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的新娘》命座星

1、第一人称

　　那片黑暗中，藏着我这几年来最习以为常的东西。拉长了的舌头，巨大的尖脸，两只眼睛像小学生涂抹出来的抽象画，粗糙的线条，歪歪扭扭却自成一体。鲜红的嘴唇像两片厚香肠，又黑又浓密的头发，距离我很远时，有着极其怪异的行动姿势，当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它已经来到我面前，非常近地低头看着我。

　　我喜欢对毫不在乎的人讲恐怖故事的自己。要是可以每天都给人讲恐怖故事就好了。哪怕变成那种蜗居在电子产品里的鬼，附身在芯片上，和程序病毒肉搏。

　　刚从椅子上起身，睡眼迷糊想要上床的人，明明已经关掉了电脑，却忽然听见异样的响声，扭头一看，竟瞧见一张面带微笑的陌生面孔，从电脑屏幕里探出了脑袋。

　　那人吓得抓起椅子就往电脑上砸，把自己的电脑砸得四分五裂，而作为女鬼的我，却在那之前便转移到另一台电脑里去了。

　　要是多几个这种胆子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人，我一天晚上四处乱窜，该弄坏多少台电脑哇。

　　或者，听到我的声音，被吓到夺门而逃，穿着睡衣从家跑到大街上，逢人就讲，哎呀我见到鬼了。疯疯癫癫的，把路人都吓到了。

　　真奇妙，我觉得人要是和鬼共同生活，肯定会把一些人弄得一惊一乍。就像炸鱼塘一样，丢了颗炸弹入水里，轰隆一声，无数条死鱼浮上水面。

　　不对，让我想一个更正确的形容。电影里不是经常有女人见到老鼠被吓得哇哇乱叫吗？无数只老鼠，像人一样活着的老鼠，被食物的香气吸引，鬼鬼祟祟从黑暗中钻出来，遇到胆小的人类反倒把他们吓得躲起来。

　　可老鼠毕竟是怕人的。

　　鬼却没理由怕人。人反过来怕鬼才正常。

　　我想着呀，一次次地想，人死去后可以变成鬼就好了。

　　变成鬼有太多好处了。

　　真要变成鬼了，我努力一下，争取让所有活人都羡慕起鬼的生活。

　　为什么一定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孤孤单单的，没有任何可以温暖自己灵魂的人或别的什么陪伴。

　　我想起年世哥，不禁流下眼泪，那些只属于我的珍贵瞬间，不被除我以外的任何人铭记。就连年世哥，也不会记得。

　　明天我不会是任何人的新娘。

　　明天我将出现在所有人的床底下，化成一滩液体，顺着人的脚踝爬入温暖湿热又臭烘烘的洞穴，贯穿鲜红的内脏，搅碎它们，再顺着往洞穴外溢出的血液流动，流入另一户人家。

　　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然后，黑暗中我伸出了掐住人的脖子怎么也不肯放开的一双鬼手。我堕落成了一个凶残邪恶的鬼，看着生命在眼前消亡。

　　我刻意地想象残忍可怕的画面，想借此释放出心中的怨气。“不……”可惜我无法从中得到解脱，控制泪水的阀门关不上。

　　胸口始终堵着一口气，倒是不疼，就是莫名有种担忧，也许我的胸会突然爆炸。

　　哭的时间久了，脑袋一片空白，十分疲累。

　　我想成为年世的新娘。

　　我不想死。

　　假如年世哥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不会妄想变成鬼。

　　故事里的女鬼总是怨气深深，大多有着悲惨的过往，生前从未被人爱过，死后也只会制造痛苦伤害他人。

　　阳光下能够手牵手的话，干嘛要在黑暗中吓唬人啊。

　　在年世死去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深感孤独的我经常不自觉就泪流满面，倘若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了，才意识到舍不得他，那我迷恋的究竟是他，还是死亡本身，不清楚，很迷茫。那时，我是如此坚信没有任何事物能拯救我，是我自愿陪着已经死去的年世，同在黑暗中被遗忘。

　　鲜血粘稠的像蜜糖，我在梦中杀人。偷偷翻阅我日记本的男生，某天下午，愤怒地质问我，怎么写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太阳光一点点暗沉下去，天将要变得一片漆黑，我急着回家，无心辩驳。他变声期的嗓音雄厚沙哑，他没有多说。

　　“我记得你不是这样的人，写什么死啊，僵尸跳舞。”

　　年世，年世，我心里惦记着死去了的年世。大人说，青春期少女情绪反复无常，倒是挺正常的。

　　不，我没有喜怒不定，我很坚定地爱着年世。

　　恶鬼会让人害怕呢。

　　假如恶鬼是年世哥变成的，我就算被吃掉也没关系。假如他没有变成我的一部分，那让我变成他的一部分也好。

　　你将一部分属于自己的东西给我，我再还你一些什么。这是恋爱吗？

　　爱，是两个人互相交换吗？

　　而即便年世哥已经死去，但在我心里，他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或者说，正是他的死亡造就了他在我心中不容撼动的地位。

　　“我亲吻你的尸体……林翘，你是很可爱，可你是个变态。你疯了吗？”眼见高大的男生突然从运动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卷起来的纸，读出纸张上第一行小字，我心慌意乱，耳朵里有电流的噪音在响。

　　好害怕。

　　他为什么这样愤怒？我只是写了我想写的文字。偷看人日记的，又不是我，我才是受害者。

　　朦胧的羞耻感，无法言明的疼痛。

　　我想捂着耳朵，但那样会更难为情的。

　　他那样凶恶地瞪着我，仿佛我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慢吞吞地说：“是啊，我变态，我要和死人上床。”

　　他眼睛睁得更大了，看起来很吃惊，他望着我，沉默中，又过了几秒钟时间，他转身走掉了。也许他在瞧不起我的同时，又对我抱有一丝同情，这件事情，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

　　否则，本就因行为异常而受到排挤的我，肯定会被某些人乱讲，曾经半夜爬死人床。

　　不过没关系，任何人讨厌我，年世哥都不会讨厌我。即使其他人都忘记了身穿13号球衣的少年青春明朗的模样，我依旧记得。

　　阴影能融入黑暗，在阳光下才得以显现。

　　天气热，他从篮球场上回来，手里握着瓶矿泉水，我肚子不舒服，盯着他看的时间久了点，偷瞄男生，需要技巧，被发现就失败了。他见我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便把矿泉水放在了我的桌子上。

　　“渴了？给你好了。”

　　冷藏过的水瓶表面有凝结的水珠，滑落在桌子的右上角。

　　轻描淡写一句话。

　　小卖部两块钱一瓶的矿泉水。

　　因为是年世，所以我格外放在心上。我摇摇头，站起来，把水还给他。

　　“不用了。”我小声呢喃。

　　年世笑了笑，把瓶盖扭开，自顾自地在我面前喝水，教室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阳光透过窗户，将人的皮肤渲染成金黄色。

　　他喝水很急，大概是渴极了，他的喉结一起一伏，我惊讶地想，平时瞧不见的，不禁害羞地转移了视线。他不像那些发育太着急的男生，脖子上的凸起任何时候看着都很显眼。

　　活着的年世，我心心念念不敢有丝毫不敬的年世，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使伊卡洛斯的烙印留在我的心上。

　　尽管我缺乏一拳打爆太阳的魄力，可在那个瞬间，脑袋里竟然不合时宜地想到，小时候，站在自家阳台，望着太阳，一起玩的小朋友则待在旁边，用小推车运送芭比娃娃。望着太阳时，眼睛里只看得见那一抹耀目的金黄，收回视线却误以为自己瞎了。

　　我哇哇大哭，引来了大人。

　　“站在阳台上望着太阳眼睛会瞎掉。”我语无伦次地哭诉刚发现的这一事实。

　　而我的朋友，则丝毫不受我的影响，不知疲倦地把芭比娃娃从积木城堡的这一头运送到另一头，她说王子来接公主了，过一会儿，又喊王子和公主有了小宝宝。这里分明只有一个芭比，可她凭空想象出来的王子和宝宝听起来却那么真实。

　　为了让“瞎掉的”我不再哭泣，妈妈就说，太阳让宝宝受伤，妈妈就把太阳一拳打下来。

　　直到这时，朋友才发现我眼睛的异状，她笑道：“林翘，阿姨把你当三岁大的小孩，骗你，你也信啊。”

　　我七岁时，比同龄人幼稚，十四岁，则异乎寻常地执迷于爱情。

　　“就算我妈妈把太阳揍跑，你也不会变白，你天生就黑，又不是太阳晒黑的。”我的反驳，让朋友气得要和我绝交。

　　沐浴在阳光下的年世。

　　因长时间直视烈日而伤到了眼睛的我。

　　13号球衣，推车里的芭比娃娃，墙上的学习标语，阳台栽种的茉莉，桌角留下的水痕，无法长久直视的太阳，他卡在教室门槛上站了一会儿，我变得异常响亮的心跳声，他从下颌滑落的汗水，回忆的片段交叠在一处，循环往复不断闪过。

　　妈妈是个阳光开朗的人。

　　我一点也没有遗传到她这方面的基因。

　　假如年世哥把矿泉水递给我的时候，我能接过来，让他给我拧开瓶盖，我再喝一口就好了。

　　我不能像妈妈那样，哄自己孩子时，说要把太阳用拳头打下来。我只能看着我的太阳，因离我太近，而感到一阵焦灼不安。

　　树荫底下好乘凉。

　　年世离我太近了。

　　我想躲起来。

　　过一会儿，他回到操场上，我站在窗边，手拉着窗帘，偷看年世球衣上标着的13号，脑袋里冒出一个可耻的念头，这件衣服以后会属于我，我要穿着它跑过大街小巷。

　　年世哥，请原谅我。

　　在心里一遍遍喊你的名字，才能睡着，这样肆无忌惮地想念着你，仿佛你已经是我的所有物，我无需顾虑任何人，可以任性地、尽情地爱着你。

　　思念你的时候，感觉脑袋都变轻盈了，什么烦恼都消失不见，我有一些神经衰弱，睡前受到一点惊吓，便要睁着眼睛忍耐许久的时间，才能缓缓沉入梦乡，可想着你，喊着年世哥，我就可以睡着了。真是很抱歉，要这样毫无顾忌地在我的心里占有你，才能感觉稍微好一点。

　　我好像被困在了黑暗中，而我的灵魂始终追随你为灯塔。

　　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是如此。空调的冷气让皮肤冒出了小疙瘩，后背冷得发抖，意识到自己把温度调得太低，伸手在一片漆黑中寻找着，我还没有摸到遥控器，却摸到了自己之前弄丢了的吊坠，原来就在自己床上。

　　那个可以挂在项链上的小小吊坠，刻有一个字母N。

　　我买下它的理由，是年世哥的名字，首字母是N，多么简单的心意，我不敢把项链带到学校，唯恐被人发现这份心意，只好在自己的房间，边写作业边摸它，可某天放学后回家，忽然就找不到了。现在，我又和字母N相遇，我的掌心紧紧握着冰冷的N，过了一会儿，金属表面变得温暖，我将它紧贴在胸部，与心相连，稍微觉得有一点热了。

　　就这样，想着白天在篮球场上看见你穿的13号球衣，手中紧紧攥着字母N吊坠，我很快陷入无意识的梦。你不知道我的所思所想，而我十分害怕，这些念头被你明了。

　　多可恶，多糟糕，假如让你发现我原来这般不知羞耻，我将失去再见你的勇气。

　　你不是我的所有物。

　　我也从未想过要占有你，至少，在你死去以前，我不敢有这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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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娇妻型女主，性格偏执病态。多谢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