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后花园》苏守中

56、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十二）

　　朴若谷站在漆黑的房间中，四面是整洁光滑的高密度墙壁，和其他人不同，他很少打开落地窗欣赏太空景色，他喜欢这种能将他完全包裹的感觉，他喜欢这种安全感，仿佛谁躲在谁都找不到的盒子里。他的房间是几人中最大的，这间原本是003老师的实验室，在SE星覆灭后，003便把仪器全部转移到了负一层，不有因为成长环境的缘故不喜欢大房间，于是他只能当仁不让，接下这个烫手山芋。房间呈规整的正方形，室内空旷，连张床都没有，他枕着胳膊躺在地上，听着房间内回荡着自己呼吸的声音，像躺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
　　神经机发出了警报声，他的脑海中呈现吴欲知站在门口的图像，他腾的坐起身，刺眼的光芒顿时从墙壁中射出，晃得他直流眼泪，他有些慌，双手一挥，试图从别处找点什么填满他的房间，但他忘了他的房间本就是空的，这时吴欲知的声音从神经机中传来：“阿谷，我在你房门口，你在里面吗？”
　　朴若谷按着神经机的手指越来越用力，他懊恼地张望了下，思绪翻腾，最后干脆坐回了地上，熄灭灯光的同时也打开了房门。吴欲知披着一身雪白的光，望着黑洞洞的房间有些不知所措，门外的光探进一小步后就浅尝辄止，他却大步流星地，踏进了黑暗中。
　　大门随即关闭，最后微末的光芒也被斩断了，吴欲知的眼睛还不能适应光线的骤然变化，他像盲人一样停在原地，茫然地看着虚空，轻声问道：“阿谷，你怎么了？”
　　朴若谷着迷地看着他失焦的眼，他的眼仁黑的像炭，即便没有光赋予的那一层色泽，也依然生机勃发，他想住在这双眼中，让自己生根发芽。迟迟没得到回应的吴欲知有些慌，他锋利的眉毛微微拧起，抬起一双手试探性的往前摸去，朴若谷见状，赶紧打了个响指，一小簇蓝色火苗像小精灵一样在他指尖跃动起来。
　　吴欲知松了口气，端着的肩膀随即放松下来，他快步走到朴若谷身旁，和他一同坐在地上，说道：“003说一会儿有空的话去找他，樊日聂星语言模式存储在那石块里，需要输入到神经机里。”
　　“哦，”朴若谷抬着手臂转向他，一抹蓝光映在他眼底，像矢车菊吹落的一片花叶。吴欲知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你好像在生003的气？”朴若谷转回身子，摇摇头道：“我不是生气，但是我这种情绪确实说不清道不明，我自己也搞不明白。”
　　火苗很小，光线却不弱，蓝光甚至在墙壁上圈出了自己的领地，吴欲知盯着那格格不入的一小部分，忽然伸出一只手，凑到火苗前摆起了姿势，手影在墙壁上映出各种各样动物的剪影，朴若谷惊奇地看着，虽然知道原理再简单不过，却依然被人类的奇思妙想折服。吴欲知一回头就看到他充满童稚的一张脸，湿漉漉的眼睛好像小鹿，纯真到想让人占为已有，他倾身上前，吻住了那样的一双眼，他微凉的嘴唇一路向下，途径朴若谷的鼻梁，鼻头，脸颊，最后停留在他点绛似的唇上，他双手插进他后脑的发里，一遍遍的摩挲着，叹息道：“别想别人了，留点时间给我好吗？”
　　他微凉的手挽住朴若谷的后颈，引起那人轻微的瑟缩，吴欲知顿了下，他半睁开眼，看着光下朴若谷仰着头，像天鹅一样修长的脖颈上凸起的喉结，他咽了下口水，一口咬了上去。朴若谷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喘息，抗拒似的后退了下，吴欲知却像早已料到似的，一只手揽住他的腰身，用力向前一带，将他带到了自己怀里，他说：“别逃。”
　　话音刚落，飞船忽然剧烈的颠簸了下，吴欲知豁然起身，朴若谷指尖上的火苗随即熄灭，房间再一次陷进黑暗，神经机里传来阿水惊慌失措的问话，003冷静地回答道：“没事，是我做的一次跃迁测试，我没想到产生这么强烈的效应，对不起，打扰你们休息了。”
　　吴欲知松了口气，心脏却好像慢半拍一样，开始剧烈地跳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里，他看不见朴若谷，就连他的呼吸都被自己强有力的心跳掩盖了，他蹲下身子，用手一点一点的往前摸，朴若谷握住他的手，慢慢地攀附到他的手臂上，他拽着吴欲知用力一拉，就将那人跌跌撞撞的拽进了自己怀里，随后他将一只手垫在吴欲知脑后，推着他往地上躺去。
　　一连串的动作把吴欲知吓得浑身僵硬，额头甚至出了一层薄汗，朴若谷看着他黑暗中惊慌失措的眼，翻了个身揽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轻声调侃道：“伟大无畏的宇航员吴欲知先生，原来也会有这么害怕的时刻呢？”他反手握住吴欲知，抬起另一只手的手背，缓慢地擦掉了他额上的冷汗，他的手慢慢往下，翻了个面后用温凉的掌心覆住了吴欲知惊恐的双眼，说：“没关系，有我在。”
　　房间里回荡着吴欲知粗重的呼吸，好像被狂风暴雨卷起的海浪，愤怒地拍上岸边的礁石，一呼一吸间，似乎承载着沉重的过往，良久后，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声音嘶哑的说道：“小时候，我遭遇过一场大地震，我躲在角落里，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刚偷来的面包，突然间打了个大响雷，天开始抖，地面开裂，两边的房子摇摇晃晃的砸向我，我还来不及逃跑，就被倒塌的房子掩埋了。”
　　说着，吴欲知眨了眨眼，羽扇一样的睫毛轻轻搔着朴若谷的手心，痒得他手一缩，但他却没拿开，因为他手心凉凉的，似乎沾染上了水渍，接着他听到吴欲知悲凉地说道：“小时候，我一直以为那场大地震是我造成的。”
　　“可笑吧，”他自嘲似的哈哈两声，深吸了口气继续道：“太饿了，实在是太饿了，大家都是最底层的人，为了点吃的连垃圾都不知道翻了多少遍，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饿死得时候，忽然看见一个小孩儿手里有两块面包，他家大人就那么看着他吃，满眼慈爱，真的，满眼慈爱，他都瘦的皮包骨了，自己都舍不得吃一口。我嫉妒啊，我太嫉妒了，我简直嫉妒死了，所以我像疯了似的把他手里的另一块面包抢走了，他家大人边追我边骂‘小杂种，你不得好死！你个小偷，等会天就打个大雷劈死你！把你埋在地底，死无全尸！’然后天就真降了个大雷，真把我埋在了地底。”
　　“可是，你还活着。”朴若谷揽着他腰身的手用力再用力，似乎恨不得把他揉进手心里，他喉头像是卡着一根鱼刺似的，疼得呼吸都在抖，他说道：“你之所以还活着，还活得多姿多彩，就是因为天原谅你了。”
　　“可是······”
　　“吴欲知，”朴若谷的手往下滑，盖住了吴欲知的唇，“没有可是，不必假设。发生在宇宙中的事情，没有稀奇的。这个世界的你抢走了面包，另一个世界的你可能死在了废墟里，既然要思考可是的可能性，那就把平行世界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都考虑进去才算公平，不然你的自怨自艾就在画地为牢，是对其他世界的你傲慢的轻视。”
　　“既然活着，就别回头。从泥里长出来了，谢谢它之后，继续往上走就是了。”朴若谷的声音很轻，好像是落在地上的花瓣，但落在吴欲知心底，却像块抛向水中的大石头，掷地有声地唤醒了童年那躲在阴暗角落中的小吴欲知，天怜悯他，垂下了一束光。
　　吴欲知的嘴唇动了动，朴若谷以为他要说话，刚想拿开，却被他一把捉住，他蜻蜓点水似的一下下的吻着他的掌心，有些干燥的嘴唇软软的，好像小猫的爪子，在他心底踩出了一个又一个小坑。他没问吴欲知是如何获救的，又是如何成为一名优秀宇航员的，他知道那些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早已融进了他的血液中，铸造了今日坚毅果敢的他，那条布满荆棘的路上既然已经开了花，就没有必要特意回头张望。过往重要，但远没有未来来得重要。
　　朴若谷换了个姿势，他仰面朝天，头却依然靠在吴欲知肩上，寂静的屋内，除了二人的呼吸声，便是吴欲知跃动的心跳声，他喜欢这声音，像是天籁一样，是生命的赞歌。海浪似的声音规律的打在墙壁上，他的眼前忽然浮现起一片蓝：天空好像是大海翻了个面，又像是在竖起的画纸上倾倒的一瓶墨水，从上到下，水天一色，似乎一直朝前走，就能走进天涯里，他和吴欲知坐在岸边，温暖的海风阵阵飘来，他仿佛是一只停摆的钟，他想天长地久地坐在那儿，直到宇宙毁灭。
　　“睡着了？”吴欲知见他呼吸平缓，久不说话，趴在他耳边小声问道。
　　朴若谷摇摇头，意犹未尽地说道：“幻想一下事情都解决之后的生活。”吴欲知哦了一声，惊奇道：“你们能量体还会幻想呢？”
　　“当然了。”朴若谷惩罚似的使劲捏了下他的手，“只要有情感，就会做梦，就会幻想，只是我们会自己调节罢了。”
　　吴欲知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自言自语道：“那我可太好奇003那假正经会做什么梦了，回头问问他。”话音刚落，他啧了啧舌，贱兮兮的凑到朴若谷颈间，蹭着他的脖子问道：“你到底因为什么生003的气？”
　　“哎呀说了几遍了！”吴欲知像只撒娇的大狗似的不停地拱朴若谷，朴若谷笑得快断气了，还得解释道：“我没生气！我没生气！”
　　“没生气你在会上对003态度那么冷淡？”吴欲知忽然停了下来，朴若谷以为他发完疯了，没想到那人趁他不备，直接在他脖子上重重亲了一口，他抹掉了吴欲知的口水，没好意思说他有点嫌弃。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朴若谷轻叹了口气，转身背向吴欲知，他缩起双腿，抵在肚子上，喃喃道：“可能我也嫉妒吧。”
　　吴欲知错愕地转过头，黑暗中他看不见朴若谷的脸和动作，但能通过声音捕捉到他的位置，他挪着身子探过去，手穿过他的肋下，把他抱进了怀中，说道：“为什么？”
　　朴若谷抓住他的手臂，没有说话，吴欲知感受到他的身子开始轻颤，像是受不了冬日的簌簌北风一样，过了一会，颤抖加剧，他几乎是在战栗了，他紧咬着后槽牙，吐出一句话：“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的五指几乎要嵌进吴欲知的手臂中了，吴欲知吃痛，他狠狠喘了口气，不知道是因为痛还是新鲜空气的摄入，他的脑中忽然灵光乍现，低声说道：“他的老师拼尽全力守护他，他却认为那是最糟糕最痛苦的记忆？”
　　朴若谷没说话，却忽然转过身，一颗脑袋拱进他怀里，双手攀上他的后背，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服，过了好半天，才小声嘤咛道：“嗯。很可恶吧，明明我没有立场，但还是忍不住指责他。甚至站在003的角度来讲，他的做法无可厚非，可我就是忍不住。”他越说越激动，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热气呼在吴欲知胸前，他却觉得闷闷的，像头上套了个袋子，喘不上气儿。
　　吴欲知轻轻拉开他，从他的肋下抽出手，缓慢摩挲着他的手臂，滑料的衣服凉凉的，引起朴若谷一阵阵的轻颤，他的手一路向上，直达他的面颊，他贴上朴若谷的额头，像小猫咪一样嘤嘤说道：“怎么会可恶呢？嫉妒是人之常情，简直再正常不过了。正确的嫉妒也是促使自己进步的动力啊。”他的大拇指抚过朴若谷绵软的唇，他昂头上前，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继续道：“有我在，以后再不会让你嫉妒别人，只会让别人嫉妒你。”
　　朴若谷噗嗤一声笑了，他轻轻拍打着吴欲知的额头，像是奖励听话的狗狗一样，说道：“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你要全权负责啊！”
　　“没问题！”吴欲知敬了个礼，惹得朴若谷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黑暗中吴欲知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从他爽朗的笑声和喷出的热气可以判断出，他现在的心情还不错。他默契的没去追问朴若谷的过往经历，也没去探究能量体为什么会产生极端的七情六欲这个问题，他知道虽然这些都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但是春宵苦短，明天是否到来还未可知，与其探讨生命终结这一宏大命题，不如抱在一起，什么也不说，静静地消磨时间。
　　两人抱在一起睡了一觉，吴欲知先醒来，地上实在是太硬了，硌得他从脖颈一路疼到腰椎，就连小腿都几乎要失去知觉，他动了动僵硬酸疼的胳膊，朴若谷也立马醒了，他坐起身，点燃指尖的小火苗，看着龇牙咧嘴的吴欲知，敲了敲自己的头懊恼地说道：“怎么还睡着了，我这儿没床，这么睡很难受吧？”
　　吴欲知刮下了他皱起的鼻子，笑道：“嗐多简单的事儿，以后准备张床不就得了。”朴若谷脸一红，急忙忙别过去，挽起袖子摸着腕机，装模作样地说道：“我们睡得时间不长，也就三个多小时而已。”
　　吴欲知甩着被朴若谷枕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胳膊，没太听清他的话，问道：“什么？”朴若谷回过头，附在他耳边说道：“我说，时间还早，你回房睡吧，能舒服些。”吴欲知捧住他的脸，撅起嘴巴就往上凑，朴若谷欲拒还迎，笑嘻嘻地用手臂横档在两人中间，被那人偷亲了一下又一下，就在烈火几乎要被点燃之时，他喘着粗气说：“那不然我们去找003，他不是要给我们调试樊日聂星的语言模式吗。”
　　吴欲知深深地凝视着他，蓝色火焰跃动在他黑色的瞳仁里，好像清晨时分被从边缘处撕开的黑夜，缓缓地渗入属于白天的色泽一般，朴若谷痴迷地回望着他，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双眼总是让他欲罢不能。吴欲知缴械投降，他叹了口气，移开双眼，说道：“走吧，先把工作做完。”他拉起朴若谷，率先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