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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栖霞伏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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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是秋光明净的午后,碧蓝的天空上云淡风清。
此地,名叫栖霞山,坐落于姑苏城外约四十里处,因为前朝在山中建有“栖霞精舍”,由此得了名。于栖霞山上登阁远眺,只见得千山霞举,万岭云回。俯视姑苏城,万家烟火,一目了然。山半还有个来仙洞,洞内平敞光亮。洞前有座栖霞寺,松竹扶疏,绿荫遍地。
沿栖霞寺往西拾阶而下,山脚茂林深处尤是泉清石峻。一条山溪的弯延过处有一所小小的茅屋。户主乃是名独居的猎户,二十出头,虎背熊腰,大号霍铁刀。前日他在后山的密林里挖了个陷阱,试着装上了用五只野鸡新换回的箍兽环,这种箍兽环内外都伸着锋利的锯齿,据说野兽肢体一旦被套,便再也不可能逃出,人只要一扳机关就能将猎物活捉。今日是第三天,吃罢午饭,霍铁刀别上自己豁亮的铁刀,斜背了长弓,牵着相依为命的猎狗豹头兴冲冲的就向后山赶去。
一路红叶铺地,景色最是怡人。铁刀自小山中长大如此秀色已是见惯了,一路上只是急行,心中激动的想着陷阱中不知会落入什么猎物。很快就行至后山密林,铁刀不由的渐渐放轻了脚步,连豹头也乖觉的伏地而行,一阵风过处,枝叶沙沙作响,铁刀顺着树枝摇曳荡开之处往陷阱的方向一瞧,登时一颗心突的窜上了嗓子眼!
铁刀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揉了几下,再定睛一看,不错!箍兽环上箍住的确是一只斑斓大虎,黄黑交错的虎皮上泛着极威猛的光泽。这只大虎横卧在地,背对着自己,从背影看此虎身长两丈已是绰绰有余!铁刀四岁随众一起行猎至今,与众人仅猎过三次虎,皆不过丈余,还从未见过如此大虎!想来此虎皮毛筋骨一定能叫个好价钱,没准讨个媳妇的钱也够了,铁刀想到这里,不由喜得浑身直哆嗦!
铁刀暗自筹算着如何周全稳妥的捕获老虎也不伤了它的毛皮,要知道这家伙虽着了套子,但毕竟是大虎,想到要靠近如此硕大的猛兽即使是铁刀这样青壮的猎户也不由得胆寒,他挠头苦思之际,忽然听到了一个男子磁性的声音:“虎兄啊,下次一定要当心了!”
铁刀闻声大惊!张惶四顾环视,自己前后无人,难道那人居然站老虎边上,而且,还对老虎说话?不知道是怎样三头六臂的猛士?铁刀壮壮胆,恐怖加好奇,缓缓蹑近了他了猎物。现在两丈来长的猛虎横在眼前,已经不足以让铁刀瞠目结舌了,而见到了对老虎说话的人,再次让铁刀如钉子般钉在了地上,瞪大眼睛,张开嘴巴,却半天发不出一声。
说话的竟只是个文弱的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眉清目秀,一身天蓝色的锦袍,伏在老虎的腿边替它包扎脚上的伤口。听见呼吸声,这名少年方注意到了立在不远处目瞪口呆的铁刀,于是对铁刀轻轻一笑道:“这位壮士不需害怕,你瞧,它很乖的!”说着,笑呵呵的轻轻抚了抚老虎的肚子,老虎低低的发出“呜呜”的声音,好象是很乖的样子。
“你是壮士,你是壮士!”铁刀依旧满心惶恐,虽然这少年身形单薄,但敢摸老虎肚子的,又怎么不是壮士?
铁刀喏喏应声,又道:“敢问,这只老虎是壮士所养?”
“在下与它吗?”少年笑道:“我们不过有缘萍水相逢罢了。我看到这位大朋友不知道落入了哪位黑心猎人的陷阱,一只腿被扣在环子里,满是铁齿拉的血痕,它叫个不住,十分可怜!于是我就——”
“于是你就放了它?跟你说吧,这个陷阱是我准备的,这个老虎是我的!你小子真是多管闲事!”铁刀明白过来后忍不住勃然大怒,这只老虎可关系到他能否娶上媳妇啊!绝不能轻易让眼前这个小子给放了。
“啊!原来是你这么残忍!生灵无辜,绝不能再任由你残害了,今天这位虎兄本公子救定了!”那少年刚才还亲切温和的笑脸闻言也变得倔强坚定起来。
“你小子找打是不是?不打猎我们猎户吃什么?”身材上铁刀是绝对占优势,比那少年高一个头还多,但他只是狰面獠牙的说说,不会真打,因为那小子身后还趴着个大老虎。
“可野兽的命也是命呵!你别打猎,干别的不行吗?”那少年对铁刀的凶像颇为不屑,包好老虎的伤口,一边拍着老虎,示意它站起来,一边淡淡的说道。
“老子祖宗八代都是这栖霞山的猎户,你说的轻巧!老子也只会打猎不会别的!再说,老子不打,山林这么多,也一定有别人来打!你小子管的过来吗!——”铁刀掐腰正汹汹掰着,地上的老虎甩着粗壮的尾巴长吼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劲风摇摄山林,老虎竟有一人多高,对着铁刀张开了血盆大口。
铁刀吓得魂飞魄散,瘫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那少年见状“哈哈”笑了起来,拦在铁刀前对老虎道:“虎兄,就别再吓唬他了,你还是快走吧!”
老虎果然合上了嘴巴,还对着少年低低的“呜呜”两声,围着他转了两圈,像是致谢与道别,然后才一瘸一拐的缓缓远去,消失在密林中——
铁刀在地犹愣愣的,那少年就对着他乍耳一大声:“喂,愣什么呐!大老虎已经离开了,现在没事了!”
“没事?你放走了老子的老虎,现在老子和你没完!”铁刀一下回过了神,从地上翻身爬起来,怒视着那个一副满不在乎样子的少年。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也把我去骨抽筋挂集市上买么?”那少年明眸轻转,邪邪的笑着,一脸无赖相。
铁刀火暴脾气,不过山里人秉性十分淳良,虽然痛失一个发财良机,但究竟和那少年怎样没完,他一时也想不起来,不禁又开始挠头苦思。
看铁刀愣愣迟疑半晌,“哧!”少年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位兄台,在下自然不会救活老虎饿死你,只是在下如今确实身无分文,只有这枚水玉珠儿穿的流云佩,你拿着这个到姑苏城中最大的珠宝铺去买,里面的掌柜应该会识货,总值你几个老虎的银子了。拿这个银子随你买房置地,或作个小买卖,余下的,还够你娶房好媳妇!”说着,拿出一只串编的十分精巧新奇的玉佩,颗颗玉珠皆柔滑清透若水,好似即将要滴下一般。
铁刀今日已被惊吓惯了,及至看到流云佩,依然又愧又惊:“壮士,你真是大贤大德,大贤大德!”铁刀不大会说话,胸中许多感慨,只是不能言尽其意,最后还是忍不住憋红了脸问:“不过,你我从未谋面,壮士怎知我还未娶妻?”
那少年诡笑道:“咳嗯,本公子向来能掐会算,凡人一见就可知过去未来——”
“年纪不大,尽爱瞎吹!”突然从树上飘出了一句话,带着三分嘲笑七分挑衅。
话音未落,从树上先轻轻落下了一个与铁刀年龄相仿的男子,身长八尺,一身月白长衫,腰间佩着一柄白光泠泠,细细弯弯宛如新月的长勾,皮肤微黑,倒八字眉,五官冷峻,眼神颇慵懒,嘴角微翘,叼着的似有似无的笑容。
少年略一打量此人,心中不快,反唇相讥:“未见阁下拖着尾巴,缘何一直闷声蹲在树上?”
铁刀先怔怔的,后想起来有尾巴蹲在树上的,不就是个大马猴了吗?立时“嘿嘿”笑个不住。
那白衣人依旧似笑非笑,饶有兴趣道:“这位公子,看你心眼也不坏,放了老虎助了猎手,可你吵了不才午睡,又如何处置呢?”一脸无赖相比那少年更甚。
“我们这就离开,阁下再蹲回原处睡去便是。”少年眨眨眼,说的很“诚恳”。
那人仰天“哈哈”大笑起来,正颜道:“不才冯征表字浩远,游山小憩至此,巧遇公子这般非凡人物,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降伏猛虎,如公子不弃,愿意交个朋友!”
少年神色一警,淡淡笑道:“在下沈霄表字云清。”
“实不相瞒,不才是个生意人,刚才见沈公子赠出的玉佩十分光彩夺目,玲珑秀美,不知可否借不才一睹宝光,开个眼界?”
铁刀也觉得玉佩十分好看,听见人夸赞,忙从怀中掏出来与冯征一同观赏。冯征眯着眼睛前后翻转细细鉴赏并不出一语,最后对铁刀说道:“这位兄台,此玉佩不才十分喜欢,不知能否卖给在下,价钱任你说。”
铁刀挠着头:“这样的好宝贝我也十分喜欢,可为了生计确实总要卖出,能值多少银两我可说不上来,沈公子说呢?”
“你纵扛万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若不是为此山中百兽的性命,今日在下也断不肯相让,你若有三千两银子给这位壮士,玉佩随你拿走。”沈霄淡淡说着,故意说的很慷慨,安心激一激眼前这个心高气傲的陌生人。
冯征轻轻一笑,三张一千两银子的银票递在了铁刀眼前:“多谢承让了!”
铁刀从未见过银票,呆在那里犹不敢接,沈霄一手夺了过去:“待我验看真假!”他举着银票查看再三,才交到铁刀手上扬眉一笑:“今天你可捡个便宜呢!”
突然想到如此多的银子居然属于自己了,铁刀两眼冒花,疑在梦中。
这里沈霄干看着冯征收起云佩,心中万般不舍,却不好说什么。只听冯征道:“不才在姑苏小本经商,不知沈公子是?”
“往姑苏投亲,偶然路过栖霞。”
“沈公子是要往姑苏去了?”冯征顺着问道。
沈霄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正是。”
“实在太巧了!不才也正要返回姑苏,你我正好结伴而行,倘若再遇猛虎大虫不才也仰仗沈公子保护周旋!”冯征正色而言,显得极其恭敬诚恳。
沈霄怎么听都感觉这个黑皮大个子像是在嘲弄取笑自己,本想拒绝同行,讥笑他既会爬树,如何能有危险,但转念一想,此人来路不明言辞有异,倒不如与其同行,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自己只要见机行事,难道还怕他?
主意一定,于是沈霄冯征与铁刀作别,结伴往西南姑苏而行。
冯征也是个爱欣赏风景的人,与沈霄同好,二人一路纵论秋色,渐渐熟了起来。
冯征倚山遥瞰,无尽美景尽收眼底,不禁点头赞叹:“栖霞山的确美不胜收,远观霜叶绛透,层林尽染,真是羞刹天边云霞。”
“枫林哪里有云霞瑰丽多端,精灵洁净?”沈霄遥望天云,悠然道:“我最爱天上的云。”
“虚浮无常,过眼即逝,”冯征抬头也看了看云,最后仍将炯炯的目光望定山河:“不才更欣赏实实在在的江山!”
“江山壮美,美不过青天白云!青天无垠,容纳万物,云虽虚浮无常,变化方显奇妙,虽过眼即逝,瞬间美丽留在心中,也无悔无撼!”
“如此爱云,难怪随身无他物,连银子也可以不带,也要揣个云佩。”冯征又是那种不羁的语气。
沈霄对这人的暗嘲也无语了,他想起云佩心就如磕地的水晶般,点点离碎,轻轻叹了口气。
“这枚云佩所用玉质观之清澈晶莹,抚之温润似水,细闻其声舒扬致远,难得的是形状古雅精奇,串编此佩必然费了好一番心思,真是巧夺天工!沈公子如此珍视,一定来历也非同寻常吧?”
沈霄瞥了他一眼,不知道冯征说这些勾自己怀念云佩的话是什么意思,隐隐感觉他对云佩的来历远比对云佩本身要感兴趣的多,于是轻轻“哼”了一声:“是非同寻常!”又看着冯征饶有兴趣的表情,一笑道:“所以不能告诉你!”
“哈哈,不才最感兴趣别人不肯说的事!如果沈公子现在能告诉不才这枚云佩的来历,不才就将宝玉原物奉还!”三千两银子刚买回的玉佩,冯征说的倒十分潇洒。
“看不出你一副君子模样竟是小人之心,我若实说你当真还我?”
“当真!”
冯征说话时,沈霄热切想在他眼中捉到一丝真诚,就像窥在鼠洞的猫。可是,这只猫的对手十分的狡猾,沈霄实在看不出真伪,于是想了想,道:
“此物乃是一位姑娘赠予在下的信物,由于在下与那姑娘情谊非常,此玉佩自然也意义非常。阁下明白了?”
“不明白,沈公子,你看前方有家茶馆,不知沈公子能否赏光,不才愿请公子一起去喝杯清茶。”
“不喝!我已实说,你把云佩还我吧!”
“哈哈,不才怎知公子所言为真?因此不便奉还,还请公子见谅!”
沈霄登时大怒,寒了脸,脱口骂道:“骗我?哼!我的云佩最多只值七百两,你无耻加蠢材!”
“你也是啊!”冯征说的如同听了沈霄的夸奖,彼此赞美奉承。
沈霄气的不语,直直往茶馆里冲,冯征在后开心笑道:“沈公子不是不喝茶吗?”
“既然你请,不喝白不喝!”沈霄头也不回。他独行了半日,其实早已口渴了。
这家茶馆坐落于一带明灿的秋菊丛中,以菊花茶最负盛名,因此名之山菊茶馆,茶馆布局倒也古拙素净,壁上挂了几幅积年的字画,纸卷早已经发了黄。冯征点了壶白石菊花茶,沈霄铁青着脸,拒不饮用。冯征只好招呼店家又加了壶碧螺春,沈霄方接过紫砂茶壶,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自顾喝了起来。
冯征轻缀着菊花茶,好奇道:“此处的菊花得山气清养,馥郁怡人自与别处不同,沈公子没有兴趣品尝一下吗?”
沈霄大叹了口气,吐出四字:“暴殄天物。”
“原来沈公子如此喜欢菊花,竟是个怜花之人!”冯征“呵呵”的笑着,大饮了一口菊花茶,然后也吐出四字:“自做多情!”
沈霄却看着冯征的尽是不屑眼睛定定的笑了:“天生万物皆有情,那么美的菊花,人既观之赏之,当然心生爱慕,岂能无情?如此多情不是自作,却是天生。”
“连与老虎都有情!冯征自负天下各色人都见识过,像沈公子这样能倾倒老虎的,不才实在是平生头一次见识!刚才那只老虎本是凶猛异常,怎得见到你便如是温顺,你当真不怕?”
沈霄滴溜溜玩转着杯盖道:“起初哪有真不怕的?只是实在不忍见死不救,为人为虎皆是一样生灵,岂能因它是异类就狠下杀手?焉知它们就没有知识?在下不过以友爱平等之心待它罢了!想老虎亦得天地灵气,能感我心,所以也友好待我,今日也算是有惊无险了。”
“不过,那猎户未曾娶妻大约是你胡乱猜中的吧?”
沈霄“哈哈”大笑了起来:“当然是猜的,可也不是胡乱猜!那猎户的衣服残破了好几处呢!如有娘子怎会不帮他收拾收拾?而且他走近时,有种重重的汗臭味,如有媳妇娘亲岂有不逼着他洗干净了?”
“这也不一定啊,也可能娶了个懒媳妇!”
“就是这样呀!还能蒙对就说明在下运气好!”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秋阳渐西,沈霄道:“茶已喝好,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城吧!”
“看不出来,公子虽能伏虎,胆子却极小,莫非是怕天黑了不敢回家?”
“胡说!”沈霄当然听出了冯征有拖延时辰的意思,但还是怒他小瞧了自己的口气,从位子上立了起来,刚要说什么,只听店外一声马嘶,一名衣饰不凡外表精瘦干练,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子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匆匆走向店内,正与一个准备离店的青年男子重重撞了个满怀,那青年男子脚下不稳,身子“嘭”的撞到了就近的一方桌子上,引得店中的人都引颈观看。那青年似乎也有要事在身,仓促间不及一言,胡乱拍拍衣服,便忙忙向外奔。
冯征似与那中年人极相熟的样子,向他挥了挥手,中年人便疾步走到冯征跟前,低低附耳几句。沈霄在一边疑惑的看着二人,发现冯征眼中闪出的神采竟像是颇为自得的笑意。又见冯征轻轻的对那中年人交代了两句,随起身对着沈霄做了个揖,犹要说话时,沈霄抢着道:“在下知道阁下要说什么!既然等的人来了,无非是‘沈公子,实在抱歉!不才现有俗务缠身,不得不先行告辞!’”
冯征笑道:“呵呵,说的是不错,只是才一半,日后沈公子如有兴致欢迎到大兴街百祥商铺游玩,不才将非常荣幸!”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向沈霄一抛,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嘴脸:“见你也是个古怪的人物,送你一枚拙玉聊表寸心,贱礼寒薄酸陋得很,还请沈公子不要嫌弃!”
沈霄接到一看,可不就是自己的云佩吗?不禁又是咬牙又是感慨。那边冯征已付了茶钱,策马绝尘而去。
无论如何,云佩失而复得,沈霄总是欢喜,也不再记恨冯征的诸般无耻了。乘着太阳未落,自己也抓紧上路,向姑苏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