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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罪奴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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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照月说完这句话,撑伞回头,“我也多嘴问一句,天机寺的那场大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
张药没有回答。
他接过随堂太监的伞,独自行过血淋淋的刑凳。趴伏在地上的宋饮冰,忽然一把拽住了他的脚踝,“影怜不会烧天机寺,她母亲死后,何家弃了她,连她的姓都改了,天机寺……就是影怜唯一的容身之所……她……她不可能毁了那立锥之地,她不可能……”
张药没有说话,背后的杨照月却问道:“不是她烧的,是谁烧的?宋大人,您也是刑名官,您得替陛下分忧啊。”
宋饮冰艰难地仰起头,雨水砸向他的眼耳口鼻,他向天凄喊道:“是苍天啊!”
这一句喊得极其惨烈,神武门前无行人,凄风苦雨之间,人声猛得送出去好远。
杨照月咳了一声,偏伞露出半张略带戏谑的脸,“李千户。”
李寒舟应了一声:“是。”
杨照月抬手指向宋饮冰,”把人拖到刑凳上去,继续打。”
张药在前,李寒舟没有立即下令,而是看向了自家指挥使。
杨照月这才跟来一步,向张药解释道:“哦,他虽受责,但也是朝廷命官,我有几个脑袋,也不敢对他动私刑。这是陛下的旨意。”
他说着凑近张药耳边,压低了声音,“要打到宋大人嘴里吐不出一句话为止。”
张药听完这句话,扫了一眼宋饮冰身上的伤,血水已喂饱底衣,顺着雨一股一股地往他身下躺,北镇抚司的棍杖功夫,都是他亲自调(和谐)教过的,他看着宋饮冰的脸色,掐算他最多还能挨二十棍。
“陛下就这一句话吧。”
杨照月颔首应“是。”
“行。”
张药看着自己脚踝上的那双,低声道:“松手。”
宋饮冰已然疼得五感皆虚,根本没有听见张药刻意压低的声音。
张药偏头看准了离宋饮冰的心窝要害三寸之处,掐捏力道,猛踹了一脚。宋饮冰还没惨叫就出声,口中就呕出一口鲜血,人在雨地里痛苦地翻了个身,昏死了过去。
张药收回腿,退了一步,将好退到杨照月身旁。
杨照月看着地上的宋饮冰,笑着叹了一口气,“张指挥使,很少为刑部的人,发这等慈悲啊。”
张药没吭声,杨照月又添了一句:“为了那位少司寇?”
张药看向李寒舟,“撤刑凳,受刑者着家人各自带回。”说完,才转向杨照月,“陛下今日为何训责两衙?”
杨照月笑道:“科道两衙,不就是想骗这顿廷杖麻,你瞧那些人。”
他抬手指向正被家人扶走的官员,“连伤处都不肯遮,就要这么血淋淋地招摇过市,显摆他们刚硬耿直,敢于直谏,为了一个女子的性命,赔上自己的屁股,哈……”
杨照月话说得讽刺,说至最后,甚至笑出了声。
宋饮冰已经被李寒舟交给了宋家的人,李寒舟和张药共事多年,明白张药这一脚是为了救宋饮冰的命,背人处向宋家人隐晦地解释了一两句,宋家家人听后,有几个明白的人,立时朝张药跪下,一连磕了好几个头。
官员被陆续接走,李寒舟带着北镇抚司撤走刑凳,大雨滂沱,冲刷走满地的血水,倒也不必镇抚司泼水洗地。
神武门前,很快就只剩下张杨二人对立。
杨照月望着宋饮冰的背影,复又开口:“宋饮冰说天机寺是苍天烧的。可苍天为什么要烧天机寺?他宋饮冰倒是个纯人,一心想救刘影怜的性命,我同情这一对苦命鸳鸯,至于科道两衙的官员……”
杨照月嗤笑,“他们不过,是想从陛下口中听到一句‘天子杀戮过重,德行有失,上苍降罚’。呵,我真是弄不明白这些人,跪在殿上,求陛下做一个仁慈的君主,却又逼着陛下把他们摁到神武门前打个皮开肉绽。这到底是直谏,还是拿陛下名声,来举他们自己的名声?若要是后者,可真是该死了。”
他说完,侧退一步,抬手做引:“陛下还在乾清宫等着您,张指挥使,请。”
杨照月引着张药一路进了神武门,入内廷后,二人皆没有再言语,并行过文石台,便到了汉白玉台基之下,钦天监监正庞胜与吴陇仪并排跪在台基上,二人身后是茫茫大雨。雨水敲打着重檐庑殿顶黄琉璃瓦,衬得不闻人声的乾清宫,越发寂静。
杨照月在殿门前站住,守在门前的杜灵若立即带着小太监上来接伞。
趁着靠近张药的档儿,低声对张药说了一句:“里头,只有掌印伺候。”
说完,躬身推开了正殿的大门。
殿内焚着浓郁的龙涎香,奉明帝正在烛下写字。
殿内的确无人伺候,唯有许颂年捧着一方端砚,陪立在奉明帝身旁,见张药进来,轻声对奉明帝说了一句:“陛下,人到了。”
张药沉默地走到红铜香炉前,屈膝跪下。
这是奉明帝圈给他的地方,出了乾清宫,四方天下他张药凭一道牙牌畅行无阻,但乾清宫内,他只能跪在这红铜心香炉前,不能起身,不能抬头,奉明帝开口之前,他也不能说话。
奉明帝对今日写的这一副字颇为不满,张药进来之前,已经连叹几回了。
张药跪定后,他也只是扫了张药一眼,低头继续写字,随口对许颂年道:“墨不厚啊,挂纸也不好看。”
许颂年忙道:“奴婢这手是真的没用了,陛下今日的字写得不满意,全因奴婢研的墨不好。要不……让张药,替奴婢伺候一回笔墨?”
奉明帝笑了一声,“你这人啊,总想破朕立给他的规矩。”
许颂年身子躬得越发低了,“奴婢的心,全袒在主子眼前,对了呢,您就赏。错了呢,您就罚,奴婢啊从来不敢骗主子。”
奉明帝扼袖替提笔,“把砚台给端下去,让他就在那儿伺候吧。”
“是。”
许颂年瘸着一条腿,慢慢地走到张药面前,将一方端州砚和半截松烟墨放到张药面前。
张药伏身拜了一拜,这才拾起松烟墨,低头细研。
奉明帝放下笔,靠坐于椅上,看向殿外的雨帘。
“这雨还不停。”
许颂年道:“奴婢看,也就能下到今夜了。”
奉明帝笑道:“你比钦天监还算得准,张药。”
张药的手指稍顿,复又续行,端州砚中的墨汁渐厚,他垂眼在墨汁中看见了自己模糊的影子,随后沉声应了一句:“罪奴在。”
除了许颂年,没有人知道,在奉明帝面前,北镇抚司的指挥使,竟然自称为“罪奴”。
奉明帝对他的态度尚算满意,平声问道:“肩膀上的伤,好了吗?”
“陛下责罚,罪奴不敢不受。”
“呵。”
奉明帝笑了一声,“长大了啊,学会了许颂年这一手,对着朕答非所问。”
张药放下松烟墨,伏身道:“罪奴不敢。”
“还是称‘臣’吧。”
奉明帝看着殿门,“外头跪着钦天监和乌台的首官,雨声虽大殿门未关,朕也不想你太难堪。”
张药直身,应了一声“是。”
奉明帝站起身,低头俯视张药,“召你进来,就一件事。王充审定刘氏女纵火烧了天机寺,大理寺覆案,可那刑部的宋饮冰,称她是个哑女,质疑兵马司审案不公,大理寺也就因此驳了兵马司。行吧。”
奉明帝笑了笑,继道:“那这天机寺惹的,又是天火,钦天监把去年那一套“苍天降兆”的说辞搬到了朕面前,朕当真是听烦了。”
殿中无人应声。
奉明帝也沉默了良久,终是叹了一口气,开口再道:“那罪人是一个女子,不配朕为她启动三司,所以,朕还是把她交给你,针就一句话,朕近日精神不好,不想跟底下的人闹。”
张药的膝盖前落下一抔香灰,上等的龙涎香连烧出来的香灰也白得像雪,然而这一刻,张药却觉得,那更像是一缕人的骨灰。
皇帝的声音从张药的头顶传来,“钦天监养出一个能做首官的天文生不容易,你之前杀了庞胜的老师,朕如今想来,都觉得可惜。所以这回,朕想再和钦天监磨一磨。至于吴陇仪嘛,这个人啊,是真的老了……老得都糊涂了,但他是朕的辅臣,朕不忍把他也摁到神武门前去受天恩,朕只希望,天机寺的案子尽快审结,这些人,好都散了去。张药。”
“在。”
“朕的意思,说明白了吗?”
张药自然听得明白。
正如奉明帝所说,钦天监掌天文观测和历法制定,天文生素来难以养成。去年因为天机寺后殿焚毁,钦天监一句“天责”引至科道官员一水地上书,奏请奉明帝“罪己”,张药把钦天监杀了一半,官位不齐,运行艰难。钦天监的人,奉明帝杀不起了。连带科道两衙的官员,都保了性命,不过是扔去神武门受杖,奉明帝给李寒舟下的令还是“重责”,不是“毙命”。
可是如此一来,刘影怜,就只能去死了。
所以还是要他杀人。
张药跪在红铜香炉前,胃里泛出一阵恶心。
那股恶心劲儿散去之后,他想到的却是玉霖对刘影怜说的那一句:“我一定帮你。”
皇帝要杀他的人啊,玉霖一个一无所有的官婢,到底如何才能帮刘影怜,在他北镇抚司的诏狱里活下来。
他想不明白,但他很想玉霖能赢过他。
如果这回,她真的能够赢过了他,那么有朝一日,她也许就真的能够处死他。
想到此处,张药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御案前的皇帝,许颂年忙呵斥了一声,“放肆!”
奉明帝冲许颂年摆了摆手,“算了,朕才枷了他十日,如今又让替朕分忧,他心里不痛快是有的,偶尔破一次规矩,朕可以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