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后花园》苏守中

58、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十四）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朴若谷忽然开口说道：“我以前跟你一样，觉得‘情’是威胁生命的毒药，我们之所以能跳脱出时间的牢笼，除了科技的助力，更重要的是摆脱了对‘情’的依赖，正所谓无欲则刚，我一直认为我们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对生命认识更完整的生物，但直到我目睹我母亲的惨死，我才意识到，无论是斩断情感，还是培养皿中成批生产的生命，其实都是对生命的漠视，是自以为是的解脱。我们天长地久的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个宇宙并没有因为我们的长寿而变好，也没有因为生命的短暂而变差，我们自以为解开了时间枷锁，可随之而来的是生命意义究竟何在？是不断精进的科技，还是不断臣服的星球？其实是我们离开自己太久，以至于忘记了自身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自始至终要改善的都不应该是外物，而是独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情’。”
　　他的长篇大论把003说得头昏脑涨，但于一团乱麻中，他还是扯到了一根小线头，他皱着眉头问道：“你母亲？据我所知，高级生物应该早就放弃了自体繁殖而选择更高效更安全的容器繁殖。”
　　朴若谷垂下臂膀，低头走到桌子旁，他转了个身，而后往后一仰，躺在了桌子上，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着实把003吓得不轻，朴若谷抬手蒙上自己的眼，说道：“我是培育出来的，但机器故障，我变成了星球上所谓的劣质生命，从小就被当做实验体观察着长大，当他们获得相关数据后，就把我当成太空垃圾扔出了母星，在我奄奄一息时，我被一个人救了，和后来照顾我的母亲一起生活······”
　　他张开五指，让灯光流进眼中，那一束光凄清寂然，却像太阳一样温和，003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过了好半晌才嘶哑着说道：“你知道的，虽然我们拥有情感，但我们的身体构造以及教育导致我们对情感非常淡漠，在那些共同生活的日子里，我压抑了对她产生的情感，冷漠相待，她待我却一如往昔。直到她为了保护我而殒身，那一刻我所爆发出来的情感让我如临深渊，惊惧害怕，在没有技术辅助的情况下，我并不能剪除负面记忆，于是我被迫开始正视自身。我周游于各个星球间，因为编码问题，我不能向高级星球求助，只能以访客身份出入，我试图找到不借助科技就能控制情感的方法，但一无所获，直到踏入地球，我才终于解脱。”
　　003试探性的往前走了一步，但最终还是一步一步后退至窗前，他靠在舱壁上，看着朴若谷面上凸起的鼻尖，问道：“既然这么喜欢地球，你怎么不在地球长久的生活下去？”
　　朴若谷放下手掌，翻身坐起，柔软的发随着他的动作一同落下，挡在他眼前，像不规整的篱笆似的，但他的眼睛却亮晶晶的，仿佛跨越山海的万丈光芒，就为照亮人间，他双臂撑在桌上，笑吟吟道：“我爱地球，我爱人类宏大的志愿，我爱他们软弱的身躯下钢铁的意志，我爱他们不造作自然的美，我爱他们微小的灵魂创造出的伟大艺术，这些让我迷恋，却不能让我驻足，因为这些或美丽或肮脏的事物的基础是情感，我对他们的爱没有盛大到对阿魅星的恨，所以我离开了。”
　　“如果是以前，这些痛苦的回忆将被剪除，以被虚造出的平和天长地久的生存下去，但去了地球以后，我才知道我们所谓的秩序美是多么可笑：统一的生命标准、规整的休闲场所、分配的伴侣、直线似的生活、严格的等级······被无限拉长的生命长度，看似拓宽的生命厚度，其实都是一场建立在摧毁自我基础上的假高潮。我们有别于山石草木最大的特点在于有‘情’，喜怒哀乐，虑叹变慹，爱使人向上，恨使人狂乱，但无论何种‘情’，都引导着生命的前行，引导着自我的成就。”
　　003听得入了迷，这些关于情感的感悟是他过往教育中的禁忌，朴若谷的这番话像是凿开了他的天窗，让光驱走黑暗一样，他打了激灵，如暖流滑过全身一般，舒服地让他忍不住喟叹。
　　朴若谷从桌上下来，走到他身边，他把额头贴到窗户上，注视着浩渺的宇宙，说道：“风是假的，夕阳是伪造的，漫长时光中的伴侣是申请得来的，海不会枯石也不会烂，无限拉长的生命只会产出浪费的心得。地球上的人们见利忘义，勾心斗角，践踏生命，污染环境，可他们不会虚造美丽，无论什么颜色的落日，他们都为之感叹，在有限的时间中，更有一大批人将热情倾注在喜爱的事物上。纵观宇宙，他们渺小如蝼蚁，发展迟缓而傲慢，却也伟大如神明。他们用一个‘情’字，在短暂的时间中，一代又一代的创造，生生不息。”
　　控制室内是一片长久的静默，被朴若谷推到一边的石块压在桌线上摇摇欲坠，蝴蝶张着两扇巨大的翅膀落在底部，闪动的蓝光和前方架子上的黄色石块交相辉映，那光映在对面的窗上，竟像破晓时分的晨光，黑压压的空被一道金光凿出了裂痕，光芒像剑一样透过缝隙，只等破云迸发。
　　朴若谷抓住003的手，恳切的说道：“对不起，之前在会上我对你的态度有些恶劣，我不该站在我的立场上质疑你，我嫉妒你拥有偏爱而不自知，对不起，是我太狭隘了。”他的态度太真诚，反倒使003不好意思起来，003别过头，涨红着脸说道：“我接受你的道歉，但仅仅是因为你冷淡的态度，除此之外我还应该感谢你，打破了我思维上的壁垒，让我不必在坐井观天。”
　　朴若谷捏着他的手晃了晃，问道：“那我们算和好了？”003甩开他的手，快步走到桌前，说：“你不是老人家了吗，怎么还跟过家家的似的。”朴若谷挑了下眉毛，背起双手走到他身旁，打趣道：“你还知道过家家呢？看不出来啊。”
　　003一只手拿过他的腕机和石块，另一只手挥着赶他：“行了别打扰我工作了。”
　　朴若谷笑着撇过头，置物架上石块的光溜进他眼角余光中，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经意的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把这些石块的信息相互融合一下？”
　　“嗯？”003抬眼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下，说道：“以前试验过，但发生了爆炸，就没再尝试了。”
　　朴若谷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那这样的话是不是可以作为武器使用？”
　　“诶？”003低下的头又豁然抬起，他眼里雾蒙蒙的，好像开辟新路前短暂的晕眩，“应该，可以吧？”
　　朴若谷雀跃又略带迟疑的说道：“那你，试试？”
　　003放下手里的腕机，仔细思索了一下该建议的可行性，问道：“武器库那么多武器，为什么要再制作一个？”
　　“武器库里面的生物武器居多，真和阿魅星交战的话我们毫无胜算，虽然生物武器能防身，但是退一万步讲，我们也得有一个杀伤性强的武器以备后患。现在各星球对能源的把愈发严格，我们根本获取不到。虽然我们能在星际掮客那里买到高能粒子枪，但我们这样的组合太显眼了。”朴若谷说道。
　　“可是神经机这一系列工具就已经是宇宙中高科技的代表了。”听到杀伤性几个字，003的眉头显而易见地皱了起来，SE星崇尚秩序和和平，因为强大的科技力量，从没有星球前来进犯，因而导致他对战争的概念只停留在浅表的书面知识中。
　　朴若谷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循循善诱道：“如果当时你的老师不是用粒子枪轰塌了他们半个巢穴而是一个一个的对付，你觉得他单枪匹马能顶多久？如果是阿水或者不有被绑，你手持近战武器对付千军万马，你觉得你有几分胜算？”
　　003双肘拄在桌上，交叉的两只手紧紧相握，指尖的指甲都变成了鱼肚白色，他痛苦的摇摇头，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着手准备。”朴若谷嗯了一声，像是卸下重担似的往后靠去，他抻直了腿，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看着003深沉的面色，露出了一抹胜利在望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