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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宝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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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的席没白摆,隔了不过几日,贾政过生日那天,果然就被召进宫里,荣国府众人虽心里有所准备,毕竟没个准信,又紧张又激动地派人来回跑马打探,等了半日,赖大果然回来报喜,说大姑奶奶晋升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老爷已经去东宫领赏谢恩了,还请老太太、太太们也赶紧进宫谢恩才是。
心里这块石头落了地,尤其元春不但成了娘娘,位份比预想的还要高,封号寓意也好,众人又惊喜又得意,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有诰命的女眷忙按品大妆,要进宫觐见。一时整个家里忙忙碌碌的,来给贾政过生日的宾客们倒是被落下了,好在不是大生日,来的都是最亲近的亲戚们,只顾着贺喜,也不在意这些。
荣国府阖府上下都欢欣鼓舞,连宝玉本来浑浑噩噩的,也因为贾政忙着应酬同僚,无暇管束他而高兴起来,又有北静王常邀他去赴宴,便乐得出门找乐子去。唯有宝钗很有些不自在。人人都知她是进京待选的,只是因为薛蟠的人命官司,选秀也没了下文。虽然无人在她面前提起,但她也知道姨妈家的下人都是什么样的,如今她出手阔绰便夸她赞她,改明儿她若有什么话说得不合他们的心意,扭头就能翻脸不认人——横竖没选成是他们薛家的尴尬事,除了薛蟠这个始作俑者不在意,薛姨妈和宝钗心里都不大好受。
从前元春在宫中碌碌无名的时候,薛姨妈母女二人还能互相安慰着:一入宫门深似海,不是有样貌有家世有学问就一定能出头的,元春贵为国公府嫡女,不也一进了宫就再无音讯?还让姨母整日里牵肠挂肚地惦记着,等她能出宫也不知是何年月了,光阴也磋磨了,还不如宝钗在母亲膝下承欢尽孝,共享天伦呢。谁知元春这一遭,不但自己直上青云,也带着母族一飞冲天,叫宝钗怎么不心酸?
只是她的这份酸楚也不知能向谁诉说——元春木讷,惜春冷漠,探春倒也有几分自己的主意,可惜和她并不算投缘。湘云虽不常来,倒是对她十分依赖崇拜,但也因如此,她并不敢将自己的无奈说给这个妹妹听。正憋闷呢,不知不觉倒是走到了黛玉屋外。
元春封妃的喜讯最早便是由黛玉透露给贾母的,如今美事成真,老太太也说她占首功,但黛玉显然没参与到这场荣国府的盛事里,连梨香院的看门婆子都去吃酒庆祝了,她屋里上下却安安静静的,采薇正在煮茶,雪雁研墨,绯鹊铺纸,在伺候她们姑娘抄书。
宝钗咳嗽了一声,采薇先注意到了她,忙起身相迎:“薛姑娘怎么今日有空过来?快进来烤火,外头风大。”又向屋里喊道,“姑娘,薛姑娘来了。”
黛玉应了一声“知道了”,便放下笔要出来,宝钗却径自走了进去:“妹妹在写什么呢?让我看看。”瞥了一眼,不禁愣住了,“前儿我看见宝兄弟‘参禅’,还笑话了他一通呢,怎么妹妹你也在抄佛经了?”又不免想到宝玉说“林妹妹从来不管我说什么想什么”,莫非……?
结果黛玉只是道:“因我妈妈是今年没的,眼看着要过年了,都说做儿女的供奉《金刚经》,能为她消灾减难,保佑她来世顺遂——我原不信这些,只是事关母亲,不敢不信。”
当初因她身体不好,林海、贾敏不知供奉了多少神仙,如今要她手抄几本佛经罢了,又有什么不能的呢。
宝钗脸一红,想起上回黛玉来探病,自己还当着她的面滚进妈妈怀里撒娇。其实有些刻意了,她也隐隐有些和黛玉比较的心思,而她有亲妈疼,便是最能赢过黛玉的——这的确是最值得炫耀的,可当时黛玉看着她,又作何感想呢?
偏偏那日,一向被人说多愁善感的林妹妹,什么也没做,只是说羡慕她。
宝钗越想越害臊,若是依她平日的习惯,自是要点评一番黛玉的字、指点她该按什么规矩抄经、抄哪些经最好——探春说“宝姐姐最喜为人师”——如今却似落荒而逃一般放下经书,躲了出去。
黛玉一看她的脸色,便知她在想什么。不过当日她都没有哭,如今更不可能旧事重提,于是笑着喊采薇:“我喝的茶宝姐姐喝不惯,你把之前收的梅花上的雪水取出来,给宝姐姐泡二舅妈赏的龙井。”
采薇道:“我正和姑娘想到一处了,想着薛姑娘常常去陪二太太说话,一定喜欢二太太那儿的茶,才拿姑娘的梅花雪水煮的,薛姑娘尝尝,我比玉钏彩霞她们的功夫如何?若是不好,薛姑娘也指点指点我。”
宝钗笑了一下,轻抿了一口茶水,道:“姨妈还是疼你,先前听说今年总共就得了这么几斤最上品的雨前龙井,还分了一半给舅妈,连宝兄弟都没分到几两,你这儿倒是有。”
黛玉其实来了这么久,一直是老太太时时过问她缺不缺什么,倒是王熙凤之前送过她一回茶叶,见她喜欢,又一气儿全送了来,王夫人着实是第一次赏她茶叶——也不过是因为她带回了“准信”,盼着她在长公主、干妈那儿多打探打探罢了,哪里就能和王子腾夫人、和宝玉一个待遇了。不过她也不明说,只是道:“原来这茶这么金贵呢?我也不爱喝,倒浪费了二舅妈的心意。”
宝钗刚要劝她“长辈既然赏下了好东西,不论你喜不喜欢,都谈不上浪费”,就听见紫鹃从外头进来,站在廊下问小丫头为什么不把鸟儿吃剩的小米倒了:“鸟儿又不知道饱,把肚子吃涨了都有的。”
采薇倚着门道:“有客人在呢,别让薛姑娘看笑话。一天天的,你就会操心。”
宝钗忙道:“你们屋里的丫头倒是都尽责,夸还来不及呢,什么看笑话。”又问,“紫鹃姑娘这次打哪儿回来?”
紫鹃道:“之前老太太配药丸的时候,想着顺手给我们姑娘也配几味人参养荣丸,只是我听见人抱怨,说库房里的好参不多了,姑娘这一用,就见了底了,连瑞大爷病了,儒老太爷来求都没求到。当时姑娘就过意不去,这不,昨儿个采薇姐姐的兄弟买到了好参,今儿个检查了没问题,我就赶紧给吴大娘送去了。偏我绕了一大圈,没找着吴大娘,倒是遇到了三姑娘和鸳鸯姐姐,听见我说,三姑娘叫我先拿回来,说她问问吴大娘,怎么就短缺到这田地了。”
宝钗知道她口中的“吴大娘”便是吴新登家的,他们两口子管着荣国府的库房,药材等剩多剩少自然是他们一张嘴说的。元春封妃前,荣国府是不如从前景气,但绝不至于连几支完整的参都拿不出来,便笑道:“他们能不知道还有多少参?我看啊,一定是凤丫头有别的用处,不愿意接济那边,才找了个借口,说自己这儿也短缺。只是他们有难处,却不该拿你说事,让三丫头去问问他们也好,免得他们日常口无遮拦的。”又说,“三丫头年纪虽小,做事却果敢,也不怕担责任,将来又是能帮姨妈料理家事的。”
黛玉淡淡地说:“我难过内疚了这些时候,若真是库房里明明有参,我也没耽误谁的正事,却要挨这份说,那不是白哭了?”
宝钗劝道:“也不过是因为老太太疼你,推到你头上,别人不敢说罢了。你都算好了,宝兄弟前儿个还说,现在谁房里丢了什么短了什么,都是他打坏的,合着他的手是漏斗,成天净糟蹋东西了。结果转头环儿要支银子买纸,不合规矩,他又说是自己要,主动替环兄弟拿了。”很有几分劝黛玉像宝玉一样看开的意思,“吴新登家的也是在这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是三妹妹也不能不给她面子,真把事情问到她头上,也难做。倒不如面上抹过去,私下你问问她。”
黛玉冷笑一声:“我不过是来做客的,荣国府库房里有多少药,我问不着,也不该问,但他们自己家的主子总能问吧?若真是药库都叫我吃穷了,那我得赶紧赔上,若是他算错了账,记错了数,那抓紧改过来,免得日后麻烦。若是他没算错没记错,就是想看我不自在,那我也明白,往后不碍着他们的眼就是了。到底是怎么着,就我这浅浅一看,要弄清楚也不难,我看三妹妹都自告奋勇地接过来了,想她也不觉得为难,宝姐姐不必担心。”
宝钗这下看明白了,黛玉分明一早就明白是荣国府的奴才们欺负她,特特地要回击立威的,哪里还会再给吴新登家的面子?
就是探春,往日里也早看不惯一些奴大欺主的例子,又想向老太太、太太展露才干,恐怕是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和黛玉虽未商量,倒是打了个配合了。
她叹道:“你们眼里揉不得沙子,倒是我不识时务了。”一时又有些羡慕黛玉得贾母的宠爱,可以“任性”地回怼刁仆。
黛玉却只是说:“宝姐姐不过是想以和为贵,谈不上哪种处理最好,只是我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也不想让这府里的人以为我是。”
宝钗怔怔地看着她,倒似被她教导了一番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