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后花园》苏守中

64、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六）

　　突然，003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裸露的皮肤呈现出虾青色，人也像虾米似的弓了起来，头颅向上高高扬起，脖颈上青筋毕现，似乎体内正在被烈焰炙烤。
　　那群人的脑袋摆荡地更剧烈了，连身体也像涟漪似的晃了起来，阿水急了，冲着他们一声怒吼，拎着武器就要往上扑。
　　朴若谷回头瞪了她一眼，她立马偃旗息鼓，但额角上的青筋还在一下一下跳着，眼底瞬间猩红一片，她灼灼地盯着朴若谷，似乎把一腔怒火全转嫁到了他身上。
　　朴若谷默默叹了口气，他收起武器，举着双手，用樊日聂星语说道：“我们只是一群观光客，没有恶意。”
　　那首领像是没听懂似的不为所动，朴若谷又重复了一遍，情况依然如此，吴欲知咬了下后槽牙，说道：“不会是003传输给我们的语言模式不对吧？”
　　“怎么可能！003怎么可能出错！”阿水抢在朴若谷跟前吼道，那架势像是要找吴欲知打一架似的。
　　吴欲知挑了下眉，侧身朝她打量了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小丫头，你不会是喜欢003吧？”
　　“什么？”阿水瞬间僵在原地，脸色由青到白，最后爆成了酱红色，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了似的直冒烟儿。
　　朴若谷打了吴欲知一下，骂道：“老不正经的。”
　　“嘿！”吴欲知咋了一声，有点委屈，“我可真冤。”
　　朴若谷没理他，同样的樊日聂星人对这小插曲也无动于衷，依然兢兢业业地晃悠着身子进行着神秘仪式，朴若谷捏着衣角，捅了捅身旁的吴欲知，有点扭捏地说道：“我有个提议啊。”吴欲知见他这样，暗道不妙，腿刚往后撤一步就被他抓住了胳膊，吴欲知一把捂上他的嘴，说道：“别说了，你的提议肯定是以牺牲自己为代价的，所以我不同意。”
　　朴若谷被他说中了心事，眼神登时便暗了，他懊恼地咬了口吴欲知的手指，转身朝那首领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这次，樊日聂星人终于停止了让人头晕的晃悠，天际边旭日初升，光芒万丈，给暗沉的沙漠披上了一层金衣，阳光穿过密林般的樊日聂星人，丝丝缕缕地掠了过来，首领开口说道：“请跟我们走吧，长老在等你们。”
　　几人面面相觑，不敢置信，吴欲知问道：“你们刚才在干什么？跟你们说话为什么不理我们？”
　　首领转身面对阳光：“刚才在举行祭祀仪式，超度为我们做出牺牲的同胞，你们脚踩的正是我们的圣地。”
　　吴欲知闻言立刻抬起了右脚，霎时间身上好像有数不胜数的小虫子爬过一般酥痒：“圣地的意思不会是······”
　　首领抬起手臂，张开的五指向前曲了两下，吴欲知没懂他这动作的含义，姑且当做是对他想法的肯定，他双手合十，对着地面连鞠三躬，念念有词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在这天长地久地躺着多无聊，所以我们坟头蹦迪是给你们解闷呢。”
　　朴若谷照着他的屁股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大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感，首领听不懂吴欲知的地球话，问道：“你们还要商量一下吗？”
　　“那倒是不用，”朴若谷直截了当地否认，“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长老知道我们会来？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让我们身陷险境，这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首领默然无声地转过身子，他两步走到朴若谷跟前，抬起手掌搭在了他左肩上，吴欲知和不有瞬间进入战斗状态，首领却单膝跪到了地上，他狭长的眼睛凝视着朴若谷，直到流出黄绿色液体才闭上，虔敬地说：“对不起，此事说来话长，如果您想知道真相，请随我们而来，如果你们想离开，我们也不会阻拦。”
　　“但是，”他庞大的身子忽然簌簌抖动起来，低声啜泣道：“请救救我们吧！”
　　朴若谷垂着眼皮，面色如常，但他放在腿边的两只手却轻轻摩擦着，风从两人中穿过，吹起首领蔽体的布料，朴若谷合上眼，说道：“我们需要商量一下。”
　　“不用了，”003不知何时醒了，众人惊愕地看过去，他依然维持着大字型躺在地上，只是双目圆睁，一眨不眨地望着青色的天，“本来也是为你们而来的。”
　　他撑着双臂直起上半身，冲首领微微一笑，眼角眉梢尽是讽刺。
　　吴欲知的眼皮毫无预兆地跳了下，他抬手按了按眼睛，手掌投下的阴影挡住了日光，恍惚间他好像看见003的背后站着一个人。那人身材臃肿，肚大无头，数不清的手臂从身体中部分裂而出，向着四面八方挥动。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灼热，003的目光扫来，冰冷的仿佛严冬结冰的河水。他打了个冷颤，一股恶寒顺着脊梁骨爬上他的后脑，他望着已经跟樊日聂星人走去的003背影，总觉得他好像换了一个灵魂。
　　“怎么了？走啊。”朴若谷拉住他的手往前轻轻拽了一下。
　　吴欲知瞬间回过神，他望着朴若谷诚挚的眼眸，觉得可能是自己小题大做了，摇了摇头：“不用商量一下就跟着走真的好吗？”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朴若谷敲了下他的头，“这可不像你啊，你才是那个出其不意的人啊。”
　　吴欲知促狭一笑：“我这叫收放自如。”
　　说着，他俯身贴上朴若谷耳边，喷着热气问道：“你想不想感受一下？”
　　“什······滚！”朴若谷撇头看向他，那人隔着面罩火速在他面颊上落下一吻，他这才反应过来吴欲知的意思，脸瞬间红了，他抬腿照着吴欲知的屁股踹了一脚，随后追着大部队小跑起来。
　　樊日聂星人的巢穴离他们的圣地不算远，甚至能隐约看见飞船的身影，这里地势平坦，偶有小山包似的凸起，是绝佳的埋伏点，朴若谷走在最后面，趁着众人一一进门的空挡，四处张望了下，心里像是打水一样开始七上八下的，樊日聂星人肯定在他们降落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但一直按兵不动，直到他们活着从石块中走出，才假惺惺地过来求救，可见其城府之深，樊日聂星人应该也意识到了自己星球的秘密被他人掌握，所以他们的求救，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呢？
　　大门在他背后无声关上，蓝汪汪的土丘内别有洞天，类似于树枝一样的长条形圆柱体几个一组，横七竖八地充当着支柱，中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洞壁上分布着密密麻麻的孔洞，那树枝一样的东西和白色纤维织成了一张网，连接着洞与洞，有樊日聂星人正在其上攀爬。洞内没有光源，但是蝴蝶生物的光芒却堪比日光，把一切照得无所遁形。
　　一个人迎着他们走来，他身材矮小，浑身赤裸，光秃秃的脑袋像卤蛋一样滑，通体泛着浅淡的蓝光，首领冲他鞠了个躬，说道：“这是我们长老。”
　　长老走到003面前站定，吴欲知这才看到他没有眼睛，鼻梁扁平，鼻孔像是贴上去的两粒瓜子皮，只有一开一合的嘴巴大大的，好像用刀在卤蛋上划了道长口子。大概是没有眼睛的缘故，他弓着腰凑到003身前嗅了嗅，鼻翼像是船帆似的一鼓一鼓的，从侧面才能看到的贴面耳也上上下下地滑动着，003睥睨着他，脖颈上的动脉有力的跳动着。
　　“故人啊。”长老缓缓叹了口气，佝着的背更加弯了，恨不得贴到大腿上。
　　003嫌恶地撇过头，一语未发，长老却伸出两只手，朝他身上摸去。
　　”你要干什么？“003惊恐地后退一步，不有立马把他挡在身后，声色俱厉地问道。
　　长老停在半空中的手开始颤抖，如秋风中簌簌抖动的枯枝，萧瑟又孤寂，指头上的戒指也不时反射炫目的光，像针一样扎进吴欲知眼中，他吃了一惊，上前握住他的手问道：“你的手为什么和其他人不一样？”
　　长老抬起另一只手，说道：“那你看这一只呢？”
　　“怎么会，这样？”吴欲知惊愕地愣在原地，长老举起的另一只手上，指与指之间的蹼清晰可见，连其中的血管都纤毫毕现。它像是一定张开的半透明伞，把光拒之门外。
　　长老抽回手，用两根手指夹住蹼，轻轻揉捏着，沉默了一会后说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虽然我这里不是最终答案，但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些线索，想知道的话就跟我来。”
　　说完，他毫无拖泥带水地离开，吴欲知头也没回就捞起朴若谷的手快步跟了上去，不有踌躇了半晌后匆匆追上，只有阿水坚定地站在003身边，等他最后的决定。等他们的身影快要彻底消失时，才紧赶慢赶地追了过来。
　　经过一段平坦低垂的通道后，前方豁然开朗，映入几人眼帘的是一扇大石门，石门底部有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半圆形洞口，洞口上方，鹅卵石形状的块状物交错排列，以洞口弧线为基准等比放大，一圈又一圈的扩散出去，像荡开的水波涟漪，长老钻进石洞的刹那，块状物由下到上地闪动着，他进去后又归于寂灭。
　　003立于石门下，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弧线，脸上露出时而错愕时而困惑的表情。
　　里面的构造和外部差别不大，角落一隅铺着些许杂草充当床铺，石桌上放着一个石杯，杯口处泛着幽幽蓝光，石桌上方挂着一把粒子枪，003一眼就认出来枪底部的编号属于他的老师，墙壁大大小小的坑洞中里摆放着奇形怪状的植物，颜色各异，姿态万分，有的似乎能感受到生人的气息，还缩起了自己柔软的身躯，可怜巴巴的蜷在一角。
　　长老喝掉杯中的液体，液体流经喉咙的刹那，他的身体闪了一下，似乎变成了透明状，但仅仅眨眼的功夫，他又恢复如常，像是在晦暗环境中产生的幻觉。
　　长老面对他们盘腿坐下，原本平坦的眼睛部位竟然神奇地睁开了一条缝儿，虽然缝隙狭窄堪比针线，却从中射出两道光，像是拼命挤进罅隙的太阳。
　　003凝望着那把枪，气喘如牛，颊边团着两团红雾，像是用?血稀释的，长老眼中的两道光像是子弹一样打在他背上，他喃喃道：“老师跟我说，他几次尝试按照原路返回你们星球，但都失败了。”
　　“那是骗你的，”长老示意首领把枪取下来，还给003，“是你的老师教会我们怎么使用这石块的，也是他帮我们重新打造了住所。”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在骗我！”003先是一愣，双目空洞地盯着地面，随后他抓着粒子枪翻了个个，深深低下头，用尽全力地反复摩挲着那一行数字，好像只要把它揉搓掉就能证明这是伪造的一样，他翘起的几缕发在空中来回摆荡着，像是风中柔弱的草，阿水试图拉住他，却被不有拦下，几人静静地望着他，直到他的手指冒出血珠，染红了那一串数字，他才停下那近乎疯狂的动作，泄了气的气球般颓然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因为那时候的你很害怕，你的老师不希望你再受到刺激，所以才骗了你。也正是他用心理暗示等方法，让你抹除了所有关于我们星球的记忆。”长老走来，面对着他蹲下，他狭长的眼中忽然爆发出两道耀眼的光，把003怀里的粒子枪照耀的通体生光，“可惜你的老师没能完成自己的梦想，还连累了你们星球。”
　　“什么？”闻言，几人诧异地同声地问道。
　　长老深吸一口气，双臂撑地上缓缓坐下，他伸出那只和吴欲知他们一样的手，在空中张开又合上，说道：“你的老师似乎是发现了我们星球的终极秘密，所以一直着手石块的开发工作，干预我们的进化，借此对抗背后那堪比造物主的势力，但工作还没完成就被发现了，你的老师惨死在我们星球，你的母星也因此毁灭。”
　　“所以那堪比造物主的势力到底是什么？”003怒吼道，他紧紧抓着长老的肩膀，恨不得一双手穿透他的血肉。
　　长老的肩头被他按出了两个深坑，两只缝隙般的眼睛中央竖起了一道针一样的沟壑，但他没有挥开003，而是柔声说道：“我也不知道，除了他，没人知道。”
　　“是阿魅星吗？”朴若谷从003身后走到他身旁，面对着长老蹲下，“或者是，你没有没听他提起过这个星球？”
　　“没有。”长老不假思索地说道。
　　“你在想想呢！或许是时间太久你忘记了！你再好好想想！”003眉头深深皱着，两只眼睛陷在山洞一样黑魆魆的眼眶里，唯独射出两道令人不寒而栗的精光，他一把将长老扯过来，鼻尖贴着鼻子，低沉而又缓慢地一遍遍重复着，“你在想想，好好想想·······”
　　“你在干什么！”站在长老身后的首领实在看不过眼了，他大步上前，握住003手腕往外拉扯，企图让他松开长老，但无论他怎么用力，都始终掰不开看上去柔弱无力的003的手，那双手就像钩子一样钩在了长老的骨骼上，似乎经年累月之后就能长为一体，首领推了003一把，气急败坏地吼道：“何必呢？你难道要伤害你老师留在这宇宙间唯一的研究成果吗？”
　　003惊愕地抬起头，两只眼睛重建天日，黑白分明的眼珠闪动着珠光，好像先前的阴郁黑暗只是一场错位的演习，他喃喃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首领冷笑一声，不屑地瞟了003一眼，他用力甩开003的手，几乎是泄愤般的重重摔了出去，而后抱起长老退至草席上，抓起首领那只近乎人类的手，讥讽道：“自然进化会出现这种情况吗？”
　　他走到003面前，撩起掩盖在关键部位的布条：“只有培育才会长出这东西。”
　　003像被抽走了魂似的直勾勾地面对着小首领，吴欲知和朴若谷也傻眼了，愣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只有阿水先反应过来，在阒寂的房间中惊声尖叫起来。
　　首领蛮不在乎地放下布条，回到长老身旁，抬手堵住了他的耳朵。
　　阿水张牙舞爪地扑棱着，一对乱拳在空中比比划划的，不有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捂住她的嘴，说道：“好得也有女孩子在这呢，能不能注意点。”
　　首领双手一摊：“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女孩子是什么物种，在我们星球上，没有性别。”
　　“到底怎么回事？”003按住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和后脑，他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能不能从头到尾地给我讲一讲？”
　　长老缓缓吸了口气，吐气的同时垂下了眼眸，坑坑洼洼的地上登时多了两点光：“还要从你们离开樊日聂星说起。“
　　“你老师发现了你带回去的石块别有洞天，不是寻常石头，便着手调查樊日聂星，但他多方收集资料却一无所获，于是起了重回樊日聂星的念头。当时的你好像深受噩梦的困扰，所以他将一切都隐瞒了，就是想等到你能接受的那一天再将事情完完整整的亲口告诉你，但是没有想到······”
　　“这些我都知道了，”003不耐烦地打断他，“能不能直接说重点？你们和你们这个星球，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老重重叹了口气，阖上了那一双罅隙般的眼眸，屋内骤然变得昏暗，他的身影也仿佛要融化一样，屋外忽然传来一阵阵呼天抢地地喊叫，因为隔着墙壁所以声音不大，但悲伤却丝丝入扣地渗进了几人心中，让人无端生出一股怜悯之情。长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一处蓝光最弱的墙角，摸索着坐了下去，他面庞沉静，嘴角微垂，仿佛是一具流经百世，满目疮痍的雕像，他的声音也像是跋涉过岁月长河般苍老而喑哑：“如你所见，百年前的樊日聂星人智商低下，身材矮小，食不果腹，却拥有内涵丰富，信息密度极高的语言和词汇，这件事引起了你老师极大的兴趣，所以他再次来到樊日聂星的目的，就是搞清石块和语言的关系，他怀疑我们的祖先是拥有先进科技的某种生物，但因为某些不知名原因，迫不得已把所有知识都保存在了石块内，等到有朝一日再利用它东山再起。”
　　003抚摸着粒子枪上的编号，冷笑道：“编故事也合理一点，从生物学角度讲，百年前你们的身体就不符合发展出先进科学的条件，除非你们退化了。”
　　“所以石块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我们也不是樊日聂星原住民，所以你的老师开始人工干预我们的进化，所以他夜以继日地调查幕后推手。”长老忽然高声说道，每说一句便拍墙壁一下，一声高过一声，激越如大风中的波浪，使人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