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尊长 ...

  •   齐榭出门寻孟家主,诏丘则将孟今贤托着,找了一个顺手的姿势先将他抱起来。

      后者双脚不沾地,难得有些虚,手抖了抖选择攀住诏丘的后颈,小心翼翼的问:“我是不是很重?”

      诏丘道:“不重。”
      轻到不能更轻。

      他也就五岁,还没有诏丘腿高,又久卧榻上,被从前的一堆杂药喂得没有胃口,抱起来像小猫似的。

      他的双眼炯炯,面上有一丝因激动而生出的红晕,但细看还是苍白的,四肢细小瘦弱,腕骨突出尤甚,只凭这些,便晓得他微弱的神气不过强撑唬人。
      只是面上的喜色骗不了人,他先是趴在诏丘肩头,从丝缕白发中找到缝隙用以环伺,后来实在忍不住,小小的身躯动了一下,期期艾艾开口:“我可以下来吗?”

      他毕竟是个小孩子,和诏丘相比何其幼齿,躺着尚能装装老到稳重,临到可以出门,就再也藏不住好动天性,探头探脑,跃跃欲试。

      诏丘就将他放下来,顺手揭走裹在他身上的被褥,并在他后背寻了一个空处极快的贴上一张符纸。

      被褥离体的一瞬间有些发凉,不过很快就有一股缓慢的温热气息从后背蔓延至全身,小崽子舒服得眯了眯眼,抖擞四肢,确认自己无惧寒风冷雪之后就要往外冲,被诏丘拎小鸡似的提住后颈。

      “别动,我给你整理一下衣裳。”

      新换上的衣裳有一处皱了,诏丘抻平那处,拨开后领,划开指腹上已经愈合的细小伤口,一颗血珠被按进金线绣制的鱼眼睛处,正好在符纸之上。

      齐榭正在此时推门而入,诏丘问:“如何。”
      齐榭淡声答:“可以。”
      诏丘就站起身,嘴角上挑摸了摸孟今贤的后脑勺:“他倒是不忌讳。”

      孟今贤才顾不上思考什么忌不忌讳,他只听见“可以”二字,瞪大了眼睛,嘴巴大大咧开:“就是我可以出门的意思是不是?”

      “是。”字刚落,孟今贤兴冲冲迈开一条腿,然还没走出一步,就颤颤巍巍定在了原地。
      齐榭一眼看破其中症结:“乏力。”

      一月卧榻,久居暗室,且饮食不足,少不得虚一阵子。

      他盯着孟今贤看了几眼,默不作声走近蹲下来,在他腿上几处穴位按压,大概半刻后,有酥麻之感由下至上蔓延,而后腿上一阵热血上涌,孟今贤没忍住蜷了一下脚趾。
      齐榭单脚支着,小心虚控着他的上半身,再道:“试试看。”

      孟今贤拘谨地伸出一只脚,又僵直地挪过另一只脚,两手揣着,罚站似的抿紧了唇,杵了片刻,然后喜笑颜开:“好了。”

      诏丘啧啧称奇:“我倒不知你有这样的好本事。”
      手法忒娴熟了些。

      齐榭并未露出一点被夸赞后的喜悦和自得,目光在诏丘半抱的手臂上扫视了一圈又收回视线:“闲来无事,学着打发时间。”

      “不错。”诏丘由衷的欣慰,“比我有天分得多。”

      当年门中的岐黄之术尽皆交托二长老,懒散惯了的闻理嫌弃挨个教导太过麻烦,在入门术课上将所有弟子拢在一处教,诏丘初涉穴位脉络,兴味正浓,门中弟子同受课的不少,师兄弟间便相互切磋讨教。
      诏丘排在最后,一边观摩一边改进,自认学得足够,信心满满上阵,却将一个师弟的手臂扎得不遂,抖了整整一日,得闻理解救才算解脱。
      此番收场,实在和通达医理,天生医才沾不上边。

      修习之事,门类众多,不可强求,若他这样的择医道,少不得害人性命,因此诏丘多年修习,表面功夫做出花来,将内里只是个半吊子的事实藏得严密,从不下场。

      齐榭无声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声音轻微:“多谢师尊夸奖。”

      虽然他一贯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但诏丘就是在某一瞬,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齐榭不太高兴。

      那是一种浓烈却短暂的不高兴,若要细说,更像是难过。

      如同虚影晃过,短尾遗留,朦胧又难以捕捉。
      以至于诏丘敏锐的感知到一星半点,却不敢确信,

      针灸按摩一类,虽然平日也可用,但更多是和伤患、病症关联。
      自己这个不称职的师尊缺席多年,尽管有严温帮衬,想必还是让他在修行一事上多吃了苦头。
      不知他会不会怪自己?

      他一瞬愣神,不小心和齐榭又对视一眼,却只捉到一道温和眸光的尾迹。

      后者恍若无事,上前一步,指尖虚虚搭在孟今贤的肩膀上,正如诏丘为孟今贤整理衣衫时那样,然后他的眉头不甚明显的舒展开,嘴角显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声音低却温沉:“走吧。”

      孟今贤比他们不耐得多,但也晓得自己如今是个什么病怏怏的模样,不敢寄望于那点愉悦强撑出来的精气神,犹豫了一下,抓住了齐榭垂落下来的衣袖。

      他眼中试探的神色太明显,齐榭想了一下,还是伸出三指捏住了他瘦得可怜的爪子,将他往身侧带了带。

      诏丘在他们身后一步,从某处看,这个场景竟然熟悉到无以复加,然而他的记忆实在是模糊,很可能是年纪大了不中用,难以从某个角落里寻到一二片段与此刻重合,便只能归结于自己在抽风,看什么都眼熟,瞧什么都可疑。

      孟今贤牵住一人还不满足,转头也向诏丘伸出手,这一回端的是大大方方毫不遮掩,细看甚至有理所当然和骄纵,像极了小孩子伸手要糖的莫名坦然。

      诏丘指尖一动,就要上前的时刻,腕上忽然有什么东西落下来,附有体温,贴在苍白发凉的手背上竟然很舒服,于是他指尖内勾,探得这些滚圆饱满的东西正是他之前嫌弃无极的手串,便捻了捻,一个主意浮上心头。

      孟今贤看他发愣,手又伸长了,这回不傲气了,语气又软又乖:“可以牵我吗?”
      诏丘面上有些勉强,但其实牵得自然顺畅,因为步子迈的大些,将一大一小都顺在身后,拖拖拉拉的出了门。

      中院少有人气,矮竹都显得生机寥寥。

      诏丘和齐榭非府中人,要想处处熟门熟路实在勉强,走过一截明廊,探路的重责反而落到孟今贤身上,他人小步子也小,诏丘和齐榭不得不放慢脚步跟着他走走停停,离开南院已经是一炷香之后。

      南院后接着孟府花园,刚出拱门就是一树寒梅,孟今贤凑上去使劲嗅了嗅:“好香。”

      他看着心情大好的样子,诏丘也不免屈尊降贵瞧一瞧花枝,道:“应该早点出来的。”

      “晚一点才好。”孟今贤像只小狗似的四处嗅,“正好看到大雪。”

      他口中的大雪其实不算大,天公吝啬,雪白飘絮半化半堆,踩上去不过薄薄一层,也就落在枝叶上有些好看,其余的尽皆透着单调乏味,比之莫浮派的苍山大雪,实在不算美景。

      诏丘伸手从一片低叶上抹了一点雪,白色的东西在指尖化开,他盯着那片润泽突然说了一句:“今日初四,若你好好吃药,上元节我便带你出去看十里明灯。”他笑着,“那可比雪好看多了。”
      齐榭投来的目光里夹杂着困惑,惊诧,和什么不可辨明的情绪,诏丘朝他眨眨眼,低头问孟今贤,“你愿不愿意?”
      孟今贤仰起头:“这算新年愿望吗?”

      举手之劳而已,诏丘不明白,“这就算愿望?”
      随即反应过来,他久卧病榻,错过了下界最隆重的年关大节,想必连世家大户极为重视的年夜饭也没好好吃上一顿,说不定就是躺在床上孤零零过了,没有烟花爆竹,没有花鸟鱼灯,只能望着层叠帷幔,想象着年节本该有的模样。
      本是惯例的欢乐,今年却是触不可及,便觉得寻常的游玩奢靡起来。

      诏丘道:“你说是就是,我帮你实现它就是了。”
      但他很快补充一句:“但我可是有要求的,需得你好好喝药,在那日之前将一身红斑褪尽才作数。”

      化骨的药方诏丘喝过,不是一般的苦,因而此番不给他些甜头,诏丘还真怕孟今贤熬不过去。

      后者闻言垂着头,焉哒哒地缩水,不开口只慢慢走着,肉眼可辨的失落下去。

      诏丘道:“现在知道不吃药的坏处了?若真的拖到那时都不见好,怕你悔得掉眼泪。”
      “我其实不喜欢掉眼泪的。”他咕哝一句,更加颓丧,“其实有时候,我也会后悔。”

      他这句话轻飘飘,又不再有下一句,诏丘以为自己吓唬得太过,又折回去哄人,“放心,保管你赶上上元节。”
      结果孟今贤头埋得更低,脚尖刮来路边的一个小石子,压了又碾,踏了又踢,气氛忽而沉重起来。

      诏丘实在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无法贸贸然再开口,还是齐榭跟在后面开口解围,“你吃过梅花糕吗?”
      孟今贤果然被吸引了去:“是白色的那种糕点吗?”

      梅花糕听着寻常,但齐榭说的并非是下界常见的五瓣花点心,因为某种颇为奇特的原因,不仅造型大改,连馅料也加了一味极其罕见的药材,是献鱼城才爱贩卖的玩意儿,工艺繁复且稀贵,有市无价。

      齐榭说:“不是。我小时候吃过一次,味道很独特。”

      虽然造型大改,但梅花糕表层依旧是花香,又比正经的梅花香味淡一些,恰如其分地勾人馋虫。

      孟今贤问:“小时候是什么时候?”
      齐榭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八岁那年。”

      诏丘回想了一下,竟然没记起自己什么时候带他尝过这个糕点,便默认是师弟严温或师尊闻端发的善心,自顾自点点头。
      齐榭今年虚岁二十六,能让他记得如此之久,念念不忘到这般地步,味道可见一斑。

      齐榭道:“你应该会喜欢。”

      孟今贤立时攥紧了他的手,期待呼之欲出,然不等他开口,齐榭又道:“不过我说的这个,其中有一味用料与你的汤药相抗,不可同时服用。”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但三人都明白其中隐意。

      兜来转去竟然还是一个目的,孟今贤不知是该恼怒还是愁郁,在两人脸上扫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撇过头。
      诏丘已经笑出声,瞧见他眼中一丝委屈和似是而非的落寞,笑意凝住了。

      后者抓着他的手,似乎是觉得心情不大好,连带着看这明明修长漂亮的手也不痛快,将松未松之际改了主意,拉他更紧,撅着嘴抱怨了一句:“生这个病很痛,你们还这样吓我。”
      他不遮掩,气闷全都表现在脸上,哪怕极其不高兴,也没有直接撂下两人自顾自回房,便说明这个话题尚有可回寰的余地。

      诏丘道:“抱歉。”
      灯会不止上元节有,不用这样着急。

      他不太讲究这些,也不会觉得向小孩子道歉是落了大人的面子,认错认得很诚恳,但孟今贤没见过这样的世面。

      一是从小到大,他便是被千娇万爱宠着长大的,鲜有不顺心的事,自然也没被谁亏欠过什么。
      再者他所能接触到的大人,无非他亲爹,教书夫子和家中的仆丁,前面两个都是长辈,伦常之上为尊,没有同他道歉的道理,最末的没什么胆量和机会开罪他,也就无谓道歉一说。
      对此事他实在是毫无经验,只能自作主张的将诏丘归为尊长那一类,自然对他的行径更加存疑。

      他印象里的尊亲都是高高在上的,因为家业偌大需得立威,折腰几乎是不可能,诏丘猝不及防来了这样一招,他反而有些惶恐。
      “不是的……”

      劝他喝药,图的是他的平安康健,带他出门,图的是他喜乐忘忧,他记得,夫子曾言,君子立世,明是非辨好歹,凡事需得看得清,诏丘对他没有加害之心,也就没有愧对之处,这个歉就道得名不正言不顺。

      “相逢短暂,来日……我只是不想总是去想那些飘渺的事情……”他顿了顿,低声嘀咕,“没有尊长向晚辈道歉的。”

      诏丘低低“啊”了一声,并不认同他所说:“这与老幼尊卑没有关系。”不过他听孟今贤这样想自己,忍不住挑出那两个字在嘴里细细咀嚼,“尊长……”

      他低头瞧了一眼自己。
      长靴底沾了一些雪水但无伤大雅,下摆还是整洁的,往上是蓝色宽袍大袖,银线缀入交领,十分慵懒,十分风流。

      齐榭当日是照着他往日的喜好去挑选,绝不会学着上界一些老头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因而诏丘穿久了,也会在某一刻恍惚,觉得自己还在门派修行,只是偶尔下界提升本领,便端得一副少年人的幼稚心气。
      低头时正好有长发从耳侧落下,白且齐,不过小指粗细的一缕,其实没多打眼。

      孟今贤看他偏开头不说话,有些惴惴:“不是吗?”

      他不是没见过其他散修,全是他父亲请来为他诊治的,是被好生招待的座上宾,不同于家中仆役,也与一般的分利商贾有别,但父亲说那些人也仅仅止步于此。
      可他以为修道之人承的是天地供养,寻的是济世大道,一剑破万法,一符定乾坤,有此本事,又比他的资历不知多出多少,那自然是长辈。

      诏丘不知道他是这个论法,捻了捻自己的白发点点头:“算是吧。”

      “既然如此,我脚酸,能不能抱我一程?”

      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诏丘勉强体谅他身体欠佳,伸出手:“来吧。”

      然则他对诏丘先说了一句“多谢”,然后扭过头,情不自禁往齐榭那边挪了挪脚步。

      齐榭没动,他也就不敢再进,抽回结痂的小手,十指紧紧扣在一起,眼睛一眨不眨。
      齐榭问:“我?”
      孟今贤有点不好意思,更不好强迫别人,便说:“你如果不方便也没事,我其实还能走一走。”

      诏丘就纯粹抱着手饶有趣味的看热闹了。

      以往在这些事情上,诏丘比他要受欢迎得多,头一次自己是首选,齐榭面上没有一点波澜,说话甚至更冷淡:“我没有不方便。”

      孟今贤知道这是应允的意思,期期艾艾,迈着小碎步挪到他腿边,齐榭便将他从地上捞起来,依旧没什么表情的往前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尊长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