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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怪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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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
禾水镇。
这座位于西南的小镇即将迎来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潮湿、黏热。
雨后的天气就像是闷在蒸笼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从县城火车站出来,通往镇上的水泥路明显刚修好不久,一场雨后又起了些许裂缝,表面坑坑洼洼的。
出租车在路上行驶,摇摇晃晃,随时随地能抖散架一般,车内,车载空调开到最大档位仍旧无济于事,冷风滋啦滋啦往外漏着,像是苟延残喘的风烛老人摧枯拉朽的气喘。
车身猛然一转,在第十次企图闭眼睡觉结果头撞上车玻璃后,连漪终于忍不住开口,朝着前方出租车司机气愤道:“车能不能开稳一点?”
连漪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看向窗外。
乡镇街道狭窄,五金店、汽车维修店、烟酒批发超市、烟囱里直冒黑烟的炒菜馆、门外立着三色旋转灯的发廊闹哄哄挤在一起,低矮建筑物外墙泛黄龟裂,电线在半空中交错,织成大网。
毛发脏乱的野狗野猫在倒地的垃圾桶周围闻闻嗅嗅,叉腿欢快撒着尿,各种路边商贩毫无秩序地摆放,三蹦子嘀嘀嗒嗒乱窜,染着黄毛的青年骑着放着动感DJ的鬼火飞速驶过,夸张一点的,一辆鬼火上甚至能载五个人。
在京市生活久了,连漪从来没想过世界上居然还会有这种地方,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来到这种地方。
她自记事起就是和连启屿祝容一起住在京市的别墅里,上着数一数二的私立学校,结交着家境相当的朋友,身边始终有保姆司机伺候,花团锦簇,养尊处优。
直到在她十六岁这年,明明前天上午的时候她还在教室里和同学商量等期末考试完去欧洲旅游,下午就被赶到学校来的连启屿的助理匆匆接回家,告知马上要把她送到禾水镇去。
助理仓惶的神色、讯息突然联系不上的父母……是以连漪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怎么回事。
不过连大小姐向来活得没心没肺、大胆张扬,加上自己卡里的钱还足够她花,她就权当这次是去小镇上体验生活做社会实践的好了,刚好期末考试她也不是很想参加。
再者,连漪也从助理口中得知,这次的事情还在调查之中,指不定哪天调查清楚了,连启屿和祝容就能来接她回家。
“小姑娘。”出租车司机泛黄的白T恤背后还沁着一圈大汗碱,闻言只是从后视镜里向连漪瞟了眼,慢悠悠道,“咱这小镇的路可就是这样的哦,待久了就习惯了……”
待久?
谁要在这里待久了!
连漪气得翻了个白眼,扭过头继续看着窗外。
只不过她刚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就看见路边羊肉馆外,穿着花围裙蹬着水筒靴的男人利落抬臂,手中银光闪过,一刀捅进了被几个男人合伙按在桌子上的肥羊的脖子。
肥羊四肢剧烈抽搐,伤口处咕涌出猩红的鲜血,被早就摆好的铁盆接住。
“……”
猝不及防与死不瞑目的羊头对视上,一秒后,连大小姐面无表情移开目光,胃里已然翻江倒海起来。
没几分钟过去,出租车在一家挂着连连副食超市牌子的店面外停下,连漪掏出手机看了看助理给的信息,估摸着这里就是她二叔连启森开的超市了。
连家双胞胎兄弟连启屿和连启森,两人从小一起在禾水镇长大,连启屿读书肯用功,高考那年考出了整个县城历史以来的最高分,出分时县政府专门派人来禾水镇接人,敲锣打鼓举着横幅在县城里走了八圈,后来连启屿启程去京市上大学那天,还是县教育局局长亲自来送的。
都说双胞胎要么一同出类拔萃,要么就差别极大,这一说法落在连家两兄弟上,显然印证了后者。
连启森虽也看着勤奋踏实,但不知道是脑子不开窍还是什么,成绩始终处在末流,中考落榜后读了就近的职高,学的汽修,毕业后就在禾水镇各大汽修店做学徒打杂工,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摸染上赌博,一发不可收拾,直到三十岁的时候欠下高利贷被人打断一条腿,似乎才慢慢老实下来,用连启屿寄回来的钱还了债,开了家副食超市,勉勉强强能糊口了,然后再找对象生了孩子。
起先两兄弟关系仍旧紧密,但随着连启屿在京市发财安家、连家老两口的逝世、兄弟俩之间身份差距越来越大,联系就逐渐少了下来。
是以连漪对自己这位二叔的印象,也还停留在小学。
那时连启屿刚刚带着她和祝容搬入一所更宽敞、更富丽堂皇的别墅,邀请过自己远在禾水镇的亲弟弟带着家人来京市玩上一个暑假。
连漪还记得自己当时不怎么喜欢这几个来自小县城的亲戚,希望他们赶快离开自己的家。
没成想,有一天她还会被父母拜托给他们照顾。
连漪一边在心底默默想着,一边扫了眼出租车计价器,从钱包里扯出张红票子递给出租车司机:“不用找了。”
司机惊喜片刻,大概是少有碰到这么大方的乘客,还专门下车帮连漪把两个又大又沉的行李箱扛了下来。
整个小镇就这么大点,邻里乡亲都认识,现在眼看着一辆出租车在连连副食超市门外停下,还开门走下来个打扮靓丽的陌生女孩,周围街坊邻居的注意力纷纷被吸引过来,好奇打量的目光在连漪的身上转了又转。
有老街坊从连漪脸上看出几分当年连母的模样,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虽然方才在车上坐得昏头昏脑,但此时在众人的注视下,连大小姐重新抖擞精神,挺直腰杆扬着下巴,露出身上昂贵衣服的LOGO,微卷的头发在背后晃啊晃,俨然又是一副骄傲自信小孔雀的模样,拉着行李箱抬腿走进超市内。
虽说挂着名为超市的广告牌,可店里还没有连漪小区内的无人便利店大,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货架,上面稀稀拉拉摆着些杂牌的日用品。
收银处没看见有人,连漪提声咳嗽了下,店内小房间门帘被撩开,走出来位长手长脚的中年男人,因为太瘦,看上去有点像长臂猿:“要买什么?”
说完,中年男人盯着连漪,似是在思考,然后很快想起来,“是连漪吧?”
连漪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搜寻出来当时留在脑海里的二叔一家人的形象,点点头:“二叔。”
连启森一瘸一拐走过来替她拉着行李箱:“昨天你爸爸助理和我打了电话,这段时间就先在二叔这里住着。”
“本来应该来火车站接你的,但超市开着得有人守。”连启森叹口气,抱歉地笑了笑,脸上褶子更深了,像是几条弯弯扭扭的蚯蚓,“你二婶最近身体不好,今天又去诊所拿药了,这里实在是脱不开身。”
连漪心里不高兴,但面上维持着基本的礼貌:“二婶身体不好吗?”
她记忆里二婶谢温似乎是个有点微胖的女人,面色红润,怎么看也不是身体不好需要经常去诊所的状态。
“害,这一两年才起的小毛病,老是说眼睛模糊,听不见看不见什么的。”
“没有去医院里检查过吗?”
“医院检查多贵!吃点药滴点眼药水就行了……”
连漪没再说话了。
连启森让她在这里坐着,等会儿下班关了店铺门再带她回家里去。
连漪就这么坐在收银台里面,半个下午没一个人踏进超市里买过东西,装作从门口经过实则想看清她模样的街坊老大娘倒是不少,就在连漪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关在动物园里任人打量的猴子、大小姐脾气快要忍不住爆发的时候,连启森终于肯关门下班了。
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走几分钟就到。
连漪跟在连启森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各拉着个行李箱。
八十年代修成的几栋老旧居民楼缄默矗立,大概五六层楼高的样子,一侧土灰色墙壁上,爬山虎野蛮生长,楼栋四周草木葳蕤。
楼道内不怎么透光,顶上不知道用了多久的声控灯时好时坏,没有哪家人主动提出来换一个,楼体墙漆剥落,上面乱七八糟印着“王师傅专业通厕所”“李师傅开锁”“西南开锁王”等字眼,扶手栏杆上也已经积起层厚厚的灰尘。
连家在二楼,只用爬一层楼梯,这让看着连启森一瘸一拐费力帮忙提着自己行李箱上楼的连漪松了一口气。
“你二婶等会儿就回来,我让她买了点凉菜卤肉,今天来这里第一天,咱多吃几个菜。”
两人两行李箱立在门口,连启森一边摸出钥匙插入锁眼,笑了笑,几条小蚯蚓又在他的脸上若隐若现,语气好像变得没有之前那么客气,“你哥哥的话,就不用等他了。”
听到某个词的片刻,连漪眨了下眼。
她这才想起,在这段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小镇生活里,她即将要面对的,除开连启森和谢温两位不怎么熟悉的长辈以外,还有一位同她差不了多少岁的异性同辈。
那个在小学某一年的暑假同家人一起从禾水镇来到京市,目光又冷又硬,头发杂乱,看上去像是头不好惹的凶兽,被她误以为是哪里的小流浪汉闯进家里来,一把将他的行李全部踢得老远的——
她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