓,没一处不覆鲜血,眼看九死一生。她急令速传巫医。
      众人将计都抬入府中,本部巫医即刻上前诊视,其余人退到阶下,个个忐忑难安。万万想不到,本打了胜仗,最后居然因小失大。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要在龙格部属中再找出个能逆转危势的人,恐怕万不可得,那么这些人就真要等着龙格覆亡做陪葬了。
      巫医吓得真魂出窍,两手发颤,正要揭开胸口软甲,不料衣领骤然一紧,被计都一把揪到跟前,低声道:“听好了,等会儿将我的伤势说得要多厉害便有多厉害。胆敢说轻了,我不饶你——知道么?”
      听到计都话语连贯,底气十足,巫医方知原来大那颜乃是佯装,心下一松,忙连连点头。计都将之放下,那巫医果然扮出一副丧气绝望的模样,出了房门便摇头叹息。
      牧云冶心知不治,泪水上涌,悲切不已。她来至床前,握住对方的手,哽咽道:“你……你还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我就在这里。”
      见他嘴唇轻动,语声既低,且又含糊不清,牧云冶只得俯身聆听,不料猛地被计都一把抱住,面对面吻个正着。她这才明白上当,忙挣扎起身,扬手一记耳光扇在计都脸上。
      计都却不生气,道:“你要是喜欢,另外一边也给你打。”
      牧云冶清泪未干,火冒三丈,恨这人行止轻佻,怨这人不识大体,拂袖而出,口中斥道:“无聊至极!”
      正当二人胶着不下、阶下诸人尴尬无言的当口,门外一人来报:“繁城被蟾璃王攻陷,易帜已属戈雅羌。”

      繁城,繁花之都。
      瀚北苦寒少雨,及不上中州明秀富丽。所谓繁城,乃因城外方圆数里遍生一种白色野花“繁夏”,四季常开,远远望去,铺天盖地,直似堆雪。北瀚他处无此奇观,“繁”字由此得来。料不到这座名城下,如今娇花遭践,尸骸累累,入目一派冷落惨烈的景象。
      蟾璃王驱兵城下,四野嚣声不绝。城中兵力空虚,大阏氏请援未归,只余汗王幼弟龙格靖坐镇。龙格靖历事未丰,陡然遇上覆国之变,顿失主张。上城一观,猛见自己兄长尸体,不禁放声悲嚎。这一哭,三军军心立时大震,人人惶恐,哪个还有抗敌之心?祖尔恭趁势打城,不过半日工夫便斩关落锁,血洗繁城。
      祖尔恭多年隐忍,就是为了这一天。抢掠屠城毕,他令人将龙格豪尸身四肢首级斩下,置于木笼中,令众将传看。是夜,王帐内宴饮狂欢,纵情声色。祖尔恭喝得半醉,回想从前对龙格豪面上虚与,暗中那份切齿之恨,终于一抒到底。他自封汗以来,想要的东西无所不得,惟有龙格豪处处胜他一分,令他由嫉转恨,所以今朝翻脸,手段也格外残毒。他虽喜形于色,然立于身边的次子祖尔帜却是面容木然,目似寒冰。这位二王子杯酒不沾,便对上前献媚的绝色舞娘也是正眼不瞧,整夜寡言少语。
      祖尔恭知这二儿子自来孤僻古怪,亦不放在心上。酒过三巡,众将争相将此役所掠宝物呈上,琳琅摆满一席,皆是自龙格部夺来的奇珍。忽听奏报,一人一马由外入内。二王子祖尔帜眼睛陡然一亮,直起身来。
      来者独眼,马夫打扮,惟肩上多了副皮坎肩,前胸后背挂软甲。他肌肤黝黑,豹颔微须,最引人注意的便是那只锐利深沉的鹰目。他的容貌与祖尔帜很有几分相似,显是同出一脉。那人单眼余光一扫,上前跪地,道:“罪人恭贺汗王大捷,得偿所愿。献上神驹一匹,请我王试乘。”
      帐下歌舞立止,众人目光变得十分奇特,都似笑非笑、似语非语。祖尔恭一见他,神色登时厌恶不耐。原来此人正是蟾璃王长子,名叫祖尔旌,早年因言语冲撞乃父,被罚剜去一目,削夺王子头衔,贬去照管军马。他们父子不和是众所周知的事。祖尔恭对这儿子本就不喜,多年来折辱贬损,毫不念血亲之情。
      祖尔旌话未说完,只听皮鞭呼啸,脸上已多了道伤痕。这下出手甚重,半边面庞立时肿起。只听祖尔恭斥道:“废物,我有允准你说话吗?”
      祖尔旌忍痛,低头谢罪道:“请王上降罪。”
      祖尔恭甩手又是一鞭,抽在对方肩颈。祖尔旌疼得浑身一战,随即冷汗渗出。饶是如此,他仍保持同样姿势,不言不动。
      祖尔恭道:“看到你就叫人扫兴!这一鞭为你败了我的兴致。”
      接着第三鞭,抽在腹部,此处最为脆弱,祖尔旌再无法强忍,身躯不由蜷缩在地。祖尔恭冷笑,一脚踏在他背上,叫人牵马来,就要提身上马。
      正在这时,祖尔旌右腕骤然疾翻,袖中匕首反手倒送,一刀插在蟾璃王大腿上。这招来得全无预兆又阴狠毒辣,祖尔恭大叫一声,摔倒在地。他久经战阵,虽情急中遭受暗算,却也不至惊慌无措,立时便欲抽出护身长刀“凶哭”,只奈何此兵刃器形长阔,这时他行动不便,手上便慢了慢。祖尔旌哪肯容他还手?飞起一脚将刀踢飞,继而出手如电,将祖尔恭左右臂膀关节一扭,立时脱臼,软垂身侧。他自出手到将对方弄得半残不过短短一瞬,变数来得突兀,旁观者一时惊呆,尚不及抢上相帮。
      祖尔恭大腿血流不止,双臂剧痛,他咬牙切齿,竟还能撑持着勉力站起,喉咙挤出数字,道:“还……还不将他拿下!”
      祖尔旌亦不上前胁迫,只手持匕首微微冷笑。旁人见他如此有恃无恐,那历事老道的便猜出其中必有缘故,大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惟有祖尔恭的十来个亲信拔刀冲上。祖尔旌后退三步,退至门边,厉声喝道:“动手!”
      众人心中一凛,果听外面齐刷刷一片金铁铿锵。祖尔恭暗道不妙,想不到这反叛种子竟谋划周详,有备而来,并非一时怒起行下蠢事。他口中怒斥道:“反了你了!”
      祖尔旌颔首道:“不错,正是要反你。”
      “畜生!你……你敢杀我?我是你生身之父,戈雅羌之王。你这败类废物,只剩一只眼睛的无用种,也敢挑战我!”
      祖尔旌冷冷答道:“自来我部规矩,强者为王,败者为奴,只凭手段实力,不论血脉亲族。况且,你根本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吧?”
      祖尔恭失血过多,只觉天旋地转,身躯大晃,涩声道:“好,你想篡逆,我给你一个公平交手的机会。赢得了我,你便是汗王,我便是你奴隶……”
      话音未落,忽觉胸口发凉,低头看时,一截白刃自身躯穿出。回头一瞧,背后偷袭之人竟是自己次子祖尔帜。蟾璃王喉中嗬嗬作响,血沫翻涌,扑倒在地。祖尔帜抽出弯刀,抹净血渍,对尸身看也不曾多看一眼。
      祖尔旌冷冷道:“有置你必死又不用冒险的方法,为什么要和你决斗?”
      原本拔刀相向之人,此时见汗王已死,立时乱了阵脚,不知所措。门外箭发连珠,一轮快射,这十来人顿成刺猬,顷刻毙命。剩下的本就骑墙,此时局势已然明朗,大王子夺位再无阻碍,立时便有人单膝跪倒,自行缴出刀兵。
      祖尔旌拾起“凶哭”,将祖尔恭首级一刀砍下,吩咐道:“将它悬在城头,昭告众军王位易主。有不欲臣服者尽可自行离开,我绝不阻拦。”
      帐中众人哪个敢答言?都屏息听候发落。祖尔旌看他们顺服,这才收刀向弟弟一笑,走过去与祖尔帜四手相握,口中说道:“兄弟,接下来便是我们纵横瀚州的时代了。”
      难得祖尔帜向来冷漠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道:“我早在等你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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