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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过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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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适一个小孩儿都能察觉出不对劲,殷追、殷赴自然也有数,而且他们身为太上皇的外孙,知道得更多些。甄太妃可不是什么不看场合胡乱说话的蠢人,她在太上皇的后宫里一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有时候连皇太后都要让她三分,靠的可不只是家世。
这话究竟是甄太妃想问,还是太上皇想问?
实在是太晚了,公主和驸马都心疼孩子们,虽然各自心里都有一肚子的疑虑,但还是催他们赶紧散了歇息去。
殷适本来和两个侄儿坐在一起烤火,符氏和从氏过来各自抱走了明哥儿昉哥儿,他本来在眯着眼睛装困,此刻倒真有些希望自己已经睡过去了。
晚上觥筹交错的酒席上,人人都惦记着他没了爹娘,看着他的脸色小心说话,怕勾起他的伤心事来,还需要他故作不知地装天真孩童撒娇活跃气氛。兴许兄嫂们并不知道,他最想爹妈的时候不是那些热闹时分,而是这种最寻常的时刻。
好在林满身边的方嬷嬷也轻手轻脚地抱起他,准备送他回去了。却听到殷驸马说了声:“让阿适今晚留在这儿陪我睡吧。”
方嬷嬷有些不解和无措,定国长公主却笑道:“你睡觉又是磨牙又是打呼的,他可不一定乐意。别吵得他也睡不好。”
“没事,他本来觉就少,说不定是梦魇,跟在我身边我还能替他赶赶不干净的东西。”殷驸马道。
他是战场上厮杀回来的将军,确实有种说法是手上有血的人能镇得住鬼怪,方嬷嬷喜出望外,赶紧答应了一声。
殷适躺在伯父的床上,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感觉。
过了一会儿,他便听到殷文岐小声叫他:“睡着了?还是在装睡?”他也不睁眼,笑着问:“伯父知道我在装睡还戳穿我,怪尴尬的。”
“你这孩子,不睡觉长不高你知不知道?”殷文岐躺下来,道,“我告诉你件事,兴许你听了就能睡得着了。”
殷适其实不怎么信:“什么事?”
殷文岐顿了顿。
他其实今天刚知道这事的时候犹豫过要不要告诉殷适——平日里装得再成熟,他毕竟也只是个孩子——但思来想去,这事儿没人有资格替殷适决定能不能瞒着他。既然决定要告诉他,那就一天也不能耽搁,不管这会儿已经多晚了,也得说给他听。
“顺天府的章怀清告诉我,仵作验了云光的尸首,症状同你父母亲的一模一样。”
殷适一下子坐了起来,声音嘶哑:“他们中的是同一种毒?”
“就是这个意思。”殷文岐吹灭了床边的烛火,“你想哭就哭吧,别太大声,你不睡我还得睡呢。”
殷适没想哭,可是脸上湿漉漉的,他抹了一把眼泪,想大声喊两嗓子发泄一下,可叫得肺都疼了才反应过来,他压根没能喊出声音。
他深呼吸了几口,尝试着“啊”了两下,还好,他没哑。
“不是让你小点声。”殷文岐说。
殷适就知道他果然也没睡,于是问:“可是云光不是应该和甄应嘉一伙儿的吗?”
“你才多大,懂什么一伙不一伙的。”殷文岐觉得好笑。
“我就是知道。”殷适道,“云光十年前升金陵城门领的时候就是甄颂举荐的,本来他在宁波练兵练得乱七八糟的,还克扣军饷,险些被革职查办,要不是攀上了甄家,哪儿还能步步高升,还做到节度使?”
殷文岐前几年一直在军中,对朝中局势,尤其是江南的官员升降并不敏感,但似乎也听说过云光名声不好的传闻,他皱眉问道:“谁告诉你这些的?”
殷适轻声说:“我爹。”
殷文岐想了想殷文屿的官——也是兰台寺的御史大夫了,知道这些事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竟然会和自己家的黄口小儿聊这些。
“我爹就是知道得太多了。”殷适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殷文岐承认他是对的,只好说:“他职责所在。”
“林舅舅也是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他就惹不来这种杀身之祸。”殷适试探着说了句。
殷文岐道:“他是荣国府的女婿,又不得罪人,轻易谁敢动他。”
“不得罪人。”殷适翻了个白眼,“江南官场想干点事,哪可能不得罪人。”
其实又岂止是江南官场?当年殷文岐的亲弟弟、林满的夫君,可不就是在赈灾的时候被地方贪官害了的?虽然事后那胆大妄为的贪官被诛九族,但又如何换的回一个青年才俊的命?甚至死到临头了,那贪官后悔的还不是贪污赈灾银、杀朝廷钦差,而是“失算了,动了惹不起的人物”。
太上皇在位时间太久了,最后几年的吏治沉疴难愈,他的亲近属臣们经过几代积累,人脉、权势俱在巅峰,又盘根错节、同气连枝,这样的庞然大物,想拔除谈何容易?
像林海这样出身清贵、前几年心思一直不在仕途上、又有些后台背景的,才能平安度日。
甚至他有殷家、贾家两门姻亲在,如今想重做京官,打的也是旧日恩师、同窗引荐的算盘,没敢挑战下在那样的江南官场上建功立业。
而偌大江南,大小官员近千,能有林海这样的底气的又有几个?他尚且不敢挑衅那些根深蒂固的豪强,何况其他人?恐怕早就拜好山头、听之任之了。若是稍有不满,不就是殷文屿的下场?
“我妈一直说我爹傻,别人想攀亲戚还要到处找门路,他有现成的亲戚不会用,平日里多和越州走动走动,别人知道他是殷家的,何至于举步维艰。我爹还说她做了官太太还成天用商贾的脑袋想事情,我们家和殷家真论起血缘来已经远得不能再远,族谱都另开了,还去攀附,岂不成了趋炎附势之辈?他一定想不到,我现在就在借殷家的势保命呢。”殷适自嘲道。
殷文岐在军中说话直惯了,闻言冷笑道:“这有什么,你又不是穷亲戚,你家有钱,要是去越州,别说族谱另开了一本了,就是你不姓殷,族里长辈也认的。”又说,“不过认了亲戚也没用,你瞧瞧我弟弟,你的义父。”
殷适听了,只觉得觉得可笑可悲,一边笑一边哭,一口气没顺过来,呛在喉管里,闷着头咳嗽了好一会儿。
殷文岐就在一旁听着,既不嫌他烦,也不说伸手帮他顺顺气。等他缓过来了才问:“不过我一直都想问,你怎么那么清楚害你父母的是甄应嘉?”
殷适看着床顶的幔帐看了一会儿,才说:“我一开始是瞎说的。”
殷文岐这才有了反应,险些把他薅出被窝来问个明白。
“我一开始不明白,不知道甄家的水有多深,以为他就是个四品官。”殷适道,“我在我爹的那本账单里选了个和你们家结过怨的、官最小的名字说,希望你们能因为这个救我一命。”
“谁告诉你我们和甄家结过怨的?”殷文岐猛地皱起眉来,“不对,什么账本?”
“有一本账本,记着太上皇当年下江南时,甄家接驾四次的花销,其中有一笔六万两银子,是殷家三房嫡女殷四娘的嫁妆。殷四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无从知晓,但殷家女儿的嫁妆被甄家挪去用是板上钉钉的,你们家怎么会和甄家没结怨呢?”殷适道,“伯父你别生气,我后来知道了,我是歪打正着,胡乱说的名字,就是仇家的名字。”
殷文岐听得“丝丝”吸冷气:“你又知道了?”
“嗯。”殷适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我一路逃出杭州时,请了漕帮的江湖兄弟替我造势,兴师动众,高声大喊着‘若我死了,就是甄应嘉杀人灭口’,就是怕和爹妈一样造人暗算,我逃出去的动静越大,仇家越不敢轻举妄动,就是甄家,别说杀我,他们恐怕是最希望我平安到越州的。可是直到我被认在母亲名下,甚至名义上成了殷家的嫡子嫡孙,甄家也没派人来‘解除误会’。他们再瞧不起我,也不能瞧不起我一路上折腾出来的大动静,更不能瞧不起你们家啊。”
殷文岐又想起殷追去帮他打布庄官司时听到的消息,问:“那后来你们家走水……?”
殷适点头道:“把我爹的书房烧得一片纸都不剩,我就敢确定,我蒙对了。”
殷文岐一边背后直冒冷汗,一边又道:“那本账本也烧没了?”
“人家就冲账本去的,还能留着?”
“少来。”殷文岐对这个侄子的心机算是彻底领教了,若是先前还有一些拿他当孩子看的念头,现在可一点也不剩了,“那本账本就是你仇家的名录,你会没有副本?”
“真没有。”殷适苦笑了一声,“伯父你猜,我到底也是官宦人家的孩子,虽然父母遭了不测,但家底子还在,我娘布庄都能有伙计跟到京城来投奔我,怎么杭州到越州又不远,我连个贴身的丫鬟小厮都没带?也没有奶娘跟着?”
殷文岐隐隐猜到了:“副本被你奶娘偷走了?”
“她也没办法,她就一个亲儿子,欠钱被赌坊扣住了。”殷适抹了把脸,说,“她也怨恨我爹娘,明明富得流油,却只肯帮她儿子还一次、两次的赌债,不肯还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殷文岐迅速权衡利弊:“那那本账本,就这么没了?再无从查起?”
于公于私,他都想帮皇上重整吏治,江南官场更是重中之重。虽然皇上戏言,从上皇旧臣里随便抓几个下狱审问都不会有冤枉的,但若能有个方向和证据,必能事半功倍。是以殷适高喊着“甄应嘉杀我父母”逃出杭州的时候,皇上才那么重视,下了密旨给他,要他一定要把人接来京城。可惜五岁小儿的话当不了证据,否则……殷文岐恼恨得捶床。
“也不是就没有了。”殷适打了个呵欠,“你要是实在想要,我默下来给你。”
殷文岐大悲大喜之下,气得坐起来想揍这小子,抬起手,却发现,将近半年没好好睡一觉的殷适,把这些秘密都说出口以后,安安静静地睡着了。他看孩子满脸鼻涕眼泪,本想帮着擦一擦,又看了眼自己手上的老茧,到底还是停下了。
“得了,大过年的哭成这个样子,你明儿起来等着挨笑话吧。”
殷适这一觉睡到自然醒,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屋里头静悄悄的,殷驸马早没了踪影,方嬷嬷蹲在床头,见他醒了,赶紧道:“哎哟,我的爷,您可算是醒了。驸马爷还不让叫您起来,说想看看您能不能把晚膳睡过去。”
她一边说,一边赶紧伺候他更衣,嘴里还念叨着:“这头一年在京里过年,就睡到了这个时辰,早起连林姑娘都去拜见了长公主了,您还睡着,可把我吓坏了。幸亏公主不计较,还说难得你睡得好,不许我们吵着你。这要是在越州老家,那些族老们哪能由得小孩子这么没规矩呢?”
殷适听她唠叨得热闹,笑着说:“确实是我没规矩了,这就向公主、驸马和母亲赔不是去。”
方嬷嬷也就是嘴上叨叨两句,倒也没真怪他,看他睡得香甜,反而欣慰呢:“到底是为过年裁的新衣裳,爷穿上就是精神,我给您打热水洗漱去。待会儿让小覃进来给您梳个头,漂漂亮亮地去给公主磕头去。她待小辈一向慈爱好脾气,想来不会为难你。”
定国长公主当然不会为难他。因为她是金枝玉叶的皇家公主,不用在这些细碎的规矩上磨人,别人也不敢轻视小瞧她。立规矩立规矩,本质就是不够有底气的人通过规矩立起自己的地位权威来。而长公主生下来就有足够高的地位,自然乐意做一个善人。
果然,殷适去给公主府磕头赔罪的时候,定国长公主只是笑他:“听驸马说,你昨晚上又哭又闹,脸皱巴巴得很丑。我还想着,你这么张脸,怎么可能丑?今儿一看,眼睛都肿了。”
她这话一出,符氏和从氏也探头来看,都捂着嘴笑起来。
殷适也不恼,规规矩矩地给嫂子们也拜了年。
符氏笑道:“先别忙拜我们,快去给婶娘磕头才是正事。”
殷适不好意思地笑笑,闷头准备走。
长公主又叫住他:“你那儿有好披风吧?上个月我就跟如满说,叫她拿我的飞禽裘给你改一身斗篷,她硬说你那儿有,还说你为了过年裁了三四身衣裳了。年前太忙,我也忘了问你。你待会儿给她磕完头,把你的披风也穿来我看看,要是你母亲跟我瞎客气,现在改还来得及。”
从氏道:“想来倒不是婶娘客气,小叔裁衣裳的时候给昉哥儿也做了几身呢,早起公主还夸昉哥儿穿得鲜嫩。”
殷适知道定国长公主的那件“飞禽裘”,取鹰腹、雁胁处毛所制,珍贵无比,怪不得林满要替他推辞了,便赶紧道:“母亲说得没错,我是做了新衣裳过年呢。那我待会儿穿来给公主瞧瞧。公主怎么忽然问我出门的衣裳啦?是不是明儿个哪个嫂子回门,需要我去送?那我穿那件大红的。”
他脑子转得飞快地想,殷赴今年要下场大考,便是过年也不打算歇着,从家人口又多,交际应酬从早忙到晚,兴许他不得空,可是若是姑奶奶回门,女婿没跟着,从家该心里嘀咕,以为殷家轻视自己家女儿了。若是二哥实在没空,他这个做弟弟的送二嫂回门,倒也说得过去。
或者是大嫂子,符母本来就喜欢他,林表姐还认了符母做干妈,明儿要跟着大嫂子一起去符家。他又是大嫂子的小叔子,又是林表姐的表弟,送一送也是应当的。
都说长嫂如母,他平日里也受两位嫂嫂照拂颇多,倒也愿意做这个跑腿的。
谁知长公主却说:“不是跟着你嫂子回门,是跟着我——别穿大红的,太惹眼了,你有湖蓝、石青色的衣裳没有?”
殷适呆呆地看着她——长公主回门?回哪里去?跟着她进宫么?
符氏道:“若是没有也无妨的,明哥儿和他身量差不多,你穿明哥儿的。”
“我有石青色的衣裳,母亲给我做的。”殷适忙说,“公主要带我进宫?”
公主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皇兄听说你过目不忘,想见见你。”
殷适呆愣地看了一眼墙上的西洋钟。这才什么时辰?他昨儿个半夜发了会儿酒疯,今天驸马就上奏给皇上了?
今儿个可是大年初一!
从氏还当他害怕进宫,安慰他道:“进宫面圣可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福气,你别怕,咱们家的孩子规矩上错不了。”
殷适低下头,仍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应声称“是”,却激动地攥紧拳头,甚至用力太过,指甲在掌心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印子。
他知道,他复仇有望了。
林满院中也是难得的热闹,林满和黛玉本在调琴唱歌,见到他来,都问:“昨儿个睡得好不好?”
殷适忙点头答道:“好。”
“这可难了。你以后难不成真要在床头挂关二爷才能睡得着?”黛玉笑道,“还是要挂秦琼?”
“那还是挂关二爷吧。”殷适随口答道,“家里就有,不用另外去找。”他又对林满道,“母亲,公主说明儿个带我进宫面圣,叫我穿那件湖蓝、石青色的衣裳。”
“你不是有石青色衣裳吗?正好配那双麂皮靴子。”林满随口应道,还帮黛玉又调了调弦试音,猛地反应过来,险些把琴弦崩了,“什么?你要进宫面圣?”
“是啊,”殷适故作轻松地说,“明儿个姐姐去拜见符太太,我不能陪了。”
“我和姐姐一起去,不用你陪。”黛玉瞧出他在故作冷静,也不点破,顺着他的话说,“你只要别像今儿个一样,睡到这个点才清醒就好。”
林满道:“倒不用担心这个,他今天一准儿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黛玉直直地盯着殷适,笑着问,“难不成,表弟是怕进了宫,面了圣,也不能如愿以偿?”
林满被侄女的话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似的抬头看了看满屋子的大小丫鬟,见她们表情如常,还在玩自己的,才放下心来,又意识到这些小丫头们根本听不懂黛玉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又暗暗心惊侄女儿的胆大,旋即又疑惑起来——她从未与黛玉说过这些事,她究竟是从何处得知?
原先是怕侄女儿什么都不懂,要被人欺负。现在,倒有些害怕她懂得太多了。
殷适被黛玉这么一问,像是被当面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把躁动到这会儿的心思浇灭了许多。
他知道皇上是为什么要召见他,所以才格外激动。在他心里,总觉得面了圣,诉说冤屈,背出那本账本,就能替父母报仇雪恨。
被黛玉这么一提醒,他才发觉这想法有多天真。
那本账本,可是连父亲在世时也不敢肯定真伪的,如若有一条被那些人拿出证据辩驳了,他们便能彻底否定掉账本的真实性,到时候全推脱在他身上,若想留他一命,就说他年纪小,遭此大难糊涂了,若是想斩草除根,就可直接说他包藏祸心,陷害朝廷命官,到时候连殷驸马都要落不是。
即便账本上桩桩件件都是真的,他也没有证据。甚至即便调查出证据来,皇上就能即刻下旨把那些人抄家下狱吗?
太上皇他老人家还在呢!
甚至连甄太妃在席上说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皇上都没有当场发作,甚至明面上还要继续尊她为庶母。
究竟是因为“孝”,还是因为上皇手上仍有不可小觑的权力?
黛玉拨动着琴弦,这回音准了,她放心地笑了笑,对殷适道:“你要的书,等我从干妈那儿回来就叫采薇她兄弟送来。”言下之意,就几天的功夫,你可千万别把自己弄到什么不可收拾的境地里去。
殷适这会儿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他深呼吸了几口气,给黛玉作了个揖:“多谢姐姐提点。”
连九五至尊都有要忍气吞声的时候,要“徐徐图之”,他又如何忍不得?
入京的这小半年,他一直装傻充愣,学着明哥儿、昉哥儿的样子做个“正常”的小孩子,如今也不过是要继续装下去,又有何不可呢?
他还这么年轻,跟那些老头子耗着就是了。
殷文岐相信他,恐怕是因为殷四娘的嫁妆确实被甄家挪用了,他问问三房的人便知,心里对那份账本相信了几分,也因为一笔写不出两个“殷”字,他毕竟养了他这半年,就是养只猫儿也养出点感情来了,虽然昨晚一直骂骂咧咧的,但也没疑心过他在胡说八道。
而皇上,一来没有这样的情分,二来他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考虑事情自然要更谨慎些——换句话说,疑心也比普通人要重些,殷适若像昨晚一样全盘托出,是福是祸根本说不准。
伴君如伴虎,从来都是至理名言。
黛玉笑道:“我提点你什么了?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又问,“上次来的时候你在学笛子,现在学得怎么样了?”
方嬷嬷道:“哎哟,林姑娘快别提了,好不容易三爷消停两天,您别勾得他又想起来这一出。”
黛玉道:“他年纪小,气息尚不足,吹不出曲调来也正常。”
殷适点头道:“是这个理。”
黛玉却又道:“只是乐器学不学的成,也看天分。若不是有天分的人,以后熟练起来了,自然不至于和初学时一样喑哑难听,却也难婉转动人。”
殷适不说话了。
黛玉看着他,偏头笑问:“倒是不知道表弟天分如何?”
殷适皱着鼻子说:“我学乐理是为了修身养性,本也不指望能成大家。”
“有这心性,说不准你还真能成。”黛玉道,“什么时候得了空,我还真要听听你的笛子。”
殷适笑着应了,只恨不得立时就叫人去取他的笛子。
林满道:“你安生些吧。待会儿就要去公主那儿用膳了,你还是赶紧把明儿个要穿的衣裳换了去请她帮你看看合不合适吧。”
殷适冷静下来后,对进宫面圣这事没了一开始的激动,倒是忘了这一茬。闻言便赶紧要回去换衣服。
黛玉叮嘱道:“你今天一天都没在自己屋里,房里烧炭盆了吗?若不是暖烘烘的,别随便穿脱衣裳,仔细着了凉。”
“姐姐放心,我虽然不在,屋里又不是没人,都是大嫂子拨给我使唤的丫头,一向稳当的,屋里什么时候都没断过热水。况且我也不许她们冻着自己的。”
“你心里有数就行。”黛玉自以为不过白叮嘱了一句。但到晚膳的时候,却听见方嬷嬷悄悄地告诉林满,三爷屋里的大丫头芬儿服侍不力,被大奶奶发作了。
方嬷嬷小心翼翼地问:“大年初一呢,不适合处置人吧?怕是有人要说大奶奶心狠了……太太要不要劝劝大奶奶?”况且还是伺候殷适不得力……她家太太和三爷在这个家里,虽然谈不上寄人篱下,但也要看看当家的脸色的。
黛玉见姑母不言语,赶紧提醒方嬷嬷:“如今殷府是姐姐管家,她既已经吩咐下去的事,就不该朝令夕改。姑母若是劝了,她又是长辈,姐姐是听还是不听?若是不听,那就是不给婶娘面子。可若是听了,她以后怎么管家?姐姐处置芬儿的时候,想来表弟就在的,以他的性子,多半已经劝过了,姐姐还是处置了人,那就是说,在她眼里,芬儿的错不罚不行了。这时候姑母是万万不能插手的。”
方嬷嬷自知失言,赶紧说道:“还是玉姑娘提醒得及时。”
黛玉知道姑母自嫁来殷家,起初是小儿媳妇,婆母尚在,后来又守了寡,是从未真正掌家理事过的。方嬷嬷陪着主子,久不经历这些事情,一时之间不够敏感罢了。
可是谁还记得姑母在林家做姑娘的时候,是理家的一把好手,把家里后宅的大小事务管得井井有条?
好在虽然在打点家事上怀才不遇,但能入凤阳阁教公主读书,也算姑母否极泰来了。
黛玉自嘲地想道:姑母是有一番机遇,才能不辜负自己的一身才学。可世间女子,多半一辈子困于后院,就算能打点家事,别人夸几句“能干”,身后也总跟着一堆“心狠手辣”之类的评价。可偏偏慈不掌兵,符氏赏罚分明,已经称得上是难得,但还是有人大年初一就要惹到她头上来。还有方嬷嬷这样偶尔拎不清的跟在身后嘀咕。
方嬷嬷是被她劝下来了,但殷家是不是还有别的人觉得大年初一不该处罚下人?
符氏的心累,可见一斑。
黛玉对紫鹃感叹:“怪不得凤姐姐那样好的身子骨,也成天头疼脑热的呢,这管家还真是累人。”
紫鹃吐舌道:“可不是呢。前几天平儿还悄悄跟我抱怨,她们家二奶奶是又觉得心累身子累,又不肯放手,之前咳嗽了半夜,平儿担心得不行,跑来问我你平日里咳嗽吃什么药,借两帖回去。姑娘你还记不记得这事?”
“记得。”黛玉道,“我不是让你说跟她说了,药不能胡乱吃的,要让凤姐姐看过大夫才行?”
“可不是呢,第二天我还问呢,结果平儿说,琏二奶奶不肯请大夫,当时娘娘刚封了妃,家里应酬事务多,她怕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她生病,命她休养,不让她管事了。”紫鹃摇头叹道,“硬是把那一阵熬过去的。平儿劝了好几回,让她顾惜自己的身子,二奶奶就是不肯放一丁点儿手。”
黛玉道:“凤姐姐在别的事上精明得很,怎么这时候倒糊涂起来了。”
“可不是么。”紫鹃道,“琏二奶奶再怎么是太太的亲侄女,毕竟也是大房的人,将来宝玉娶了媳妇,太太总要想法子替自己的儿子、媳妇谋划的,何必为了这头的人夸两句能干就耽误了自己的身子呢。”
黛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紫鹃茫然问道:“我说得不对么?”
黛玉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说:“你倒是说说,你说得哪句话是对的?袭爵的是大舅舅呀。现如今是因为老太太还在,不管事了,二舅妈替老太太管着,怎么在你嘴里,他们家那么大的家业以后都是宝玉的了?就不说琏二哥哥、琏二嫂子这对厉害人物肯不肯,你是不是忘了兰哥儿了?”
紫鹃一愣,也反应过来。
确实,长幼有序,祖宗爵位是大老爷袭的,将来就是两个老爷分家,也该是大老爷占大头才是。只是大老爷这人实在不着调,老太太不敢让他太得意,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们这些下人眼里,二太太才是正经太太、当家主母?
她喃喃道:“不过如今,大姑奶奶封了贵妃娘娘,大老爷想来也不会提分家的事了。荣国府到底还是二太太说了算的。”
“凤姐姐这会儿担心什么呢?”黛玉笑道,“这会子二舅妈不用她这个亲侄女还能用谁?凤姐姐就是要担心,也得是等几年。”
紫鹃道:“其实三姑娘就是年纪小些,她倒是真能干,也想做事,上回姑娘被吴新登家的编排,就全靠三姑娘出头。若是她想理家,就是琏二奶奶也不会说不好。”
凤姐当然不会觉得探春理家对自己有什么威胁,反而要盛赞三丫头果敢聪慧——她对家里未嫁的姑娘们一向都挺好的,估摸着也清楚,这些小姑们从来不会是她的对手,将来嫁进来的妯娌才是。
但其实正常人家,妯娌间也都是正常相处的。只是外祖母家没做到“长幼有序”,人人都觉得自己有资格当这个家,才显得有些混乱,让凤姐觉得危机四伏。
照这样说来,符氏的处境倒确实比凤姐强得多了——上无长辈刁难,下无妯娌争权,虽然也是一样地忙碌,好歹心理上好受些。
黛玉这么想着,次日随符氏一起回符家的马车上,就注意着看姐姐的脸色,而且发现,今儿个跟在姐姐身边的,竟然不是最眼熟的茹儿。
这可奇了怪了,茹儿是她的陪嫁大丫头,黛玉拜符母做干妈的时候,也是茹儿帮着在两府间走动的,想来再得力亲近不过,怎么回门这么重要的时候反而不带上她了?
茹儿……芬儿……这两个名字这么像,莫非?
“在想什么呢?”符氏见她看着自己,笑着问她。
黛玉轻轻摇了摇头。
符氏道:“我还猜不出来?是不是小叔知道你口才好,托你做说客,给芬儿求情的?”
黛玉听她这个语气,便知她也想给芬儿台阶下,便赶紧道:“既然姐姐猜到了,我也就斗胆替他同姐姐说一声,芬儿再有错,昨儿个姐姐已经罚过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也算受到教训了。姐姐宽宏大量,别往下罚了。”
她没说“饶过她这一回”,因为这话说出来,若是语气拿捏得不好,便有几分责怪符氏大年初一处置人不好的意思,但她心里也清楚,芬儿本来是符氏的大丫头,符氏和她相处了这么多年,可比和殷适相处得还久,能一点情分都不顾?只是殷适又不是她亲弟弟亲儿子,还分了一半的布庄给殷追,符氏作为长嫂,若不替他出头,传出去一家子都别做人了。
但是“照顾不周”,委实是个可轻可重的事儿,殷适乐意给大嫂子这个人情,黛玉便替姐姐把台阶铺一铺。
符氏叹了口气:“昨儿个小叔不是睡到晌午才起,起来以后就又是去给公主磕头,又是去拜见婶娘,一直没回去么?芬儿那丫头便一点规矩也不问,看见主子没回来,自己跑回家去了,屋里其他的几个丫头也差点有样学样,还好有两个老妈子管事,喝住了她们,要不然小叔回去的时候,怕是连杯热水都喝不到。他急着找衣裳换,那些小丫头哪儿知道放在哪儿了?芬儿又不在,要不是他自己想起来了,还不知道要耽误多少事。”
“这事儿是芬儿姐姐不好,便是她有急事回去,也该把里里外外都安排妥当了,跟主子说一声,问明白了能不能回才好。”黛玉先肯定了姐姐罚得好,又道,“不过大过年的,兴许她家里真有事?往日里听表弟提起他屋里的丫头,只有夸的,想来平日里并不是什么太没规矩的人。”
符氏冷笑道:“她还有规矩?她是到了年纪了,有了心思和主意了,看小叔年纪小,知道他大方不计较,越发胆大妄为了!”
黛玉陪着干妈在温泉山庄泡汤时曾听符家的下人谈起过,符氏出嫁的时候带了八个丫头,为了显示自己贤良,也为了和殷追以前的房里人争一争话语权,想过把芬儿跟茹儿给殷追。最后茹儿高高兴兴地成了“茹姑娘”,芬儿却不乐意。好在殷追和符氏也都不是勉强人的性子,她不乐意做小,也就由着她去了,还想着在殷家给她找个好婆家,她也不点头,后来就去殷适那儿了。
前头都那样了,符氏也没生气,这次就是没得到主子点头就跑回家耽误了点儿事,就气成这样了?
黛玉直觉有些不对劲,便笑道:“姐姐生气是应当的,只是茹儿姐姐呢?也一起罚了?”
“她给她妹妹打掩护,还想着瞒着我,你说她该不该罚?”
黛玉越听越糊涂了——芬儿就偷偷回家一趟,用得着茹儿给她打掩护?况且符氏这样子,更像是气得不行,但又舍不得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若没那份情分,恨不得直接撵出去的意思。
芬儿回家到底干嘛的?
符氏看着干妹妹一脸不解的表情,心里万分委屈,又实在生气,只是没法跟这么个还未婚配的女孩儿明说。
原来那芬儿年纪大了,心思也多了,竟然对她舅舅家的表哥生了情,她表哥一直跟着符将军在外当差,过年的时候领了符将军的命回来送东西给符母,芬儿听说表哥回京了,牵肠挂肚的,又听茹儿说三爷今天怕是没功夫回来了,便生了邪念,谎称是替符氏跑腿,要回符家见她表哥一面,茹儿还替她做戏,拿了符氏赏的西洋烟壶包好了让她带着,好不让门房的人生疑。
但大年初一本就是门房皮绷得最紧的时候,进进出出的哪怕是只虫子都要记下来,哪可能错漏了她。况且芬儿这种体面的大丫头,进进出出的哪有独来独往的?结果她连车子也不要,可不奇怪?更何况大奶奶每年初二就要回门,什么东西重要到一天都等不了,非得今儿就送去?门房心里嘀咕着,自然不肯依芬儿所说,不记下她的进出。
也亏得是他尽责,否则倒霉的就是他了——殷适还真就回自己屋了,结果,炭盆也没烧,衣裳也找不着,管事的大丫头不知所踪。这丫头还是当家大奶奶亲自指派的,这样疏忽,符氏的脸都丢尽了,如何不气?
她不只是气,也是后怕:芬儿竟然为了和人私会,假借她的名义进出殷家,倘若公婆计较起来,她这个年轻媳妇又该如何自处?
也就是殷适是个男孩子,还是个小孩儿,他的丫头同人私会不算是什么大丑闻,若芬儿还在她房里,全家的名声都不要了!
依符氏的性子,真恨不得把芬儿、茹儿,都撵回娘家去,请母亲狠狠责罚她们。但茹儿已经是大爷的房里人,要动没那么简单。况且又毕竟是从小长到大的情意……她越想越委屈:“我同她们姐俩,虽说是主仆,从来我可曾苛待过她们?她们便是有了主意,好歹别把我当个死人,问问我答不答应,何至于要用偷的?”
“偷”这个字可不简单。黛玉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偷什么?
符氏自知失言,揉着眉心道:“我都给气糊涂了。好妹妹,你好歹替我保守秘密。”
“也不妨碍,”黛玉安慰道,“昨儿个公主和驸马都没过问,过几天只会忘了。”
符氏苦笑道:“亏得是家里其他人都给我面子,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黛玉道:“芬儿姐姐虽然原先是姐姐的陪嫁,但既然姐姐给了表弟,她就是表弟的丫头了。昨儿个她该当值的日子跑回家了,姐姐罚她,那是当奶奶的给小叔子出气。既然那一步流程已经走过了,剩下该怎么打发她,不如让表弟自己做主吧。他要一点也不介意,就留着用,要是还有些芥蒂,他也有别的地方打发她去。姐姐又何必替他做决定呢?”
符氏一听,眼前一亮:“你说的是!”又踌躇道,“就怕小叔年纪小,面子薄,架不住她央求,说不出狠话来,明明心里介怀,还是捏着鼻子留用。”
到底是谁架不住芬儿央求,说不出狠话?黛玉在心里暗笑,只是道:“姐姐还不知道表弟的性子?他哪里是什么会不好意思的人?”
“倒也是。”符氏想起殷适当初和她私下协商张氏布庄的归属时候的模样,感叹道,“他那个心思,比大人不遑多让。”
黛玉道:“他家里出了那样大的事,才养成了这样的性子罢。”
符氏却叹道:“兴许他是这样的性子,才能在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以后,还活得下来,找得到出路。”
黛玉一怔,点头称是。
符氏本意是想趁回门的机会请教符母,最好由符母出面,把芬儿要回符家去,殷家自然不知道芬儿犯了什么事。不过路上被黛玉一点拨,也想到,还是让殷适处置最妥当。只是倘若殷适真留下那丫头,她死不悔改,又要如何?
于是一到了符家,她也顾不上旁的,先问符母:“哥哥派回来给母亲送信的那个庞四,现在在哪儿呢?”
符母被她问的迷糊了:“什么旁三旁四的?”便问身边的丫鬟。
丫鬟道:“太太忘了?就是庞嬷嬷的孙子,将军的奶兄弟。今年将军给太太备的礼就是他送回来的。”
符母道:“我还没老糊涂呢,知道庞四这个人!我只是纳了闷了,我女儿大年初二回门,也不拜年,也不让我看看外孙子,倒先问起他来了!”又说,“你哥哥军中繁忙,这个庞四,倒像个中用的人,说是一天也不能耽搁,今儿个天还没亮,就回去了。”
“是军中繁忙,还是胆小怕事?”符氏冷笑了一声。
“怎么就气成了这样。”符母见她表情着实不对,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坐直了身子。
黛玉知趣地起身道:“干妈和姐姐说话,我给艳姐姐她们带了点东西,拿去给她们。”
她说的“艳姐姐她们”是符母身边的几个丫鬟,之前在温泉山庄,这几个丫鬟对她多有照拂。今年过年,她给自己采薇紫鹃她们打首饰的时候,也给这几个丫鬟准备了。
符氏赶紧点头道:“还是你有心。”
黛玉便去外间找相熟的丫鬟玩去了。
雪雁忧心忡忡地问:“看来这芬儿姐姐犯的事不小呢。”
黛玉道:“别问了,人家家里的事,知道太多了不好。”虽然她也不敢确定芬儿干嘛了,但是摆明了是丑事,干姐姐不想别人知道,她还是躲着些好。
雪雁疑惑道:“之前秦大姑娘那事,不也是……姑娘怎么还管?”
“那事从头到尾不都是刘家的错?观山姐姐只是倒霉,可一丁点儿错处都没有。”黛玉道,“况且秦家也不觉得退亲是件丑事,他们为了观山姐姐不委屈,愿意陪刘家耗着,也不惧怕刘家把那事颠倒黑白再宣扬出去,那我有什么不敢陪着的。这会儿……”
这回明显不一样,看符氏的表情,芬儿这事怕是还要牵连她。若不是殷适今儿个随公主进宫面圣,怕是也被她一并带过来商量对策了。
雪雁道:“这家大业大的也有麻烦事,不像咱们家,拢共这么几个人,姑娘白天夜里嘱咐一声,都叮嘱得到,管起来也容易些。”
艳儿拿了黛玉给的簪子来谢她,正好听见她这话,“噗嗤”一声笑起来:“傻丫头,你姑娘家的门第可不矮。要我说,她早晚也要‘家大业大’的,你这话说得太早了!”
雪雁年纪还小,紫鹃却知道她说的是姑娘将来的亲事,赶紧道:“艳儿姐姐怎么当着我们姑娘的面说这些?”
艳儿道:“我难道说得有错?你们老爷是探花郎,祖上四世列侯,既是功勋之后,也是书香世家,这样的门第不高,还有谁家像样子?如今是因为只有林姑娘自己在京里,才只有你们几个,显得人手不够。等你们老爷也过来了,那不就‘家大业大’了?”
黛玉其实知道她一开始想说的根本不是林家,不过人家没继续开她的玩笑,她自然也不会揪着不依,只是瞪了艳儿一眼:“好姐姐,你可千万别有什么落在我手上,不然,我一准儿取笑你十年八年的。”
艳儿道:“好好好,怕了你了,我不开你的玩笑,你也别取笑我。”
黛玉知道她这个年纪的丫鬟,也到了配人的年纪了,符家并没有年轻的爷们等着纳小,符母也不是那种把水葱似的丫鬟配给自己不惑之年的儿子的主子,多半是要给她们指一门亲事的。艳儿这口气,像是已经被提到亲事了,所以才不敢同她玩笑。
她心里一动,看了看采薇。
采薇忙问:“姑娘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黛玉低下头想到,采薇今年也才十九,和艳儿她们也差不多大。艳儿到这个年纪,符母才想着她的婚配呢,采薇却因贾敏早逝,早早出去嫁人,结果还所托非人,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倘若母亲还活着,采薇是不是就不用吃那份苦了?若是母亲健在,以她的脾气,怎么都要亲自给丫鬟们相看人家的。她眼光那样高,荣国府众人捧在手心里供着的金疙瘩宝玉,在她嘴里也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荒唐子弟。有她坐阵,柴兴家的两口子也不至于受那家的蛊惑……
贾敏已经走了将近一年了,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从丧母之痛里缓过来了,却总在这样毫不相干的场景里被铺天盖地的思念淹没。想到这儿,低头缓了好一会儿,才忍住眼泪。
采薇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可别说没事了!我看得出来,这是有事的样子。”
黛玉道:“没什么,就是想起母亲来了。”
好好的怎么又想起太太来了……采薇毕竟服侍了贾敏这么多年,听姑娘这么一说,也有些动容,放下手里的东西,把黛玉搂入怀里。
黛玉把头闷在她衣裳里,低声说:“干妈在想着艳姐姐她们的将来了,你呢?我房里的丫头,本来你就是最大的,你想过将来吗?”
采薇忙道:“我哪儿也不去,一辈子服侍姑娘。”
黛玉不说话了。
采薇怕她不信自己的决心,赶紧道:“我说真的,我亲爹亲妈总是真心待我的罢,他们承了太太的恩典,把我接出去嫁人,结果……好歹姑娘心善,把我从火坑里拉出来了。我欠姑娘一条命,这辈子下辈子都要做牛做马偿还的,姑娘千万别说什么赶我走的话。”
“谁要赶你走。”黛玉笑道,“尽说胡话。”
她安慰似的拍了拍采薇的肩膀,心里却想,采薇、紫鹃,这两个年纪轻轻却像长辈似的对她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成天除了她的身子她的病,就是盘算担心她的婚事。可她们自己分明一点也不想嫁人,却要着急她嫁人的事。
就连艳姐姐,自己要被指给人了,烦躁焦虑都写在脸上,也不敢开半点玩笑,却还是兴致勃勃地想开她婚配的玩笑。
怎么,丫头嫁人是天塌了,小姐嫁人就是好的?
当然,这种话她也就只敢在脑子里想想,并不敢说出口。
丫鬟们一辈子不嫁人,伺候主子,那叫“忠心”,是件顶顶体面的事。可小姐若是到了年纪还不许配人家,就是“老姑娘”,合族上下都要抬不起头来。
但小姐嫁人,难道不是和丫鬟一样,是把自己的命交到旁人手上?
黛玉和丫鬟们又说了会儿话,符母那儿开席了,她才过去。
符氏的表情已经好了许多,笑道:“才和妈妈说,你的病这几天好多了,妈妈正要好好看看你呢,你挨着她坐。”
黛玉笑着坐到另一边:“干妈再疼我,也是看在姐姐的份上,姐姐就别拿我打趣了。”
“你俩都挨着我坐。”符母拉着黛玉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才道,“气色是好了些,陈院判好脉息!”
黛玉道:“上回干妈给我送的药丸,陈院判看过了,说我吃这个还太年轻,但是这药放着也无妨,再过个几年才好吃呢。”
符母拍掌懊恼道:“哎哟,瞧瞧我,只顾着听到这药对你的病又用,忘了要循序渐进了,亏得是他细心。”
母女三人又问了一遍各自吃的药,说了些话。符母道:“其他的都别管,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经。”
黛玉心思细密,心里想道:“干妈劝我养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今天有这句‘其他的都别管’?莫不是有什么事我不知道的?”但见符母和符氏都不提,也只好隐而不发,只是一回去,便叫采薇去唤她兄弟过来。
柴大、柴二本来就奉命要把年前说好的书匣子送来给姑娘的,这次倒也没忘,把黛玉说的那几本书都带来了。
黛玉翻阅了一遍,是她要的那几本书,便命人去送给殷适。
采薇道:“姑娘想问什么,只管问他们俩就是,这两个小子成天在外面跑,消息灵通得很。”
黛玉的确有心打探消息,但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好叹了一声,问道:“你问问他们知不知道,观山姐姐在山上怎么样啦?”
柴大回话说:“秦大姑娘和秦二姑娘在山上修养,外人可见不着她,听说腊月里,南勇伯夫人也去庙里上香,想见她一面,都没见着呢。”
黛玉皱眉道:“南勇伯夫人可不是什么善茬,观山姐姐不见她是应当的。”
柴大道:“只是如今京里还有别的流言,说刘家小爷纳的那个姨奶奶,已经有了身子了。”
黛玉先前倒也料到,刘家那样的人家,什么做不出来,既然妾都纳了,先有个庶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她觉得这些事太脏,不想入耳,便道:“谁让他打听这个了!”
采薇劝道:“也是件好事,刘家做事这么不堪,看退亲的时候还有没有人敢再替他说话呢。”
黛玉冷笑道:“你以为前头他的事就好看了?横竖都不是什么规矩人家,前头怎么还有那么多人为他说话?哪里是为他,为的是……”她顿了顿,没说完。
采薇犹不明白,黛玉却知自己要说的话涉及朝堂官场,不止这些丫头们不该听,她也不该说,甚至不该知道。便道:“行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想知道什么,还巴巴地叫你兄弟来打听,累他白跑一趟。”
柴大忙道:“小的本来就是要给姑娘送书来的,谈什么白跑一趟呢。”
“既然都来了,就把你姐姐接家去小住两日。我这儿有紫鹃、雪雁,也不缺她一个。”黛玉这么说完,却见采薇眉毛紧锁,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便笑问,“怎么,让你们母女、姐弟团聚,你还不高兴了?倒是我不好了?”
采薇犹豫了一下,还是和姑娘说实话:“倒也不是,如今我兄弟也一天天大了,我爹妈商量着给他说个媳妇。”
“这不是好事么?”黛玉问道,又反应过来,别的小厮到了年纪配人,基本上也都是在家里的丫头里相看,若是两家都有意,便去请主子做主。可林家来京里的就黛玉这么个小姑娘,纵然林海偏疼女儿,给她从丫鬟、嬷嬷,到车夫、护卫都配齐了,和那些百年世家的排场也比不得。和柴大年岁相配的,恐怕也就她身边的这几个丫鬟。但黛玉还小,她自己的亲事都没定下,丫头们自然是不能先配出去的,否则,将来谁陪她出门都要成问题。
采薇又是黛玉身边最大的丫鬟,若是兄弟真看上她的这些好姐妹,那可真是尴尬的事。
柴家也知道,若是向老爷开口讨这份体面,多半也讨得到,可他们是为了服侍姑娘上京的,要为了自己小子的婚事给姑娘添麻烦?采薇头一个不肯答应。
所以才左右为难。
黛玉笑道:“你觉得为难,是因为你兄弟是我们家的下人,你觉得他只好娶下人?”
采薇沉闷不语。
“你别急,我听说殷表弟人小鬼大,刚给他布庄的伙计做主,说成了一门好亲事,你兄弟大冷天的把书送来,也是我要借给他读的。他读了我们家的书,替我们家的人拿个主意,也是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