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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睚眦 ...

  •   他走出闭关洞窟的时候,太山派落下了长久的雪。

      他最敬最重的尊长,都死于一个上古大阵。

      阵是叫重质化魂阵不错,但并不是几位尊长要去复活什么人什么灵物而另开的大阵,而是他们在某一个地方找到的残阵。
      阵法半阖半开,周围全是枯死的草木,居于此地的村民哪怕是路过的一条幼犬,都会在残阵的效力下疲惫昏颓,精气溃散,长此以往,不晓得要拖死多少人。
      若想彻底击毁,就只有大开阵法,亲自入阵击破。
      那道残阵是望云宗前尘罪孽的最后遗迹,是闻理长老匆匆奔赴遂宁城,在云见聪的剑设虚境中得见的一切。

      原来当年的大阵从未真正开启,只是他的父母一心痴妄,可笑的想要借着这股强力修成正果,没想到阵法只开了一半,他们的修为难以掌控灵力磅礴的阵界,轻易就死了。
      而残存的大阵被望云宗的诸多弟子以命相封,囫囵困缚,在遂宁城的某个荒地飘荡了几年。
      直到云见聪找到它。

      望云宗惨事,本就生于妄想和歪路,为世人不齿。
      他是被师兄弟护下来的,运气好,再拜师门还能被师兄和师尊护着,甚至护得更紧,修行多年门中弟子没人敢在他面前再提这桩丑事,让他慢慢的落了伤。
      但云见聪是自己犯禁偷溜下山,不知运气太好还是运气太不好,成了唯一一个可以被群起攻讦的丑疤,不愿再追大道,随手摸了亡故宗门的几本书册,游走下界多年。

      云见山站在洞外接下一片雪,心里很明白几位尊长都是怎么想的。

      他们脾性迥异,但在某些地方又相似得很。

      他们必然是觉得,阵是守生阵,可无论重生还是飞升,都不见得是走了最正的路得到的结果,更何况事到如今,惦记这东西的修士大多抱着不太妥当的念头,很容易引争执。
      且千年前尘中,没一本书册和传闻说有人真的借此法修成正果,可见华魂为假。
      至于重质,已然造了这么多杀孽,干脆就不留了。

      启阵需要以亡魂为引,于是他们捉了一个小鬼童。
      那是一个夭折的孩子,原身恐怕是被生生扯破,她的骨骼全部错位,满身狰狞的伤疤,手脚各断一只。恐怕也没有血亲存世,不见碑坟,不知故土,不得安宁。

      闻理找到她的时候,那么点大的小姑娘双眼木然大张,尸身肿胀,被一个又一个心怀不轨的修士潦草缝补又利用过,辗转到了云见聪手里。
      被渡了邪念的小鬼浮在一片脏污的池沼中,眼珠浑黑。

      闻理小心的捞出小姑娘,为她换下衣衫,多此一举地收拾好伴随尸身淤黑多年的伤口,困住云见聪,等着闻端来。
      却没料到,闻端还会带上云见山。

      前后因果诸多细节,云见山都只知晓得一个轮廓,其他的全是在七星容象阵中见得,唯有这件事是他亲身所历,永不能忘。

      他想,自己真是罪孽深重啊。
      哪怕日日勤勉,跟着师兄下界治病救人,好好修行练得一身卓然的剑法,不知道灭过多少个罪孽深重的邪祟鬼魂,受了多少人的感激,修得满心悲悯温和,都不能消除自己宗门,自己父母的前罪。
      他亲手杀了云见聪,断绝前尘,都无法消除前罪。

      出身由不得自己,他曾是望云宗的弟子,云见聪的师弟。
      哪怕师尊和师兄替他挡得再好,总有那么几句会在下界的时候落到耳朵里,让受恩的人投来奇异的目光。

      褚阳总是劝他,说这些事情并不是他亲手造成,那就不要苛求自己,君子论心不论迹,在他心里,云见山就是世上最好,最一身清明的师弟。
      能让褚阳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比杀了他还难,云见山稀奇得想笑。

      可是他不是旁人以为的清白无垢。

      那天的阵法,其实是他最先找到的,只是他在结界的另一侧,长溟和长洐和他相对,被一位掌门阻隔了视线,又心不在此,所以才没立刻看见。
      如此大阵,强破必然伴随着风险,若生异象,恐怕会招来什么人让事情变得更加难测。障眼的高阶法术是褚掌门亲手设下,诏丘和严温发觉不了也解不开,但是他可以。

      他惶惶然到了山巅,破了障眼法。
      他执着的守在师尊身后的结界外,看他们的面色越来越虚弱,疯狂祈求有人能来,希望多多少少能帮一点。
      但他的到来激怒了鬼童,浑黑的瞳仁转与不转都是一样的,但遍布整个眼眶的黑色木然移过来,他隔着金光辉煌的壁界,因为这个对视悚然心惊。

      闻理长老镇压她身上深重怨气的时候,云见山就在门外。
      她记得自己,却不信任自己。

      鬼物的抗拒和杀意都是纯粹而毫无道理的,又因为无论生死都倒霉到了极致,但凡有所波动都会生出大凶戾气。
      几乎是鬼童微微动身的一瞬,闻端掌门就皱着眉,在茫然不知外事的人阵合一中阖上了眼。

      几位尊长都不喜欢倚靠外物,即便是修士,知道也向往仙家的东西,但毕竟是凡人,脱不得尘世,凡事更信事在人为,对阵法的秉性劲力和自己的本事都有把握,绝不会贸贸然行事的。
      更何况,他们四人全部修为了得,各居其位,无论是要破一个阵还是要开一个阵,都不至于赌上性命才是。
      别人听了谎话,都以为他们是创设大阵,出了错漏憾然长辞。
      连严温、诏丘,甚至是自己的师兄褚阳,都以为他们是在破阵的时候出了什么差池以至于全盘倾覆。
      却不晓得,原来是这样的因,这样的果。

      他还记得漫天风沙在阵中积聚成风涡,金光大阵浑黑一片,风声好不容易偃息的时候,他终于能看见阵界,却立刻踉跄跌坐在原地。

      有人手持长剑,有人倒在血泊中,有人静静垂首,终于睁开眼,却是死相。

      他的师尊,有一双清浅的银色双瞳,像是隆冬时最浅的如镜湖泊,无论万事万物是什么颜色,墨黑一团脏污一片,还是朱红一抹烈焰烧腾,都能在他眼底映出残影。
      但那天他只看到涣散的瞳孔,和手中早就松掉的结印。

      云见山抬头笑了一下,像是在嘲讽多年以前自以为是的自己。

      褚阳不再试图挣脱严温的桎梏,用了最好笑的法子,生生踩了他一脚,在严温吃痛松剑的当口隔着很远的距离渡来灵力。
      纯白如丝的气泽一分为二,绕行周身,渡在他和诏丘的伤口上。
      剑伤最边缘结了痂,但破口就是破口,从前胸一直痛到心脏。

      太山派的法术最为低调温和,褚阳的弟子牌中所容的也全是可以疗愈人的至纯灵气,云见山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褚阳一脸威肃在救人,而他在一边焦急又缄默的看着。
      但这一次不一样。
      他回过头,对着褚阳:“师兄,算了。”

      染血的手指抚上心口和脖颈的两道伤,殷红鲜血在身上任何一个位置洇出斑驳的血迹,是他故意穿了不避脏的长袍,故意看自己成为这个模样。
      眼神慢悠悠转过,瞥到地上安静躺着的长剑上。

      他持长剑走到这里,剑锋森冷,划过世间高山大川,曾斩无数诡谲秘阵,曾破无尽污沼泥潭,也灭过万千凶戾魂魄,却没想到最后一剑,杀的是云见山。
      是他自己。

      一片静默中,风声似乎都偃息了一点。
      云见山瞥向从头到尾没再说话的诏丘。

      后者正握着另一个人的手腕,明明自己都是满身的伤,却能在听他说话的间隙里瞥去一眼,眼神裹过森然外露的白骨,皮相带来的刻薄消失得一干二净。
      诏丘终于不再说着一些混不吝的话,故意插科打诨来让别人忽略自己的伤势,只是垂着薄长的眼睑,看着温沉又难过。

      他看着这张端绝的脸上出现这样突兀又无比自然的神情,突然特别、特别、特别欣慰。

      欣慰到差点笑出声。
      “长溟,伤害至亲至信,满身罪孽的痛,你也懂了吗?”

      诏丘的眼皮很轻地颤了一下。

      可能是云见山的表情太奇怪,满目悦色混杂着削肤摧骨的疼痛,笑意又显得狰狞僵硬,所有人都投来了奇异的目光。
      某一瞬诏丘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清若琉璃的眼珠转过来,却是满眼的悲悯。

      云见山有一丝丝意外。

      他费尽心力不惜用了最卑鄙的手段将一切真相摆在他面前,不是为了这个表情。

      晏清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该怎么看他,有时候眼神不小心对上又会迅速撇开,站在诏丘和齐榭身边,既像一种守护,也像是寻求庇佑,但大多时候,晏清的眼神都是空洞的,茫然点在什么乱七八糟的位置,如同失魂。
      乌流匕已经被捡起来,稳稳别在女修纤细的腰际,被雪白长袍掩盖了一大片。
      她木然的表情因为这句话终于有了松动,长发微动,抬眼却扫过一道更加明显的目光。
      依然是悲悯。

      云见山从意外,到恼怒,直至此刻,他终于生出不解,试着走过去随便捉一个人问一问,却在浑身上下牵扯出更加深重的疼痛。
      诏丘低头嘱咐了一句什么,晏清点点头,眨掉眼眶里的又一层雾气,安静走向了更远处的褚阳身边。
      他似乎还想支走齐榭,只可惜后者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听他的话,于是他们还是牵着手,一起在云见山面前站着。

      云见山等着他说什么,站了一会儿,终于诏丘的唇瓣翕张,先是唤了他的名字,“云师兄……”
      这个语气和曾听过的所有都不同,喉口涌上一股腥甜,云见山重重咽下,掩藏异色看过去。
      他晓得,以诏丘这样的性子,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看别人如看清水游鱼,又有了惦念,说不定会劝他放下往事不要执着,说不定还能勉强因为往日交际给他找一个妥帖的借口,说他着相了,生出执念生出心魔,这才做了很多错事。

      每一个未能亲历他人处境的人都很容易说出很多看似有道理,但实则屁用没有的东西。
      而所谓的安慰都是局外人无关痛痒的谎话。

      但诏丘不一样,云见山以为自己可以听到一点什么其他的,甚至可以是一句骂辞,但他却听到了一句微哑的,
      “……你只是被困住了。”

      云见山低声呢喃,“是吗?”
      心头的感觉异样,像是什么东西被点破,苦闷多年的情绪肆意翻涌,而他落坐其中,突然看不清前方是终路还是归途。
      他在长久的愣怔之后放声大笑起来,笑意牵动每一块骨骼,带出撕心裂肺的剧痛,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到最后,他笑出眼泪,笑得用双手撑住膝盖,猛的喘了几口气,重重咳嗽几声才能稍微掩盖心口的感觉。

      “长溟,你好善良,善良得都傻了。你不会以为时隔多年,站在你面前的还是昔日的云见山吧……”
      他缓缓立身,揩走眼角余泪,却没顾被自己几番折腾得崩开的伤口,滚烫的血液再次流贯而出。
      诏丘微微抬眸,不动声色将齐榭拉到身后一步,言辞镇定:“换魂术已成,你现在顶着云屿的皮,已经开不了阵法了。”

      云见山的笑容有一瞬凝滞。

      换魂术是医术中最难最高阶的法术,不同于夺舍之类是躯壳的转换,这个法术,换的是人的魂魄。
      是将里子生生抽出来,又生生塞到另一个壳子里。
      一人的魂魄剥离原身会有多么痛,初入新壳的时候会有多么不适应,多么慌张惶恐,他根本不愿回想。
      更何况被他换魂重生的不是别人,是他的……亲子。

      诏丘的眸光冷静,看他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总是在找自己留不住,或失去的东西。”

      这是云见山最不愿去面对的一道伤疤,如今被赤裸裸揭开,伤口崩裂出一地的血,他有点不自在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诏丘慢吞吞的挠着某一处发痒的血痂。

      云师兄……又问他这样的话。

      他什么时候知道?
      他很早就知道了,因为有人根本就不打算瞒着他。

      “你应该问你的师兄,为什么那么想要我知道这些事情。”
      诏丘意味不明的盯着褚阳,看后者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终于出了一口被欺瞒多年的恶气。
      “孟府小公子房中的阵法,究竟是谁画下的?庄宛童一个小孩子怎么会被牵扯进化骨往事?为什么会惹上一堆原本和他没有一点关系的恩怨?孟家的修士又都是谁布下?为什么要给我强塞那么多书册?为什么我随手一翻刚好就能看见换魂术?”
      他冷笑一声,“谁说我心怀悲悯了?”

      他诏长溟,分明就是一个恩怨分明,睚眦必报之徒。

      下颔朝远处一点,又朝近处一点,“你们是觉得我蠢,还是生怕我不知道?又想要我知道什么呢?”诏丘抬手一招,破魄剑稳稳当当回到手中,“每一桩每一件,我都是苦主,但究竟谁在利用我戏弄我,你们师兄弟,给我个解释吧?”

      褚阳和云见山都装哑巴,诏丘也懒得多问了,反正他都知道,不需要他们再一人给自己呼一道耳光。
      他扭动着手腕,不久前才大开大合的骨骼发出喀喀清响,诏丘的眼神掠过天穹上的某一点,头也不回地嘱咐远处的两人:“把他们给我捆了!”

      乌流匕出鞘再次引动惊雷,雪白一片直劈入地,惊起一大片沙土。
      新的一道如渊沟壑豁然显露的时候,褚阳被晏清反手控住,云见山被严温突然袭来的杀招逼到了豁口边缘。
      与此同时,齐榭早就备下的符纸忽然腾至高空,在一片浓云中熊熊燃烧,余烬绕着火舌飞速流动,化成澄蓝鎏金的细线,死死缠上了云见山和褚阳的身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7章 睚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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