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的新娘》命座星

7、丑猫

　　林翘在黑暗的卧室里做瑜伽。

　　她睡不着，只好想办法折腾自己。她的身体弯曲成拱桥状在床上爬来爬去，要是被人看见，兴许会觉得她是女鬼哩。

　　可没有人看见她。

　　自从林翘不再和过去的朋友联系见面，年世死后也从未恋慕过别人，她的世界就在不断往下沉。孤独以及与世隔绝加深了她对年世的迷恋。一个永远保持沉默的人，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做倾听者呢。她心中闪过的念头，交予谁都不太合适，而独自消化掉所有情绪太难，比起对着空气挥出一击重拳更滑稽，她想，要是年世还活着，她可能不会特别钟情他，至少不似现在，隐约有种为了爱可以放弃一切的决绝。

　　年世哥曾在她的座位附近讲了很多笑话。

　　那时候林翘毫无所觉，如今回想起来，却多了一股自作多情的劲儿。兴许是他理解自己的忧郁，又不好意思直接接近她，才逗留在她附近，和看起来就算做朋友也完全与他不搭的男生不停地说笑。

　　客厅里，烛火摇曳了两下。

　　林翘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先是由过去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为基调，再配上一些陌生却莫名牵动她的画面，最后收尾的是年世直直望过来的视线。

　　有段时间，他不是打了石膏吗？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星期五见到他仍是好端端的，周一见，便成了伤患。不知是打篮球之类的体育锻炼造成的，还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从陡峭的地方滚落。课间休息，关系要好的女生们聚在一起谈论八卦，有人信誓旦旦说年世的伤是和人打群架的缘故。

　　林翘听到时，心直往下坠。

　　她那时候只会为了两件事品尝到焦虑的灼痛，学习成绩和年世。受伤很正常，要是因为打架才伤害到自己那也太蠢了。

　　她的想法无关紧要，这份自知之明是有的。

　　尽管情绪不佳，也没有多说什么。

　　数学课上完是英语课，又到下课时间，年世凑到她的座位附近，讲了一个和石膏有关的笑话。

　　“昨天我在南湾那边玩，认识的一个人，看着我打了石膏，就说，他之前有段时间受伤手臂也打过石膏，他的前女友对他特别温柔，看他受伤了就很照顾他。过段时间，他伤痊愈了，摘除写满朋友签名的石膏后，他女朋友也和他分手了，还责怪他一旦恢复健康，就不像生病时那样懂事会照顾人，之前还随叫随到，病好了，就只想着自己。”

　　“你猜发生什么了，那男的前女友，前不久被他偶遇时，正手挽着另一个打了石膏的男生逛街。”

　　这些话当然不是对着林翘说的。

　　林翘当时的同桌也是男生，长得像金丝猴，上课老走神，聪明却不爱学习，成绩还很好。

　　金丝猴男似乎察觉到其中讽刺意味，笑道：“有的人，就喜欢那种软弱无能的，男的女的都是。”他欲言又止，没有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聊。林翘认为同桌没有理解，年世所说的玩笑真意。

　　当一个人格外需要另一个人时，就会暴露脆弱，讨好卖乖，这很正常。而有的人，只有在感受到自身的脆弱时，才会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正是世界的奇妙之处，不知不觉，就将人塑造成截然不同的模样。

　　她像一团被拉扯开来的海绵，浸泡在混乱思绪的海洋里，膨胀变形。

　　这种感觉晕乎乎的，哪怕是梦里，也形成了醉酒时的迷蒙滋味，脑壳仿佛被撬开，脑花升入了云霄飘飞。

　　林翘的梦，后半段竟然切换成了年世的视角。

　　有一次，她对年世说：“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个很体贴的人。如果你想对谁好，她一定会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从她口中讲出的赞美的话，理应让他感到十分开心，而不是听了后只想立刻从她面前消失。

　　有种莫名其妙的失望，混杂着喜悦。

　　回到家中，他一边想这件事，一边不自觉地揉捏起弹力球。他想不明白，猛地从床上起身，将小球随手一扔，使它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墙上，接着又在地板上弹跳几下，最后滚到了床底。

　　球撞击地板的声响，唤回了他的神志。

　　身上有汗水，黏腻贴着衣服，他进浴室洗完澡，顶着湿漉漉的没吹干的头发，跑进自己房间，按下电脑开机键。

　　打游戏时，他总是会全心全意沉浸其中，思考要怎么玩才能取胜。这天偶尔走神，是因为看见了队友的背|□□肤上有个鲜艳的蝴蝶结。

　　不是每个女生头上都戴着蝴蝶结，但也有蛮多女生有蝴蝶结的发饰。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消失得太快，他来不及细想，就回忆起有天看见她把额头后面的蝴蝶结发卡摘下来，别在了身旁女生的刘海上。

　　他愣了愣，看见这一幕时呆住了，事后打游戏，或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想起，也不免有片刻失神。

　　从心底升起的爱意，叫人真情流露，又忍不住遮遮掩掩。这般百转千回的情绪，放在所有受爱折磨又乐在其中的男男女女身上，都是如此，不分年龄老少和性别。

　　他偶尔也会想一些奇怪的画面。画面中，他做了些奇怪的事情，只为向她证明，他有多么爱她。

　　现实不同于想象，那些绮丽的念头始终驻扎在脑袋里，畏惧着变化为真实。他在等待，等待自己足够有勇气，或者，等到她先表明心意。

　　林翘从这个梦里醒来，厌烦地喝了口水，手一滑，玻璃杯落在地上。

　　碎片散落在床边，她踩着拖鞋将它们拢在一处。懒得处理。

　　一口恶气堵在胸口，怎么也散不开，她登陆奇怪的网站，焦急地查阅管理员07和她互发的私信。

　　咦。

　　电脑屏幕上突然多出一张脸，灰白色的，黄铜色的瞳孔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眼眶。半张脸颊毛茸茸，剩下半边光秃秃，林翘后背倒仰，差点以为自己的脸被小猫顶替。

　　[送你一个小礼物，请注意查收。]

　　残缺的猫咪脑袋闪烁片刻消失了，电脑恢复正常，林翘有些困惑，管理员07刚发来的信息，是在说什么。她感觉袖口被外力拉扯了一下，低头瞥了眼，惊讶地看见一只丑陋的猫咪，正趴在她脚边，跃跃欲试想要跳上来。

　　这只猫似乎有些眼熟。

　　林翘盯着它看了许久，才想起，年世还活着的时候，有一次，两个人曽隔着学校的院墙，救助了一只受伤的小猫。

　　裂开的脸颊，毛发凝结，尾巴残缺。第一次见到这只猫的时候，只是左后肢有一点坡。之后隔着远远的见过几次，仍是正常的，可她和年世决定救助这只小猫时，它已经丑得让林翘不忍直视了。

　　她轻声问，怎么会有这么难看的小东西。

　　因受到残忍的折磨，而变得像垃圾一样散发出恶臭，如此狼狈不堪的生物，整日什么也不想，只管着要怎么苟延残喘下去。

　　年世应该没有听见，不然他一定会震惊林翘这样善良的女孩子，竟会因为猫咪长得丑而心生厌恶，尤其是这只猫，它并非天生的丑陋，是人类对它进行了加工，使它变得畸形。

　　“我有个表哥的女朋友很喜欢猫，他们出门约会，有次遇到一只刚生育的母猫，我表哥就打车去离得很远的一家宠物店，买了一袋猫粮。猫粮洒在地上，附近的流浪猫也跟了过来。”

　　“他人还蛮好诶。”

　　“不，他马上就挨骂了。”

　　“为什么？”

　　年世笑嘻嘻地说：“他踢了一脚凑到脚边蹭他裤腿的流浪猫。”

　　出乎意料的，林翘脑中灵光一闪，问：“你表哥是看在女朋友的面子上买的猫粮，其实他不喜欢猫。”

　　年世故作深沉：“他脑子短路了，说自己假装要踢猫，是为了猫好，流浪猫太信任人类，指不定哪天就被抓走，打包送进肉类加工厂。”

　　“你表哥真是个天才。”过一会儿，两人仍看着那只残缺的猫，林翘接着说：“我能够理解，有这种想法的人太多了。打你一拳还说是在教你，拳头落在身上知道疼，就不会主动招惹别人害自己挨揍了。”

　　林翘想，真实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她无法用语言解释清楚。

　　某件事相信的人多了，原本是假的，也能成真的。

　　“现在，会打人的少，大多数人还是会怕。”

　　“你说的是不直接用拳头揍人。强行扭曲一个人的想法，有很多种方式，暴力是最无奈的选择。”

　　残缺的猫，试着翻墙，跳到半空，又歪斜着滚了下来。

　　林翘出了校门，站在院墙的另一侧。

　　她百无聊赖地踢着腿，等待，过一会儿，一只猫耳朵颤巍巍地冒出墙顶，年世翻墙的时候，把猫也抱在怀中。

　　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林翘在心里吐槽，面上却露出紧张的微笑。

　　“受伤了？”

　　“嗯，猫抓了我。”

　　在年世怀里挣扎的丑猫，抓破了他的衣服和脖子，血珠从伤口渗出，林翘愣愣地看着。

　　一只被厌弃的难看玩意儿，不知好歹地在她心仪的人怀中挥动爪子。原本以为自己还算喜欢猫咪和其他可爱事物的林翘，此刻，再次直面自己内心世界的丑恶。她其实并不比这只猫具有更多的美。

　　“交给我试试看。”林翘小心翼翼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接过猫咪。

　　猫没有挣扎，僵直着身体。

　　“真乖，年世，你看，它好乖。”林翘的话，还未说完。

　　这只猫便剧烈地挣扎起来，她瞬间生出强烈的怒气，如同火山口喷溅的熔浆。她悄悄使劲掐了一把猫咪柔软的腹部。

　　猫一声嚎叫，跳了下去。

　　幸好，年世稳稳接住了它，因此，他的手臂多出两条深深的血痕。

　　“别怕，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他轻轻拍打着猫咪的后背。

　　“像在安抚小婴儿。”

　　“猫的叫声，挺像婴儿的。”

　　“嗯，长得也像，只是人的脸不长毛。”一股暖流从小腹涌上胸口，真好啊，她不肯多施舍一份善心给残缺的猫，而年世哥却愿意，他的心底比她更善良。每每想到这点，一种使胸腔发烫的激情，便席卷全身，她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対他的喜爱。

　　这只猫，年世带回家养了一段时间。某天，从他家里逃跑，再也没有回来。据说年世的妈妈也很讨厌这只猫，长得太吓人了，也不亲近人，她甚至愿意去宠物店买一只好看的品种猫，哄年世开心，尽管她对猫毛有些轻微的过敏。

　　林翘很好奇，大家都不喜欢它，顶多对它所受的苦楚有几分怜悯，而年世则不这么想，他是出于怎样的心情在照顾它呢。她曽想过无数不同的解释。

　　其中最自恋的答案是年世以为她很心疼它。

　　林翘乐意回想起来的所有事情，都与年世有关。他是世界的中心，一切都必须围着他转。

　　“嗷——”丑猫跳到了她的大腿上。

　　它的叫声非常奇怪，和外表一样令人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