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吴怊

1、第 1 章

　　前世的周康宁死在第一株桂花开的那天。

　　来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之前，她已经病得很重了。
　　昏昏沉沉，连对身上好似被小虫啃噬的感觉都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她睁不开眼，只能听到妹妹的声音，似在遥远的地方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她这一生，父母早亡，只留下自己和年幼的妹妹。
　　两人被外公外婆辛苦拉扯大。
　　她只想工作赚钱报答家里二老，抚养妹妹长大。
　　对她来说，生活只是活着，其他都是奢侈品。

　　唯一的爱好，就是抽烟。
　　她喜欢在便利店的门口，边抽边看着车来车往。
　　眼前车水马龙，喧嚷嬉闹。而那个时候，只有孤独是自己的。

　　蹉跎经年，外公外婆相继去世。留在自己身边的，只有成家了的妹妹，还有可爱的外甥。
　　妹妹嫁人生孩有自己的小生活，却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过了三十五这道坎，她开始厌倦工作。
　　她做的是销售工作，来钱快，女性在销售工作中付出的更多，当然她有自己的底线不走捷径，这就意味着她要加倍付出。

　　世界如此之大，她却被困在了楼宇间，每走一步察言观色，每进一步委蛇周旋。
　　当生活的压力渐渐缓释之后，放缓节奏工作之余，她加入了公益团体，帮助同样失去父母的孩子能得到更好的生活。
　　可想不到，在年底的例行体检中，她被查出了肺癌。

　　妹妹哭着打她，说自己说了多少次，不要抽烟不要抽烟。
　　她能怎么办呢？只能安慰她，保证自己会积极治疗。

　　就这样，她抗过了三年。然后，病程突然加速。
　　她只能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听着冰冷的仪器的滴滴声，伴着无尽的每天。

　　某一天，她忽然闻到一阵桂花香，浑身沉疴似被洗涤，是久违的轻松。
　　她意识到，时候到了。

　　虽然她还是睁不开眼，但她努力碰了碰手上覆着的温暖。
　　哭声如此清晰的传来。
　　桂花香味更加浓郁了。

　　等周康宁混沌中再次有意识时，她是被哭声惊醒的。
　　而那个哭声竟然来源于自己。
　　她睁不开眼，身体也不属于自己似的被什么挤压着，一直在无动力地往前往前。

　　光亮四起，哭声大作。

　　“生了！生了！”
　　熟悉的机器声、陌生女人的声音。

　　她变成了这个世界的周康宁。
　　康是这一世父亲家庭的排辈，宁是父母最简单的愿望，一世安宁。

　　她哭的迷迷糊糊，刚出生的婴儿大抵是脆弱的，即使她内里成熟也抵抗不住身体的原始机能。
　　“宁宁，我是爸爸……这是妈妈……”
　　她听到了，从泪眼中模糊的看到一个男人放大的脸庞。
　　爸爸，妈妈，她默默跟着念了遍。
　　多陌生的词。
　　一只手指钻进了她的小掌，她瞬间圈紧。
　　好温暖。

　　“宁宁？”
　　“小宁宁？”
　　“周康宁……”
　　收回之前的话，这个男人真的很吵！
　　周康宁攥着小手，试图摆脱这个身体和身边的噪音。
　　她一个三十多岁的大人被困在这小小的躯体里，看也看不清，动也不太会动，成天只知道睡觉，饿了没办法，只能喝母乳。
　　天知道，她要做多大的心理建设。
　　睡觉也就睡觉吧，还有人来吵！

　　金宴躺在床上，看周牧云“调戏”自己的女儿，看得出来女儿挥舞着小拳头烦躁不已。
　　平时稳重的他，有女儿之后会是这幼稚模样，她实在看不下去。
　　“周牧云，把你的爪子从我女儿身上拿开！”
　　正沉浸在逗女儿快乐中的周牧云一顿，从善如流地拿开，下一秒，却是熟练的抱起来，轻轻安抚。
　　金宴翻了个白眼。
　　周牧云老神在在地轻声说：“小燕子吃醋了？放心，我最爱的还是宁宁她妈。”

　　金宴扔了个抱枕过去，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背上，但止不住耳朵红了。
　　周牧云抱着孩子走过来，俯下身吻了她。
　　“感觉怎么样？晚上还睡得着吗？还有涨奶吗？”
　　金宴脸更红。“没事……”

　　周牧云摸摸她包着的头，“要不在这里再待久一点？月子中心总比家里舒服。”
　　金宴摇摇头，“还是回家吧！我觉得家里舒服，而且宁宁也不吵，她可乖了。”
　　金宴摸摸周康宁的小脸，周牧云摸摸金宴的脸。
　　怀中的“孩子”周康宁虽然看不清，但这么近距离的秀恩爱，还有对话，她还是无端被现在的“父母”塞了把狗粮。
　　她那个时候太“小”，不知道自己将会被这一把把狗粮塞大。

　　周康宁用自己的小拳头摸摸身体，其实，除了被这个叫爸爸的男人吵，其他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和之前生病躺床上那种流逝的感觉截然不同，她可以感受到一股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在积蓄。

　　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让她带着记忆重新又来到了世界。
　　她只想感谢上苍，自己可以重新再活一次。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妹妹。
　　即使再见到，周康宁也只是想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在他们眼里，自己已然是不在世上的生命，不必再徒增烦恼。

　　周康宁吃吃睡睡糊里糊涂的过着日子，她能感到自己的眼睛慢慢看得清东西了。等她可以近距离的看到父母亲模样的时候，他们回家了。
　　“宁宁，我们回家喽！”

　　家啊……原来，她也可以有家，有爸爸妈妈，她可以和其他人一样，拥有这样的温暖。
　　“好的，爸爸……”周康宁心里默默应着，和自己说要慢慢适应。
　　对着看着比自己前世差不多大的人叫爸爸，真是要有个过程。

　　那一世，爸妈走得早，她只记得模糊的身影，脸早已忘记。而这一世，眼前的男人成熟得体、斯文俊秀，她不清楚他是做什么的，但一看就像是高知分子。
　　除了恶魔一样会逗她，大部分时候，他都会温柔的抱着自己，尽量不让自己的妻子受累。
　　他的妻子，她的妈妈，刚生产完的脸圆圆的、皮肤白白的，眼睛最好看，笑着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儿。
　　她的妈妈会温温柔柔地喊着自己名字，也会气急地帮自己教训爸爸。
　　原来，家就是这样的……

　　周牧云拿着大包小包，走在前面。金宴小心翼翼地抱着周康宁。
　　一进门，金宴就走到客厅隔着玻璃门，抬起胳膊，“宁宁，你看，妈妈最喜欢这里，外面的江水很美，希望你也会喜欢。”
　　周康宁很努力的睁大眼睛默默看着，就看到一片亮亮的模糊碎影。

　　周牧云放下东西走近，一手搭在金宴的肩上，一手理了理周康宁茂密的头发，“她还小看不清呢！”
　　金宴哑然，“我都忘了……”
　　周牧云低头，看了看还在睁大眼睛眨巴眼的女儿，心都化了。
　　他屈指摸了摸她粉嫩的脸颊，轻轻说：“欢迎来到我们这个家，周康宁。”
　　正努力眨眼的周康宁听到这句，愣住了，呆呆的。

　　“你当宁宁是领导？”金宴噗嗤一声，嘲笑道：“宁宁，不要理你爸。”
　　周牧云挑眉，手指顺着脸颊往下，轻轻点点女儿肉嘟嘟的手。
　　下一秒，女儿的小手箍住了他的手指，紧紧的。

　　周牧云眉目舒展，一脸骄傲，轻拿起手指晃了晃。“看到没？女儿说她很高兴！”
　　金宴一脸无语。
　　下一秒，两人都瞧见襁褓中的女儿咯咯笑起来。

　　他说欢迎来到这个家的时候，周康宁莫名的想要哭，但她控制着，不想哭。
　　始终缺失着的飘浮着的游荡着的缺口，在这一刻，开始被填满。
　　她想要笑，笑给眼前的爸爸妈妈看。
　　周康宁紧紧抓着爸爸的手。
　　是的，爸爸，我很高兴，我终于有爸爸妈妈，终于有个家了。

　　自从回到了家，这个家隔三岔五的就热闹一番。
　　有些声音还没回家的时候，她听到过，都是爸爸妈妈的好朋友。现在看得稍微清楚些，她就能分辨出谁是谁。
　　而她也试图慢慢的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孩子，心里默念着各种叔叔阿姨，即使心里万分别扭。

　　戴着眼镜看起来气势很强的阿姨是沈阿姨，还有她身边帅帅的叶叔叔；看起来壮壮的却很开朗的李叔叔、很爱笑的阿姨叫翦翦阿姨和她的儿子，叫李悠阳。
　　翦翦阿姨的名字还是妈妈认真的教自己她才知道的。
　　而她为什么知道这个小破孩的名字呢？因为他有样学样，也在她手指上一笔一划写了三遍。
　　搞得她浑身痒痒，难受死了。
　　李悠阳看着小，说话却很成熟，在大人面前乖的很，趁大人说话的时候，他就玩她的手，还时不时揪揪她的头发，自己玩自己乐！
　　周康宁眼睛溜溜一转，马上大哭了起来。李悠阳吓一跳。

　　翦翦阿姨揪着他的耳朵，“羊羊！你把妹妹怎么了？”
　　妈妈立马解救李悠阳的耳朵。“干嘛？小孩子玩玩的，对吧，羊羊？”
　　李悠阳略显委屈的点点头，又偷偷瞄了眼，周康宁已经不哭了，在那里笑。

　　哼！
　　周康宁心里给自己默默点了个赞。
　　谁知此时，爸爸把自己从摇床里抱了起来，走到阳台上，低头亲了她一口，悄悄说：“小宁宁干得好！长大了也一样，不要理臭男人，爸爸养你一辈子！”
　　周康宁哭笑不得，这什么跟什么啊！
　　周牧云高兴的轻晃着她。

　　李青磊来的时候，就见到周牧云难得不正经像个傻子一样晃着女儿。
　　他探头看了眼没打扰那个傻子，回头对金宴说：“你确定这个是你的老公？”
　　叶翦翦捅了他下，“不会说话少说点。”
　　李青磊还在追叶翦翦，他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耸了耸肩。
　　金宴顺势瞄了眼，无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多宝贝这个女儿……”
　　李青磊想起了当时周牧云站在手术室门口看到女儿的那副傻样，心道也是。他站起，随手拉着羊羊，“走，叔叔带你玩点好玩的！”
　　叶翦翦一脸无语。
　　金宴看着他们两人笑笑。

　　渐渐地，随着到家的客人一波波，周康宁知道了爸妈的职业。
　　爸爸果然是学校老师，好像还有职位，有人叫他院长。
　　妈妈从事和翻译有关的工作，来的同事阿姨会和她讨论最近工作中的麻烦。
　　之后的某一天，周康宁第一次遇见沈叔叔，沈渭城。

　　感觉的出来，爸爸对沈叔叔和其他人不一样。
　　周康宁多数时候都是懒懒的躺着，来客人了看客人的重要性，爸妈也会让他们抱一抱。就像沈阿姨和翦翦阿姨，妈妈就迫不及待的把自己抱出来给她们看。
　　她的爸爸更是不轻易这样做。

　　那个午后，周康宁还在睡觉，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她开始适应这样闲适的生活，没有大人的各种琐碎烦忧，像个孩子纯粹生活。
　　不对，她现在，就是个孩子。

　　门轻轻打开，又被轻轻关上。
　　有人靠近。
　　她听到爸爸的声音。
　　“怎么样？可爱吧？”
　　另个声音陌生，带着慵懒。
　　“不像你，挺好……”

　　她没听见爸爸说话，除了妈妈，她没见过有人能怼得她这个爸爸哑口无言的。
　　周康宁哇哇叫着，慢慢睁开眼，想看看是谁这么厉害。

　　一睁眼，她就见到一张苍白的脸，唇色浅淡，脸上却是疏朗的笑。
　　从上一世来，周康宁就没见到这样的人。
　　怎么说呢？就是有种空谷幽兰的贵气，和她不一样，和她如今的父母也不一样。

　　沈渭城看着周康宁突然睁开了眼睛，和她爸爸一样，偏浅色的瞳孔，和她妈妈一样，乌溜溜的杏眼，正看着自己。
　　认真的看着自己，整个眼里就是自己。
　　沈渭城愣了下，直起腰笑了起来，随手掏出一个红色的礼盒放在她身边。“我干女儿就是漂亮！不枉费我挑了很久的礼物。”

　　周牧云想起很久之前沈渭城是说过要做他女儿的干爸，又看了看女儿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恨铁不成钢。
　　“礼物我收了，这事儿，没门！当时就没答应，现在更不可能！”周牧云弯腰抱起女儿，又紧紧了她的衣服。“我女儿只有我这个爸爸，干爸都不行！”

　　沈渭城嗤的一声，还击道：“有你这样的爸，以后你女婿要遭殃。”说完，拿出手帕开始擦手。
　　周牧云一脸不屑，“我养她一辈子！”
　　周康宁咯咯笑了起来，这是她这个爸第二次这样说了。

　　沈渭城见到她笑了，更加心痒痒，擦完手伸了出去，“来，给沈叔叔抱抱？”说完还看了眼周牧云，眼神示意，都不说干爸这样可以抱了吧？
　　周牧云一脸不乐意的递了过去。
　　沈渭城小心翼翼接过，周牧云时不时指导着。

　　沈渭城看着仍在看自己的周康宁，内心某个角落柔软了一片。
　　他勾起她的小手。
　　周牧云一脸嫉妒的看着自己女儿勾住了沈渭城的手指。
　　就是这么神奇！这可是除了他和金宴，谁都没有的待遇。
　　但下一秒，周牧云就看到沈渭城笑了，这个笑容，是他多年没见的，没有负担发自真心的笑容。

　　沈渭城慢慢地，一脸认真地说道：“我们的小宁宁，一定会是最幸福的小公主。”
　　周牧云愣住了，感觉这句话分外的重。
　　那个时候，周康宁不懂，只是咯咯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