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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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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岚与崔颢归家已是子夜,玉京宵禁,被巡城的禁军撞见。
正是沈毅卿当值。
崔岚熬了一天一夜,冠发有些歪,额前乱了两根须发,疲惫又难堪地拱手道:“沈参军容诉,我们父子二人在陈书楼抄书没注意时辰,这才晚了。”
陈书楼是凤凰街上一家书铺,官员薪俸低者常常去那里抄书赚些家用,久而久之聚集了一派清流。有些人不为抄书赚钱,也会去那里混个面熟。
“我怎么记得崔侍郎明月清风,不爱钻营啊?怎么也往陈书楼里跑?”沈毅卿讪笑,似是不经意说破他的谎话,“这么晚了陈书楼还开着?”
崔岚擦擦额上的细汗,闭口不言。
崔颢倒是端正,扶着他爹说道:“沈参军一问便知,何苦为难我们。”他双目明净,身形如竹,望一眼便让人心生敬重,又道,“我父亲疲累,还望沈参军放我们早些回家。”
问?问谁去?
沈毅卿瞧他们来的方向,似有所觉。
“这是攀上高枝了啊!”他拱手一礼,“崔侍郎崔翰林平步青云指日可待,恭喜恭喜。”
看在裴阁老的情面上,他便指了两个小兵跟他们回去。
崔岚崔颢有口难辩,不欲与他多言。
还未待崔岚崔颢走远,他忽然又高声问道:“阿颜可好?”
父子二人顿足,崔颢转身道:“很好。”
沈毅卿摆摆手:“那你们走吧。”
那时崔老夫人实在没熬住睡了过去,一早又不安稳地醒来,崔岚与崔颢早在门外等着给她请安了。
崔老夫人年纪大了,性子却还如年轻时一般急躁:“我儿归来,为何不早些叫醒我?”不待黄花儿答话,她又急着道,“儿孙皆被囚,我这是造的什么孽。”
黄花儿为她梳好妆,拿着镜子与她看过,才扶她出去,见着人全须全尾地站在她面前,还是激动地哭了:“让为娘提心吊胆了一夜啊!还好是回来了,怎么样,受苦没有?”
崔颢跪下磕头:“孙儿不孝,没有顾好父亲。好在裴氏顾及儒生气节,未伤及父亲与我,请祖母宽心。”
崔老夫人看重崔颢,哪儿还舍得说什么,叫人把他扶起来,一同用了早膳。
一早崔岚就让小斯去给他们父子二人告了假,从老夫人的登高堂出来,立时叫人去将崔颐带至书房。
等崔颐来了,甫一跨入门槛,不待他坐下,就叫人关了门,张口便问他:“你怎么看血衣之事?”
二夫人卢氏对血衣之事始终惴惴不安,思前想后不敢隐瞒崔岚,前后始末都一一告知了。崔岚怎会不知崔颐当时所说,推断一二便知他的意图,现在还问他,又摆足了架势,显然是不赞同他的。
崔颐有所动摇,心虚道:“祖母决意要做,我……我和母亲都拦不住。”
崔岚瞧他推诿的样子就不高兴,抬起的茶盏又放了下去,磕得直响,语气也更着重了些:“那你说,这事儿为何不该做?”
崔颐不敢看他,讷讷道:“事关大妹妹名节。污污人污人名节,有违君子之道。”他又觉自己没错,仰头辩白道,“可是,爹!您真的认同崔颜与太子的婚事吗?您不怕她势大欺人,与您和大哥过不去?”
“放肆!”崔岚到底没忍住拍了桌子,“我们都姓崔,是血脉相连的亲人,理应相扶相持,你怎会生出这等蠢念?”
崔颐浑身一颤,仿佛连他喘气都是错的。
他爹以前习武,半路从文,他实在是很怕他武夫的莽劲上来了,捶废了他。
“父亲息怒,二弟稚拙,还需慢慢教导。”崔颢适时起身,代父问道,“二弟可知那是谁的血衣?”
“大哥何必多此一问,当然是刺客的。”崔颐撇着脸,也不想直视崔颢。
“刺客刺杀户部侍郎林子悦与禁军统领祝玉,又是受谁人指使?他还想杀裴阁老与小阁老。”崔颢不疾不徐,却字字敲打在他身上,“说此人有谋逆之心都不为过。”
崔颐头皮发麻,双眼赤红,更不敢吭声了。
崔颢不顾他已害怕,还道:“若是天子真为一件血衣降罪,是降罪于大妹妹一人还是降罪于崔氏全族?”
“都是大房惹祸,跟我们二房有什么关系?”崔颐奋而仰面狡赖,但又追悔莫及埋头蹲下。
崔颢不依不饶,问他:“真有那么一件血衣吗?”
一切祸端源头皆始于歹念,崔颐垂首心惊胆寒,忽而起身三步跨至他大哥身前,抓住他的袖子央告:“那怎么办?大哥,崔氏获罪,我这辈子都没机会考功名了啊!”
书房内众人都息了声,何止是他不能考功名了,崔颢也将被逐出翰林院,崔岚或被撸成庶人再不复用,他们全族都将泯然众人。
这还是最好的结局。
老管家不知是不是听到书房内的争执,抓准了时机敲门,说道:“老爷,天后宫中的姑姑来传话,人已至前厅了。”
书房内父子三人面面相觑,崔颐又抱着头蹲了下去,哭道:“完了完了完了。”
崔岚上前踹了他一脚,让他稳重些,向外问道:“通知东院了吗?”
管家对答如流:“正要派人去。”
少顷,崔老夫人为首,带崔氏女眷列为一队,崔岚带男丁列为一队,恭迎宫中女官至内堂,已摆好香案听旨。
天后宫中掌事姑姑红绡未多寒暄,当场宣读了天后懿旨,要接大夫人杨赟与二小姐崔颖三小姐崔濒入宫叙话。
大夫人小杨氏出身乡野,从未入过宫,更未见过宫中贵人,难免心慌胆怯,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崔颖应对道:“还请姑姑在府内饮茶,容我母女三人收拾妥帖,以免失仪。”
红绡面容亲和,却并未首肯:“入宫后自有宫人引导,夫人与小姐莫要担忧。”错眼瞧着小杨氏身后的一道丽影,问道,“这位就是大小姐吧?”她有美名,不难辨认。
崔颜上前垂眸行礼应了是。
红绡道:“天后听闻崔大小姐染病,特请陈太医相随为您诊治。”
“多谢天后挂念,臣女已无大碍。”崔颜再次施礼,红绡本欲压她一压,崔颜却又道,“只是长者赐不敢辞,还请陈太医到东院吃茶。”
红绡让陈太医离去后,便道:“奴婢还得尽早回宫复命,还请夫人小姐体恤。”
她们哪敢不体恤,崔老夫人一纪飞眼白过去,小杨氏噤若寒蝉,临出门前回首看着崔颜欲言又止。
小杨氏母女三人被红绡带入偏殿,巍峨大殿,其盖高悬九丈,殿中供奉一尊红坯罗汉,獠牙森森,双目圆瞪。面目狰狞凶暴地俯首注视众生,似要用法器击打她们,使她们原形毕露。
崔濒紧贴小杨氏的腰眼泪直掉,深感自身渺小无力反抗,待崔颖要问,红绡已叫人将殿门关了,窗下门口都有宫人看守。
“这是何意?”小杨氏也贴着崔濒,抖抖索索的,也不敢高声问门外的宫人,“是不是红绡姑姑弄错了?”
崔颖在殿中转了一圈,此中无座,无烛火,无茶水,更无点心,殿宇高大,夜间寒凉,她们恐怕要难挨了。
“这就是天后的意思。”崔颖将妹妹与母亲安置在供桌之下,“一时半会儿恐怕不会让我们出去,且安心等一等吧。”
天后裴氏敏嘉,是裴阁老裴皓如的女儿,长兄乃兵部尚书裴令羡,其子为太子。前朝后宫一衣带水,她是整个襄国最有权势的女人。
此时,她很不满,不满天子即将为太子定下的婚事。
“人都带来了?”她站在天喜楼上,睥睨玉京繁华,“那丫头你见着了,有何过人之处?”
红绡躬身答道:“按照娘娘吩咐,人都关在罗汉殿,未掌灯烛。崔家大小姐虽有病容却丰姿冶丽。”
天后移开目光,疑惑问她:“只是漂亮?”
红绡道:“奴婢与其交谈二句,不似传闻那般不知孝悌,不闻礼乐。”
天后又问:“比之重华如何?”
“美名在外的女子多张狂无德,怎么能与咱们家大小姐相提并论。”红绡扶天后入内。
天后自是不将崔颜放在眼中,冷哼道:“傅云昭居然说那刺客死了,本宫自是不信,陛下想来也不信,明日便会下旨停他的职,罚他的奉。”
她在一把圈椅上坐下,高处风大,她的手有些凉了,红绡立时送上一盏热茶:“真是便宜他了。”
天后道:“可不是吗?一件血衣足以证明崔山与那贼子脱不了干系,陛下竟为此女保下崔山和那贼子。”她将茶盏推至身侧的小几,不悦道,“吩咐下去,不许与她们说一个字,本宫倒要看看崔山家的野丫头该如何是好。”
宫中将小杨氏母女三人接走后,崔岚便随崔颜走了一段道,好问她几句话:“阿颜,你跟二叔交个底,到底有没有见过那刺客?”
崔颜淡笑道:“二叔过虑了,阿颜从未见过什么刺客。”
“那为何天后要带走你继母与妹妹?”崔岚以为崔氏已在风雨飘摇之际,一家人该坦诚才是,“兄长将你们母女四人交给我,我自问护你们周全,如今发生这些事,你让我如何交待?”
“二叔在说什么,阿颜为何听不明白?”崔颜蹙眉冷道,“天后只是接她们去叙话,又不是接她们入诏狱,为何要跟我父亲交待?”
话落,又恐怕对崔岚语气过重:“二叔是男子不知也不怪,天后时常设宴邀约各命妇入宫。”她瞥了一眼走远了的崔老夫人,“我母亲因入玉京后深居简出,鲜少结交权贵,以往从未被青睐。今时不同往日,二叔以后就习惯了。”
若是寻常邀约,天后又为何不下帖忽然遣人来访,连梳妆换衣都不让?
崔颜不待与他再多说什么,全府上下都知道他们大房比偏房还不如,这府邸虽叫将军府,却早已改弦更张,这叫什么周全?
若是真能护她们周全,缁衣卫夤夜搜查东院,欺辱她们母女时,他又为何避而不出?行了礼道:“陈太医还在竹院相候,阿颜先拜辞了。”
崔岚也不好多留,就让她去了。
她刚携壁宿入得竹院的门,遥见陈太医在前堂饮茶,长弓就从里头迎了出来,悄声道:“姜公子跑了!”
崔颜抬眸,颇为震惊:“跑了?”
“我方才去给陈太医倒茶端点心,离了寝房,等再回去人已经不见了。”长弓声音不大,许嬷嬷不知何时从何地钻出来,藜杖遥遥一指墙头,道:“从那里跑的,我亲眼所见。”
长弓忙捂住许嬷嬷的嘴,将她请回屋。
这姜公子也是怪人,后门不走非跳墙头做什么?定是许嬷嬷又糊涂了。
壁宿道:“你怎么这时候犯浑了,花点银子让那太医离开就是,还真招待起来,这下坏了事。”
长弓道:“姑奶奶,我们哪来的银子?小姐连皂豆都要往前院去借。”
“大将军在边郡驻守,劳苦功高,每年朝廷都有赏赐,全被西院夺了去!”壁宿气得跺了一脚石阶。
“姑奶奶矮声些吧,怕别人听不见吗?”长弓又要去捂她的嘴,壁宿躲过去呸她,白了长弓一眼,转身道:“你真是迂腐,我去打发那太医走。”
“他定是混入天后仪仗入宫去了!”崔颜落在她们后头,迁思回虑后说道。
长弓忙绕至崔颜身侧,不解道:“他是吴王世子,又是领大将军命回京述职的校尉,条条都是正道他不走,为何非得用这宵小伎俩混入宫中?”
崔颜道:“为了弑君。”
“啊?”长弓与她一道停在竹影之下,“他不要命了?”
崔颜直视她,长弓立时想到,以他的身份,弑君即是为了活命,想到这层,她又问:“那我们将军也……”她实在不敢说。
崔颜道:“这事难办了。”
她疾步进屋,只是淡淡扫了一圈,便觉不对,走去刀架,问长弓:“刀呢?”
那把未开刃的宝刀不见了。
长弓也不知。
她们很少去碰它,早将它当做寻常,真丢了才觉少了些什么。
崔颜:“去将我那个旧盒子拿出来。”
长弓知道她说的是从敦煌带回来的那只,开了箱笼,撬开最底下的箱板,露出那只旧黄花梨的盒子,崔颜等不及她摆好,自己将它抱了出来,开了盖子,捡出一块玉来,看了好几遍。
那玉系有明黄宫绦,是蟠龙玉,口衔明珠,尾上有一行小字:承安继治,任贤使能。[1]
姜孟禾,字承安。
“杀千刀的,他是要拖崔氏下水!”
她是真后悔!
真后悔没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