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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御剑记 ...

  •   第十七次从木剑上跌下去的时候,严温终于没有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而是干脆躺尸,阖眼安详。
      双手叠放在小腹上,他微微一笑,感受冰雪在身下化开浸过来的一丝凉意。

      然后就被人砸了好大一坨雪。

      长靴履地的声音略空,因为是在演武场,周围一圈光秃秃的梨树都避离颇远,和处在旷野的感觉没什么两样。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差别,就是他躺在莽原之上,找不到身下这样深厚寒凉的雪层,和十几步外的某个捣蛋鬼吧。

      严温没动。

      雪屑零零散散铺在身上,一大半都落在他挺得笔直的小腿,被深蓝长袍和如雪长靴隔绝开,化了也渗不到最里,余下的一点白絮则在脸上,是有人看他都这样了还不起,毫不客气又抓投过来的。

      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有人单脚叩地两下,松冷的嗓音带着威势,“像什么话?起来!”

      严温睁开眼,果然见得一张端绝的冷冽面庞。

      来人一身飘蓝长袍,衣襟熨帖高拢,勾勒出清瘦好看的肩颈线条,腰悬悠然白玉佩,信步至此,微薄的日光和纯洁的雪层就在衣袍梨纹之上渡出一层亮色。
      而衣袍的主人眉目深刻,如琢如磨,浅色眼瞳转过来的时候,像是刻着剑光的寒玉。
      人身修长,翩翩孑立,十分耀眼。

      不过此人还没有彻底长开,如此美貌虽然勾人心弦,但尤带三分青涩,反而将线条锋利的五官化得柔和了一点。

      严温继续微笑,一点也没有被这张倒悬的脸和其上冷漠的表情吓到,几乎是麻木的看着他微绛的薄唇一开一合,然后往一侧偏头,“别管我了师兄,让我冷静一下。”

      诏丘薅了第三把雪团,这次没砸,而是攥在手心,半跪下来毫不客气捂到严温脸上,“大冬天找冷静,有病啊?”

      严温被冷得一哆嗦,终于肯坐起来了。

      不过雪层松软,他的挣扎起身反而让自己陷落几寸,纯白点缀于衣袍间,远远看过去,就像是被埋了一遍。

      他随意抹掉面颊上的冰凉,勉强拍干净雪尘,双腿蜷曲,“是啊。”

      这是他修习御剑的第四个时辰了。

      剑修在正式启佩本命剑之前,都要用凡剑操练最基础的剑招和用法,直到一些法术不生任何错漏,才能以灵剑换木剑。
      御剑之术是每个剑修必学的功法,学不好不仅丢脸,很多事情都会因此生出阻隔。
      譬如弟子比试,譬如一些新奇的功法,又譬如,偶尔被师尊带着下界,诏丘可以瞬息直达山巅,而他就非要亲自爬逾千层的通云阶不可。

      至于为什么不让诏丘带他,那是某一次身为掌门的闻端亲自盯视,将严温从诏丘的不阻剑上吓到地面。

      对此,诏丘的解释是,“师尊一定是觉得,如果你可以一辈子蹭我的剑,那一辈子没有上进心,成不了真正的剑修,岂不是打门派的脸?”

      严温深觉有理,也深觉惭愧,所以打好最早的体基之后,立刻摸了一把木剑开始学御剑之术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
      凡事行止都要遵循道理,虽则御剑是一干法术的基本功,但却是小弟子要修得极其稳扎的体基,记好各种运剑心法,再正儿八经研究透了御剑的指导书册之后,才被允许去碰的东西。

      而在被摔了十几跤之前,那是严温正好在做的事情。
      他只是刚刚走到这一步而已。

      他的脸上带着颓丧,但好歹不是在挺尸了,诏丘绕了半圈走到他身前,捞起被埋在深厚雪层中的那柄木剑掂了掂,“告诉师兄,练多久了?”

      严温嘴角微撇,伸出四根手指。

      诏丘又问,“摔了多少次?”
      严温满脸痛苦吐出个“十七”,然后等着被骂。

      结果阖上眼,听到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

      他就怒了。

      诏丘此人,吓唬人的时候很多,但以势压迫很罕见,九成是为了开玩笑,且撑不过三句,严温最开始被唬过,不过后来明了了也就不怕了,当即薅了一坨雪甩飞过去。
      “师兄!”

      诏丘抬手挡过,一点雪屑被留在指缝和微微弯折的指节上,他笑得发抖。

      亲传弟子很多是从悟性高天资好的那一批新弟子里挑擢出来的,严温却不一样,没有经历过什么明争暗斗和层层比试,是在上界大选中被闻端看上,直接定成次席的。
      而收了他之后,这位掌门再也没说过收徒的事情,连最好教的外门弟子也不想要,就在名下留了两棵金贵的亲传幼苗。

      严温作为好苗子之一,运气不是一般的牛气冲天,但正归结于此,他没和其他弟子有太多交涉,不晓得他们都是什么水平,看师兄笑得这么厉害,心里咯噔一下。
      “很丢脸吗?”

      诏丘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笑得打跌,最后生生把自己也笑到了雪堆里,和他一起坐着。
      好不容易揩干净泪水,他的双眸泛着一层亮色,手掌、衣摆和长靴里全是扑过来的雪。

      严温已经想死了,但还是打算当个明白鬼,于是满脸决然,“你就直说,其他剑修都是怎么个水准吧?”
      诏丘捂着肚子,比出两根手指。

      严温真的想死了。
      两个时辰!
      别人学会御剑是两个时辰!
      而他作为亲传弟子,不到四个时辰摔了十七跤!

      他一脸沮丧,脊背佝偻,薅了一坨雪呼到自己脸上,语气生不如死,“如果有朝一日师尊将我驱逐下山,那我无话可说。”
      诏丘已经笑完了,开始收拾自己的烂摊子哄人,“言重言重。”
      严温僵硬扭头,“拖后腿就算了,还拖的是掌门的后腿,我自请下山,师兄,我们就此别过了。”
      他真的拱手就要站起来,诏丘一掌把他拉回雪面,“还没到两日,这就不行了。”

      严温本来在装模作样抹脸上不存在的泪,闻言手一顿,“什么两日?”
      诏丘将木剑丢给他,然后拿出背在身后的本命剑,“其他剑修学会御剑是两日啊。”
      他单腿曲起,丝毫不顾雪水湿衣,坐在地上呼啦一声拉开长剑,剑身出鞘映出一片寒光。
      严温眯着眼才能避开剑芒,不得不抬手遮挡,“两日?不是两个时辰?”
      诏丘握着半出鞘的不阻剑站起身,拍开腿上的雪,然后躬身拉了严温一把,“如果是两个时辰,那你确实该跑了。”

      外门内门亲传全部有别,很明显,弟子的水平是一路升上来的,一茬厉害过一茬,若是资质了得修为悬殊,这三者间会有绝对深厚的壁垒,下一阶的弟子根本打不破。

      严温听愣了。
      两日?

      他怕诏丘为了安慰自己编瞎话,“你说的是哪种弟子?修为一般的外门?”
      诏丘用一种“你疯了么”的眼神盯着他,片刻后彻底拔出长剑,当空一挥活动筋骨。
      不阻划出一道气流,横贯虚空,掠过演武场,直接劈断了远处的一个置物架,刀剑落地,发出叮铃哐啷的巨大声响。

      诏丘哦豁一声,“长洐,都怪你,闯祸了。”

      他的行为和言辞都跳跃得很,严温又气又怪,“为什么?关我什么事?”

      诏丘扭过头,带着他钻小路逃跑,“我要带你御剑啊!”
      不为了这个,那他为什么要出来?为什么祭出不阻?为什么把置物架劈断了?

      他边跑边解释,“亲传弟子的一般水平,是两日学会御剑,但你的师兄我素来是个喜欢济贫扶弱的好人,看你这么可怜,帮你一把,保证你一日就可以学会御剑。”

      他拉着严温的手腕,这里钻一下那里拐一道,愣是把师弟带到了后山。
      施施然回身,诏丘松手,雪白剑身划过一道耀眼的寒辉,倏然悬停在距地六寸的低空。
      然后诏丘就跳了上去,伸出手对严温说,“来,师兄带你飞。”

      严温恍然大悟,感动得涕泪交加。

      虽则修习御剑都是用木剑,但正儿八经在高空翱翔,那当然还是要靠灵剑的。
      况且灵剑之于剑修何等重要,那是性命所在心念所在本事所在,恨不得日日擦拭常练常新。

      严温也是因为拜师不久,还没到启用灵剑的境界,这才不得不让自己的拜师礼不稽在居室里落灰。

      但诏丘不一样,他早就会御剑了啊!

      而更让严温感动的是,除非一些本事已经厉害到出神入化的大能在用剑一途无所禁忌,折枝御敌折草御敌,无所谓手边是什么东西,一般剑修依然十分倚重本命剑,爱若珍宝,旁人根本近不得。

      能以本命剑练手,不仅能极快掌握御剑关窍,而且代表自己已经成为了剑主的至亲至信!
      意识到这两层,严温差点冒出泪花,慷慨伸手就站上去了。

      然后他被诏丘带着晃了两圈,突然发觉一件很要命的事情。

      “师兄......”
      他扯了扯诏丘的衣领,
      “我派规定,无令不得出山是吧?”
      新手运发剑诀需要专注灵神,不能对高空存惧,但对于诏丘来说,专不专注都是一样的,不阻早就和他心念合一,一定会稳稳当当支着两人飞,所以他扭过头,闻言十分欢喜,“哎呀门规记得不错啊!”

      严温压着他的肩,往下觑了一眼,没再顾上什么恐高不恐高,害怕不害怕,只是疑惑。
      “我们这是在哪里?”

      诏丘的面庞被日光渡上一层神圣的浅辉,双脚微错,嘴角勾起,衣袂飘飘好不逍遥,“你猜?”

      严温不是很想猜,但不得不猜,咽下一口唾沫,“凌空山......外?”

      诏丘拊掌,“好眼力。”

      严温要哭了。

      他最怕的就是作为掌门的师尊。

      掌门有令,无令不可出山,不可久居山外不归,不可于山外徘徊惊吓百姓。
      凡有违背,行斋戒,课业翻倍,入掌门书室罚抄门规五十遍,扫通云阶半月。

      诏丘感觉他的魂魄在飞,“慌什么,走的那个山不等于飞的这个山。”
      严温含泪点评,“你放屁!”
      都出守山结界了!

      诏丘继续苦口婆心的劝,“后山毕竟多山石树木,壁立太高,你是新手,绕久了容易被拐得头晕。”
      而且!他们才闯祸,掀了东西没收拾,带着师弟在山头飞,是想把错事抖给谁?

      严温悟透这是什么意思,声音都在飘,“所以,怪我?”

      诏丘感动,“长洐,好聪明。”
      有担当!

      就因为他这两句夸,严温落地就垮了。
      幽幽滑到地上,又被一脸无谓的诏丘提起,“难看不难看?”
      严温满脸麻木,“我想死。”
      还想带着师兄一起死。

      之前闻端不准,所以他蹭剑也没蹭成。而今日第一次登剑,被摔了那么多回不说,根本没有飞太远,哪怕是在低空,也摇摇晃晃哆哆嗦嗦的。
      好不容易真的御剑了吧......

      他朝身侧看了一眼,拒绝了诏丘的搀扶。

      诏丘被他木着脸一推,在原地踉跄了一下,又开始笑,单手撑腰,“别走啊长洐,到凌空山内了,现在用你的木剑试一试,看是不是能飞稳?”
      严温顿住,飞快拿出背在身后的木剑丢过去,“你自己练吧。
      他要去抄门规了。

      结果迈出两步,发现不对劲,又缓缓扭过头,“那是什么?”

      诏丘没有叉腰的另一只手,手指匀白挑动,带得指节上垂挂的一块玉佩抖了抖。
      他说,“认不出来?掌门令啊!”

      这一类法术从出山那一刻开始施效,入山的那一刻开始消散,诏丘笑意深深,还施术拖延片刻,让严温看到了才让这个幻化出来的东西消散。

      所以严温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指着恢复原状的木牌,“你向师尊要的?”
      诏丘哎呦呵,“不然?我去偷?”
      严温顾不上他这个讨打的语气,眼睛瞪得溜圆,“师兄,你又吓唬我?”
      诏丘抬手,木剑稳稳当当悬在半空,“上去。”

      严温疑惑不解,还有点气,一脚踩上,木剑呲溜一下窜出去,诏丘在后面跟了几步,“默念剑诀,飞高点,按照你今日看到的来。”

      木剑慢慢升到高空,在夜色笼罩中绕了三圈,又平稳回到原点。
      无虞落地的时候,严温的眼睛里都是惊喜,“我会御剑了!”
      诏丘颔首:“不错不错。”
      严温美滋滋,“还好没丢脸。”

      灵剑做试,好是好,但起点太高,但凡有什么没注意到,落在不那么灵敏的木剑上就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跟头,且真的御本命剑,那都是高不可测的深空,但凡心思在脚下,都会直接掉下来。
      但在木剑上太久,没有可以心神互通的东西,越练越死板,也不妥当。

      若他在诏丘的不阻剑上试了一圈,在木剑上也能飞过,那基本就没问题了。

      念及此,严温不气也不恼了,规规矩矩作揖,“多谢师兄。”
      木剑还悬在空中,他为表感激,“我载师兄回生兰阁。”
      诏丘受宠若惊,提着衣袍就要上,严温看他的姿势如此熟稔,脑中乍然晃过一个什么,立马就问,“师兄,你是多久会御剑的?”

      诏丘攀着他的肩站上去,头也不抬伸出两根手指。
      严温惊喜,“两日?”
      那自己岂不是很厉害?

      结果诏丘呼了他后背一巴掌,“两个时辰。”

      诏丘知道严温在练剑,在翻书的空隙多看了几眼,心道这个胆小拘谨的小师弟第一次御剑,会不会摔痛。
      然后他果然就摔了。
      而且一摔再摔,反反复复摔,诏丘都忘了自己看到多少次他被木剑抖下来,又多少次爬起来。
      本来还挺为他百折不挠的精神感动,就看到一道蓝影晃了晃,直接无声无息落了下去,以为他被摔死了,要去给人收尸。

      后来尸没收成,小师弟满脸颓丧爬了起来。
      虽然相关经历不多,但他能意会师弟的挫败,想说的安慰话在教会他御剑之后才敢说。

      诏丘拍拍严温的肩,“十七次,也不多......”
      严温有点感动,但已经驱使木剑,不敢回头,只问,“所以师兄你是只摔了几次,所以笑话我吗?”
      诏丘笑了一下,“不是摔多少次的问题......”
      他肯定是比严温摔得少,仅仅磕了三下就会御剑了,但他在藏书楼上瞧着严温练,真的......

      他忍着抖说,“我第一次看到,原来真的有人御剑失败会被吊在木剑上,被晃得想死啊......”

      他单手支在严温的肩上,笑得喘不过来气,严温的脸青了又黑,白了又红,好不容易到了生兰阁,死不回头,语气僵硬,“师兄,你先别下。”
      诏丘捂着酸痛的肚子,眼底笑意未消,“哦,好。”
      他以为师弟是要证明自己,再飞一圈,结果看得身前的人先跳了下去,利落一脚踹上剑尾。

      然后诏丘在学会御剑几年后,沾好师弟的光,第四次感受到了被剑甩飞的酸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7章 御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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