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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知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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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随符母一起前去温泉山庄休养,符母本欲带上亲女儿,符氏却推辞不肯。
符母还纳闷:“姑爷又不在家,她有什么可忙的?长公主是我见过的最大方的婆婆了,媳妇儿虽年轻,她也不拘着,从来不让她们站规矩的。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这几天着实不便出门,得在家里’了。”
黛玉道:“兴许正是因姐夫不在,家里上下需要姐姐打点,才离不得人。”
“哪儿有什么离不得的。”符母一向洒脱,“硬把事往自己身上揽最累了。”
采薇笑道:“长公主金枝玉叶,谁也不敢拿俗务烦她,姑奶奶是殷家的长媳,将来就是当家奶奶,可不得劳神费力么?”
符母听了十分喜欢——倒不是采薇说她女儿的那句“当家奶奶”奉承到了她,而是她都没有教,黛玉的丫头便自然而然地改口,不叫“追大奶奶”而是“姑奶奶”,这份眼力见识就不错,这些细枝末节处,便能显出玉儿和她这个干妈亲密,也看得出来她管教丫头们有一手。
世人惯会以貌取人,只看黛玉的脸,便觉得她体弱多病,必然不食人间烟火,哪里晓得她心思灵透,对家中事务什么都明白呢?只是符母并不是个低调的人,裕汤山上亦有别家的别馆山庄,如今正是泡汤的时节,许多人家也趁着不年不节的空当儿出来玩几天,便有亲朋来请符母去打牌说笑。符母便逢人夸一夸她新收的干女儿,等着别人赞黛玉漂亮知礼、灵秀贴心,她便十分得意。
母女二人正在裕汤山悠闲自得呢,忽然符氏的陪房找过来,向符母借解淤消肿的药丸,符母忙问出了何事。谁知却是殷追替殷适打完官司回来,不知怎么的驸马生了大气,把殷适叫过去,兄弟二人都挨了一顿打。那殷驸马可是上过战场杀过贼寇的,手劲岂是一般人挨得住的?虽然未下死手,也够他二人受得了。
殷追是符母的亲姑爷,殷适也是她一向疼爱的孩子,登时就急了,一叠声地命人去取药,又追问到底什么值得驸马爷动这么大的肝火。
黛玉亦十分着急,更有不解,殷追是已经做了父亲的人了,驸马就算看着孙子的面也不当轻易打儿子吧?更何况殷适还是他侄儿,纵然做伯父的有资格管束,到底隔了一层,一向客客气气的,怎么这次还动起手了?莫非他们真犯了什么大错不成?可是殷表弟还是个孩子,又能做出什么来?
符母心下不悦,忙派人去打听消息。才知殷适竟有这样大的主张,把张氏布庄的大头分给了殷追。
驸马原是猜测长子诱骗了弟弟,要请家法,谁知殷适只上前抱住大哥,说一切都是自己的主意,就是要让杭州的舅舅们知道,要是好好待他,他愿意主动给,可要是动手抢了,那他扔水里也不给强盗。驸马看他梗着脑袋不认错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两个一起打了。最后还是公主亲自赶到,问明白了情况,也是又好气又好笑,最后一家子坐下来好好聊了聊,重给他们分了铺面的归属,还去宫里问了林满的意见。
殷适疼得哈斯哈斯地吸凉气,仍然态度坚决,一定要把大头分给大哥,不然就是公主和驸马要逼他做言而无信的小人。最后无法,张氏布庄在杭州的十七间铺子,官司打下来最大的那间总店要归张舅舅,剩下的十六家,兄弟二人一人一半。待殷适长大成人,殷追更得替他张罗大小事务,不论是考学还是娶亲,但凡明哥儿有的,都得给殷适更多更好的。殷追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殷适还嚷嚷着他们都说好了的,险些又挨上两下子。
符母听得瞠目结舌,竟生出了和驸马一样的念头来:别是女儿女婿骗了小孩子吧?否则,那么大的家业,说分人就分人了?
倒是黛玉明白,殷适可能会向形势妥协,但绝不会被人蒙骗。别看他年纪小,主意却大,一开始大头归殷追的分法肯定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但到底是为何?她也不难想到,那日表弟应承了姑母,说给她找个体贴又厉害的干妈,转头就谈成了,符氏那日表现得也确实太热情了些……她一阵心悸,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莫非表弟为了给她寻个干妈,真把母亲生前辛苦支撑起来的家业拱手让人?
他为何不告诉她?
若她知晓,宁愿一辈子受荣国府那些下人的白眼,也好过要他替自己做这个牺牲。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黛玉又气又急,立刻写下一封信来,又唤来采薇:“你赶紧回一趟林家,叫你爹爹开库房看看,有什么能用的药,都给表弟送去,还有这封信。”她嘱咐道,“派最可靠的人送去表弟手上,吩咐清楚了,不许让殷家任何人瞧见。送过去了以后,来回我的话。”
采薇一见姑娘的脸色,就知关系重大,当下什么也没问,立刻就去办了。
至晚间柴二方送了信回来,气都喘不匀,双手递上了殷适的回信,采薇忙接过来,奉给黛玉。
黛玉也着急,裁信的手都有些颤抖,好容易拆了来,却是厚厚长长的几页长信,开头先矢口否认了是为了给黛玉拜干亲才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举:
“林家四十列侯,舅舅更是天子近臣,监管扬州盐商,弟不过薄有家资,再年轻狂妄,也不至于来姐姐面前摆阔气?”
黛玉情知张家布庄那么多铺子,绝不是“薄有家资”那么简单,但殷适这话也确实说得贴心,令她急躁的心绪平缓了不少,才能耐着性子往下读:
“其实铺子分给大哥八成这种话,不是说给大哥听的,是说给判案的知府大人和夺我家财的舅舅、倒戈向他人的伙计们听的。
倘若我不作此举,只因舅舅姓张,而我娘亲是女子,纵然全杭州都知道张氏布庄是我娘亲一手创立,知府也会和稀泥打圆场,顶多判个一半一半,我到手也还是七八间铺面,只是伙计们多半离心,我此刻年轻,又远在京城,如何镇得住人?只怕舅舅振臂一呼,他们就全涌向那一边,只留个空铺面给我,怕是库房里都要被调换成旧品次品,到时候我手上只余这些,又有何用?
但若铺子归大哥,便又是另一种说法,舅舅知道他是在和殷家长房长孙、公主之子打官司,他还敢那般嚣张么?知府也似乎一夜之间不再左右为难了。就是那些伙计们,好像也忽然乖顺了。
我深知兄嫂人品,必不能真的只分我一二成。只是他们也比我想象得大方得多,我原以为他们会乐意分我三四成呢。如今我到手仍是八间铺子,却不必担惊受怕,大哥手下能干的管事众多,择一二忠心的去杭州,我便可狐假虎威,安心读书。
可若没有此举,眼睁睁地看着铺子被判给舅舅,自己手上的几家再渐渐被他想招数收了去,那岂不是人人皆知我软弱可欺?便是杭州的地方官,怕是也要觉得我不过如此,殷家旁支,不足为惧。
姐姐是知道我的,总有一天,我要回杭州去,亲手了结一些旧事。若给我的仇家和旧日亲朋留下那样的印象,日后怕是成不了事。
我就是要让故人们知道,我就不是个能妥协的人,便是自己一分钱都拿不到,我也不能让小人得逞。
与其说是为了给姐姐拜干亲,倒不如说,我是想通过此举,让自己和大哥,和伯父家的联系更紧密些,表姐因此认了符太太做干妈,实是意外之喜。”
黛玉读到这里,笑骂了一句:“干妈可是也想收你的,你自己回绝了。”
谁知继续往下读,却正是说此事的:
“我已被太太收为义子,再拜干妈,难免怕太太多想。况且姐姐知我所求,未来前途未定,吉凶难料,符夫人是脂粉堆里的豪侠,可为姐姐遮风避雨。只是我所经历的,非得是我们太太这等同样经历过至亲枉死的巾帼英雄才能懂。我有太太这样的义母已足够,实在不敢也不能因为符太太的慈爱之心就吓她老人家一跳。
当日与表姐同来京师,也算有同行之谊,彼时我失怙恃,卿别慈母,同病相怜,也算浩阔江浪里的一份慰藉。我若说起为父母报仇之类的话,总有人劝我放下,让我好好地过我的日子,或是轻视我,觉得我干不成,或是觉得我小小年纪便心思重,日后必是个狼心狗肺的。唯有太太支持,表姐亦不惧我,待我一切如常。从此我便知,我可以什么都和表姐吐露。
利用大哥替我守住家业,这样的话说出来,怕是又要有人觉得我可怕了。不过我想,把实话告诉表姐也无妨,表姐必不会疑我惧我,反而只会说随我高兴。心头压着这些念头,我也不安稳,告诉了姐姐,心里还舒服了些。
只盼姐姐不必忧虑,我虽年轻,还不至于要把事情推到姐姐头上,说是为了姐姐才做此牺牲——况不过是如今最好的选择,实在算不得牺牲。”
林黛玉合上信纸,命采薇端过火盆来,自己亲手烧了,免得表弟那些借大哥之势的话叫旁人知道,要被说城府深、好算计。
她心道:你既知我思虑,那我也不得不做一回你的知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