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蝴蝶》七颗荔枝

7、苦橙

　　七点钟的京北城，天已然黑透。
　　宛若一张巨大的黑布，叫嚣着想要将人吞没。

　　沈念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和沈知序这样和平相处。
　　以兄妹的姿态，符合身边所有人的期望。

　　车子缓缓汇入夜晚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马路微光闪闪。
　　车厢内开着暖黄的灯，莫名的有点温馨。

　　沈念百无聊赖地欣赏了会儿，转头看向驾驶座的男人。
　　圆润的眸子很亮，“二哥，你说话要算数，以后你对我，要比茜茜还好。”

　　沈知序偏头，视线落在后视镜。
　　不置可否地轻哂，“要求倒是挺多。”

　　沈念继续顺杆爬，“我想坐副驾驶。”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沈知序唇角勾着漫不经心的笑，“这是你二哥以后女朋友的专座，今天既然你不开心，就先便宜你这个小朋友吧。”

　　“我不是小朋友。”
　　沈念反驳，仗着自己瘦，一溜烟就爬到了副驾驶。

　　沈知序开着车不方便，只能半无奈半纵容地看了她一眼。

　　“正好和你商量个事呗，你找到女朋友之前，副驾驶都给我坐，好不好。”

　　沈知序挑眉，“又想得寸进尺？”
　　下一秒，他不由分说地拒绝了她，“副驾驶不如后座安全，只坐这一次。”

　　沈念不乐意，“你就是把我当小孩儿。”
　　“你不是吗？”

　　“...”
　　沈念脑袋歪向车窗，彻底不想搭理他了。

　　车子在行驶途中转了个方向，沈知序带沈念去了附近的一家餐厅。
　　是一家西餐厅，她之前来过，门槛不低，需要提前预约，每天只接待固定人数的那种。

　　沈念装作没看见，脚步一拐，进了旁边的韩式烤肉店。

　　“...”

　　进到店里，人声喧嚣，烟火气扑面而来。
　　沈念回头，看见沈知序眉头微皱，一脸嫌弃地跟在她身后，不自禁笑出声。

　　“以前来过？”

　　“嗯，之前和蒋正恒来过。”
　　沈念刚去沈家的时候，瘦得可怜，孟菀音每天都在吃上琢磨。

　　沈念身上的肉被一点点养回来，家里精致的吃食腻了，蒋正恒就趁着周六周日的时间带着沈念四处乱转。
　　上到高档的西餐厅，下到人声嘈杂烟火气满满的大排档，他们都一起吃过。

　　即使从小锦衣玉食，沈念并不觉得有什么。
　　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慢慢习惯，高考之后就会到来的，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平凡生活。

　　听到那个名字，沈知序轻轻挑了下眉，没说话。

　　服务员来到跟前招待，沈知序打量店里一圈，朝服务员要包间。

　　“...”
　　看见他们精致不菲的着装，服务员面露难色，恭敬道，“不好意思先生，店里只有大堂，没有包间。”

　　沈念看着沈知序罕见说不出话的样子，蓦地笑出声。
　　她拉起他的手，深呼吸，竭力遏制着传到指尖的温热，往靠窗的角落走去，“二哥，你好丢人，这里没有包间。”

　　沈知序不动声色松开她的手，手心落空了，那一抹暖也离开了，沈念抬起头。
　　看见沈知序一脸嫌弃地用纸巾擦了好几遍椅子。

　　擦完，他示意她坐上面。
　　“你和蒋正恒在美食上的涉猎还挺广，倒是不拘小节。”

　　“...”
　　听不出是夸赞还是讽刺，沈念毫不客气地坐下，“二哥，你别看这家店可能不符合你的格调，但是肉都很新鲜，腌制的也很入味，很好吃，还有一些小食也不错。”

　　沈知序擦干净自己那边的椅子。
　　然后是筷子，碗盘。

　　中途，沈知序抽空看了她一眼，眼底漾着淡淡的笑意，“我什么格调？”

　　“和旁边那家，装修一看就很昂贵的西餐厅一样的格调啊。”

　　轻哼出声，沈念拄着下巴看他。
　　这好像是脱离家里，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
　　就像也，暂时脱离了兄妹的身份。

　　沈知序擦拭的动作细致而认真。
　　他的手很好看，手背浅浅的青筋浮起，清瘦而有力，骨节修长，无名指上缀着一枚银色的戒圈。

　　只是一枚很普通的戒圈，缀在他的指间，却宛若昂贵的艺术品。

　　这是沈念第一次近距离观察。
　　惊奇地发现戒圈下，他无名指骨那块冷玉般的皮肤上，泛着淡淡的青蓝色。
　　明确的，和血管不一样的青色。

　　像是蝴蝶的形状，很精致，中间部分被戒圈覆盖，就像拦腰截断了一样。
　　心莫名跳得厉害。

　　“二哥，”沈念抿唇，慢吞吞开口，“你戒圈下面那是什么，纹身吗？”

　　沈知序将擦干净的碗盘放到沈念跟前，一本正经，“血管。”

　　“...”

　　沈念无语地抬头，没有错过男人眼底那抹带着调侃的笑意。
　　“小孩子家家的，关注的倒还挺多。”

　　“...”

　　一盘一盘的肉端上来，还有各色小菜，最后是果汁，调料。

　　光是看见腌制好鲜嫩多汁的肉，沈念食指大动。
　　自从上了高三，时间变得紧张，她已经好久没来这家店了。

　　将肉一片一片夹到烤盘上，不一会儿，不大的烤盘堆满。
　　想要继续夹的动作被沈知序用筷子制止。
　　“先把烤好的吃了再夹。”

　　烤到表皮带些焦，表面泛着香嫩的油脂，放进干碟盘里一沾，然后包上生菜。
　　烤肉的香与生菜叶的鲜相撞，简直好吃极了。

　　沈念一下子吃了好几块。
　　她看着沈知序面前干净的碗盘，“二哥，你不吃吗？”

　　“不太饿，”
　　沈知序收起手机，淡淡道，“快吃，吃完送你回家。”

　　沈念眨眨眼，敏锐地听出什么。
　　“二哥，你不回家吗？”

　　男人净白的眼皮轻垂，“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少打听。”

　　“...”一连两次被这么说。
　　再饿也没了继续的胃口，沈念扁扁嘴，“我不吃了，回家吧。”

　　沈知序看了沈念一眼，好似从她脸色看出点什么。
　　好笑道，“怎么，还闹脾气？”

　　“我说过好几次了，我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

　　“嗯，不是。”
　　沈知序此刻的语气带了点儿那种无奈，好像又有点儿宠，“二哥是，行了吧？”

　　沈念晕晕乎乎地轻哼一声，开始得寸进尺，“那你和我说一会儿你送完我回家，你要去干什么，就行了。”

　　话音落下，沈知序好半晌没说话。
　　他们之间弥漫起淡淡的沉默，弄得沈念心里有些打鼓。

　　她轻轻抬眼，只看见沈知序唇角的笑敛起来，“念念，听话。”
　　他此刻看她的目光，即使在这暖融融的室内，仍觉淡了几分。

　　-

　　从烤肉店出来已经是八点钟。
　　回到家的时候临近九点，这种时候再出去是去什么场所不言而喻。

　　孟菀音给他们开了门，问了关于沈启山的事，又回了卧室睡觉。

　　沈知序一边接电话，一边上楼。
　　他单手解着衬衫扣子，“来接我吧...嗯...差不多半小时...”

　　沈念跟在后面慢吞吞地走，两人渐行渐远，其余的没再听到。

　　到了二楼拐角，沈知序叫住她。
　　沈念懵懵然回头，“嗯？二哥，怎么了。”

　　电话已经挂断，手机被他随意地拿在手里。
　　沈知序低声嘱咐她，“今天折腾一天，早点睡觉，明天送你上学。”

　　...

　　回到房间，沈念坐在床上发呆。
　　脑海里全是今天发生的事，好多好多，多到几乎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

　　好像和二哥在一起，能短暂地忘掉。

　　但是不能忘。
　　不仅不能忘，她需要一个真相。

　　或者说，是一个清白。
　　哪怕许多人已经不在意的，在大众眼里已经盖棺定论的，真相后的清白。

　　-

　　静静坐在床边不知道多久，窗户前闪过一道白光，有微微的汽笛声响起。
　　沈念起身，看见一辆黑色汽车从外面开进院子。

　　沈念突然觉得有些渴。

　　下楼的时候，在二楼阶梯迎面碰上沈知序。
　　沈知序看见她，挑了挑眉，“怎么又下来了？”

　　沈念舔舔唇，眼波流转，“想喝水，不喝水睡不着觉。”

　　她停了脚步，一眨不眨地看着沈知序。
　　相比吃饭的时候，身上衣服换了，里面是件雪白的衬衫，扣子不规则地敞着。
　　外面套着件羊毛外套，长款，及膝，偏冷淡的黑，衬得他斯文又冷峻。

　　他应是刚沐浴完，头发泛着微潮，没做发型，懒散地铺在额前。
　　眉眼的凌厉冷淡被掩去几分。

　　沈念跟在沈知序后面下了楼，脚还没挪到冰箱前。
　　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去喝热水器里的。”

　　沈念回头看向沈知序，神色有些不满，“为什么？”

　　“冰箱里的是我的，不让你喝。”

　　“...”

　　男人站在灯下，灯光映进他清隽的眉眼，那里含着抹略带促狭的笑。
　　沈念忽地想起沈茜茜。

　　她觉得沈知序有时候也有点幼稚。
　　大概是他们沈家人的共性。

　　沈念乖觉地走到热水器旁，接了杯热水，“二哥，你要去夜店吗？”
　　热气氤氲，女孩的眼睛像是含了一汪水，眼睫忽闪。

　　额角跳了跳，沈知序指尖轻按，“懂得还挺多。”
　　他走到玄关附近，又转头催她，“行了，赶紧回去睡觉。”

　　“我又不傻，”
　　女孩小鹿般的眸子里带着期待，“二哥，我可以去吗。”

　　“你觉得呢？”
　　沈知序将话题主动权反抛给她，看似询问，实则是不留余地的拒绝。

　　-

　　好像一切都是这样，车到山前必有路。
　　命运会在某个不经意间拐弯。

　　沈念刚躺下，就收到了沈茜茜的短信。
　　对方知道她还没睡后，非要来找她，说是有重要的事。

　　半个小时后，沈念摸黑下楼给沈茜茜开了门。
　　她拉着沈茜茜回到自己的房间。

　　到了三楼沈念卧室，沈茜茜看着那粉粉嫩嫩的装潢惊诧不已，“这不是二哥的房间吗？”
　　虽然她来二哥家不多，但也知道三楼是沈知序的地盘。

　　沈知序有洁癖，特别严重的那种，外人从不被轻易允许踏足他的地盘。

　　沈念没答，“你找我有什么事？”

　　沈茜茜一拍脑袋，“你不提醒我都差点忘了。”
　　“我知道你和蒋正恒划清界限了，”她从兜里掏出一张薄薄的卡片，“这是他托我给你的。”

　　“你...”沈念看着沈茜茜欲言又止，“你开口追他了？”

　　“没有，”沈茜茜苦恼地撇嘴，“我现在见到他，就像见到霜打的茄子，都怪你，都这样了我还怎么和他说啊。”

　　沈念不走心地安慰，“等高考之后吧。”

　　“他根本还是喜欢你，我觉得我高考后也成功不了。”
　　沈茜茜说着说着有些难受。

　　“试试呢。”
　　沈念轻声说，也像在说服自己，“有些事，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念念，你家有酒吗？”
　　沈茜茜脑子跳脱，抓着沈念问道，眼睛亮晶晶的。

　　有。
　　沈家有一个很大的酒室，在负一楼。
　　沈念之前跟着孟菀音去过好几次，见过她输密码。

　　她眨眨眼，神情无辜，“有，但是我不知道储酒室的密码。”

　　“那怎么办，一醉解千愁，我好想喝酒。”
　　“该死的蒋正恒，你到底哪里好了，他怎么就是喜欢你不喜欢我。”

　　沈念慢吞吞开口，“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酒吧。”

　　-

　　这是沈念第一次来酒吧。
　　沈茜茜倒像是熟门熟路的，一进来，服务员像认识她似的，领着她往里走。

　　沈念跟上去，沈茜茜歪着脑袋和她解释，“之前和我那几个小姐妹一起来过。”
　　顿了顿，她有些狐疑，“沈念，你这么乖吗？竟然没来过酒吧。”

　　她都有点怀疑刚才主动出了这个主意的人到底是不是眼前的沈念。

　　沈念回，“蒋正恒不让，我们去俱乐部都只去台球馆。”

　　“...”
　　听见‘蒋正恒’的大名，沈茜茜觉得自己憋屈死了，愤愤，“当我没问。”

　　沈念莞尔一笑。
　　觉得沈茜茜不咋咋呼呼的时候也挺可爱。

　　现在已经临近十二点，进了酒吧内场，各色灯光交织，仍显昏暗。
　　这间酒吧的门槛并不低，里面人还好，不是很多。

　　音响开得挺大，营造出一种很热闹，人很多的景象。

　　“我靠，我二哥。啊啊啊，”
　　沈念脑子还没适应这嘈杂的环境，就被沈茜茜拉着猫下身子，“念念，二哥在那边。”
　　“我的天，他不在家吗，你怎么没和我说。”

　　沈念笑，也有些意外，竟然真的碰到了。
　　她忍住往那边看的冲动，“和你说了，你还敢来吗？”

　　沈茜茜和沈念对视上，明明女孩眼睛圆圆的，好似小猫一样绵软。
　　她觉得自己还没喝酒就晕了，竟然觉得沈念有些小坏，她好像被她算计了。

　　成功找到一个偏僻处，沈茜茜拿着酒水单挡在脑袋上。
　　“靠，念念，要不然我们回去吧。”

　　沈念觉得好笑，“你就这么怕你二哥啊？”

　　“你不怕吗？大哥二哥最讨厌我们小孩来这种地方了。”

　　沈念一把拿下沈茜茜手里的酒水单，“没事，这边很隐蔽，他看不见我们。”

　　沈茜茜‘呜’地一声，躲到沈念身后，半信半疑地露出脑袋。
　　“真的吗？”

　　视野变得宽阔，才发现。
　　确实，这个地方选得正合适，进可攻，退可守。

　　两人看着酒水单，随便点了几杯看着很漂亮的鸡尾酒。
　　又点了几罐啤酒。

　　“你说二哥什么时候离开？”沈茜茜问。

　　从刚才沈茜茜发现沈知序的那一刻开始，这一路，饱含欲念的气球被一点点吹起。
　　然后沈茜茜的一声‘二哥’，骤然将其戳破，令沈念避无可避。

　　沈念悄悄抬头，跟随沈茜茜偷偷摸摸的视线。

　　沈知序就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男人指间夹一根细条烟，单手支着下巴，烟雾缭绕间姿态懒倦。
　　旁边坐着与他相熟的好友，有男有女，沈念只叫得出来‘蒋正安’的名字。

　　似乎是在玩什么游戏，男男女女眉开眼笑。
　　他没参与，很随意地坐在角落，周边的喧嚣与浮华好似与他无关。
　　就连脸上的神情都是淡漠的。

　　恣意又散漫。
　　旁边女生的目光不时往他那儿转，娇羞的，期待的。
　　明明不属于人群中心，却像与生俱来的焦点。

　　明明一个多小时以前刚见过。
　　沈念坐在角落看着，却觉得此刻的沈知序有点陌生。

　　几小时之前的晚餐。
　　她短暂地将他拉入自己的世界。
　　然后现在又发现，他其实一直都在属于他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