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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白日见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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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
夜色黑得如同涂了浓墨,没有烛火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十几名守城军拉着尸体,颤颤巍巍地向着远离城门的地方而去。
没人说话。
身后的驴车上,尸体堆积得仿若小山一般。
他们是上过战场的,也是无数次从尸山人海中爬出来的。
可从没有一刻,他们会怕得需要相互搀扶,才能勉勉强强赶着驴车向前走。
鲍统领吩咐了,这些尸体要全部拉去烧了,烧得越干净越好。
焚尸的事情他们不是没干过,可是之前焚烧的都是敌军的尸体,那是一种光荣。
而此时此刻,他们身后的驴车上,拉的那些是敌人吗?
他们不敢回答。
有那么一刻,他们觉得自己这些所谓的护城军,与喜匪到底有何区别呢?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他们停了下来。
“动手吧。”
其中一人说道。
大家都听得出他声音干涩,紧巴巴得想从嗓子眼挤出来的一样。
可是没人笑话他,因为他们此时都已经说不出话。
离得这么远,只怕是站在城门上的人都看不清楚他们了。鲍统领派他们干的这事,便是没人看得见才好。
他们卸下驴车,将驴子赶得远了些,这才点燃火把,远远地向着尸体堆扔过去。
实在是心虚啊,他们不敢靠得太近。那些尸体中,许多都是死不瞑目,他们怕看到那些不甘的眼睛,似乎在质问他们。
十几人将火把扔出去,都不忍看是否扔中,匆匆扭头就想往回走。
可是这一转身,就听到身后一阵阴阴的笑声。
“别跑啊!跑这么快,可是心里有鬼?”
十几名守城军抖成一团,是谁?
……
寅时。
若是夏日,到了寅时末的时候,便隐隐能看到天边露出的一抹鱼肚白。
而腊月里,虽是将近新春,此时的天色依旧黑沉。
城墙之下,一群守城军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那飞箭吓人得很,我当时就在旁边站着,看着那箭擦着鲍统领的脸就飞过去了。”
“这射箭的人是谁啊?神出鬼没的,一点点踪影都瞧不见。”
“就说啊,跟鬼似的。”
“箭上绑着信呢,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鲍统领一看,那脸色阴得跟能滴出水来似的。”
“对了,先前派出去收尸的那群兄弟们呢,怎么这会儿再没看到了?”
“统领大人让他们拉着尸体去处理了。”
“处理?处理什么?”
“许是烧得太难看了,拉去洗洗?”
他们不知底细,只知道打了胜仗。
打了胜仗朝廷就要表彰,许多人兴奋得很,即便是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此时也丝毫不觉得疲惫了。
这不鲍统领也没睡,还兴奋地在不远处走来走去,大概是快要升官了,高兴得睡不着?
此时的鲍荇,却一点不像守城军们以为的那般兴奋。
实际上,他的心中又怕又急又怒。
从发现自己中了喜匪的计,误杀百姓的那一刻开始,他心中便怕极了。他不怕那些冤死的鬼魂来找他算账,他怕的是此事要是被周提督知道了,会怎么收拾他。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前脚刚派了一拨人去处理尸体,后脚就收到了一封来自喜匪的信。
那信是绑在飞箭上射入城墙的,再偏离半寸,就能要了他的命。
射箭之人的力道和准头,让他不由得胆寒。
更让他胆寒的,是信的内容。
他派出去的十几人和那些被误杀的尸体,如今都落入了喜匪的手。他们说若想保住名、保住命,就要鲍荇辰时之前出城去,与他们详谈。
鲍荇不想冒险,他的命金贵着呢。
若是城外有埋伏,他再也回不来了,那岂不是亏大了?
可如果他不去,喜匪将此事捅了出去,他一样没有活路。
左右都是死,他越想就越焦躁。
眼看着辰时越来越接近,他烦躁得恨不得提几个人来砍。
终于,在还有半刻就到辰时的时候,鲍荇还是不甘地打开城门,在守城军不解的目光中一步步挪了出去。
他全副武装,在甲胄下面还加了一件铜丝背心,戴着头盔,手持长戟,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走出二十来步,却依旧不见人影。
鲍荇看着黑漆漆的四周,忽然生了退意。
喜匪或许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他为什么要自己亲自犯险呢?还不如回去,随便再指派个人出来。
可是他脚步刚刚一动,便忽然发现前方的一棵大树上隐隐吊着一个人影。
鲍荇自诩胆大包天,此时在一片浓雾中看到那飘飘荡荡的身影,也吓得瞪大了眼。
他想跑,可是双腿却像被控制了一样,一点点向着那棵树走去。
走得近了些,浓雾散开,鲍荇这才发现树上的人,竟然是他派去焚烧尸体的一名守城军。
那人不知死了多久了,眼睛大睁着,直直地看向鲍荇。
鲍荇被看得头皮发麻。
他忽然发现那人的胳膊被绑在了一棵枯枝上面,摇摇晃晃地吊着,手指向了一个方向。
鲍荇怕极了,可是他不敢往回跑了。
他感觉在这即将破晓的天色中,四周隐藏着许多他看不见的眼睛,在紧紧地盯着他。
他只能按照指示,向着那个方向慢慢走过去。
又走了一百来步,他见到了第二个被绑在枯树上的守城军,一模一样大睁的眼睛,一模一样被吊起来的胳膊,只是指的方向发生了变化。
他心头发沉,继续走下去。
第三个……第四个……
第七个……第八个……
鲍荇已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他一路数着那些被绑在树上的守城军。
等到天色大亮时,他已经看到了十六具手下的尸体。
他总共派出来了十七人,几乎全军覆没。
这一路不断地转来转去,他如今已分不清自己走到了何处。
他在清泉驻守六年,从来没出过清泉城,对于清泉辖下的各个乡镇,一点也不熟悉。
听闻魏寒塘的那个大女儿,去年一直在绘制各个乡镇的地图。
若是此时那小姑娘在旁边就好了,定然知道他们在何处。
想起魏寒塘与魏陶姜,鲍荇心中忽然觉得不平。
若不是魏家人早一步将县里的衙役都派了出去,他也不会要亲自顶在最前面,犯下这等错误。如今将把柄都送到了喜匪的手中,逼得他只能出城冒此大险。
明明魏寒塘才是清泉的县令,凭什么此时他舒舒服服地待在家中,他鲍荇却要替整个清泉来赴险?
他恶狠狠地“呸”了一口,此次回去,定然要从魏家狠狠敲一笔,就当是……
就当是给这十几个惨死的兄弟发抚恤金。
正当他想着魏家那数之不尽的金银财宝时,眼睛余光却忽然又瞥到一个人影。
他心头一震,定睛看去,却不再是吊在树上的守城军。
那人站在薄雾之后,笑得充满讥讽:“鲍统领?脚程这般慢,倒不知你是怎么当上这个守城军的统领的?”
鲍荇大怒,可是转念一想,这人只怕就是喜匪的人了。
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停在原地,色厉内荏道:“你们要谈什么?”
杜荆上前一步,阴阴看向他:“鲍统领不必紧张,这一路看到的十六具尸体,便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可还满意?”
鲍荇怒目圆睁:“你杀了我的人,还有脸这样说?”
杜荆冷笑一声:“鲍统领不必在我面前装这副义正言辞的模样。你派那十七人为你完成如此隐秘之事,难道事后还会善待于他们?”
鲍荇一窒,他心中的确隐隐有个念头,不能让他的秘密泄露出去。
而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
可是他也没准备这么快就下杀手!
杜荆看着他急速变幻的神色便觉得心中腻味。
朝廷的这群窝囊废便是这样,一个个自诩正义之士,可明里暗里做的事情不知比他们喜匪恶心多少。
他不屑地看了一眼鲍荇,直言道:“我也不跟你废话了,我只想问你要个人。人给我,我们立马就走,那些尸体我会帮你处理得干干净净,这件事再也不会有人知晓。你尽管可以去请功,以后升官发财都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鲍荇将杜荆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才犹豫着问:“什么人?”
“三个月前,你们清泉是不是来了个重伤的男人,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路被人追杀?”
鲍荇一窒,脑中回忆了许久,倒是想起有这么回事。
当时是有人在清泉的大街上行凶,也有盯着城里的兄弟来告知他。不过他懒得理会,他只负责守城门,这城里发生什么样的凶案,都该是魏寒塘和他手下那些衙役的事情。
他没有去,倒是听说魏寒塘的那大姑娘很是出了一回风头,不光将行凶之人抓了,还把那重伤之人带回了自己家中医治。
他当时还笑话魏家,说这一家子便是吃饱了撑的,总爱到处多管闲事,可是管了这么多年不也只是个小小的县令?真不知道图什么。
喜匪是从何知道这件事的?
见到鲍荇的脸色,杜荆就知道情报无误。
他眼中多了些迫不及待的狠色:“是谁救了那男人?只要你把人交给我,便再不用担心你误杀的事情泄露出去了。”
鲍荇却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阴沉沉瞅着他:“那些老百姓是你故意放在营帐中的?”
杜荆笑一笑,显然对自己的手段非常满意。
“所以说,其实喜匪根本没有那么多人,是你们押着周围的村民。当时跑掉的那三四十人,才是你们的真实人马吧。”
被看穿了,杜荆却一点也不慌,反倒是饶有兴致地问道:“如何?我本以为是漏洞百出,还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引你们上钩,全然没想到守着清泉的,竟然是你们这样一群蠢货。”
鲍荇大怒:“你狠毒!”
杜荆挑挑眉,颇觉可笑:“彼此彼此。”
鲍荇双拳紧握。
既然喜匪只有四十多人,那凭借他三百多守城军,难道还灭不了他们?
可是他念头刚刚一起,便被杜荆看穿了。
对方懒懒道:“我劝鲍统领不要做傻事。我的兄弟们都在四周,你的守城军如今距你可足足有二十里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