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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善者不辩,辩者不善(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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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站在朴若谷身后,与跟在003身边的一样,也是两名原星少年。他们像两座雕塑般不言不语,抬着毫无生气的双眸,定定看着他,吴欲知也转过身,掀起眼皮瞧他。窗外有风吹过,荡起林海碧波,吊在枝头上的树叶唰唰响起,一片深沉的寂静中,那四双眼睛宛如深林中的山洞,黝黑宁谧,连光线都不敢靠近。不有怔忪地松开手,朴若谷像是无知无觉的机器人般转身离开,灿烂的光线趴在他僵在半空中的手上,一点一点啃噬掉他肌肤原本的颜色。
不有就这么浑浑噩噩的在榻上躺了几天,除了阿水时不时来送点香气四溢的果子,其余人甚至连鬼影都见不到。因为不吃不喝,他日渐消瘦,视线模糊,一臂之内的景象都已经难以看清。他躺在榻上,浑身焦灼,翻来覆去,心脏有如打雷般喧嚣着,眼前黑一阵白一阵,他猜想自己大限已至。喉咙处痒痒的,他拱起脊背,艰难地咳了两声,只是这简单的动作就已然耗尽了他浑身的气力,他汗如雨下,泪水决眶而出。他实在是不甘心啊。
他想不通原星人究竟使用了什么手段,能让一向耳聪目明的003和朴若谷沦陷。轰轰烈烈的死亡固然伟大,但不明不白才是死亡的最大遗憾。
泪眼迷蒙中,他看见死去的孩子跪在榻前,又小又嫩的热烘烘的手抓住他的小指,轻轻晃着,每次他们有求于他的时候,总会这样撒娇,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他,让他拒绝的体系轰然倒塌,无论请求多荒谬,他都会一口答应。
这次也不例外。
孩子手捧绿叶编织而成的碗,碗中盛着的液体清澈见底,馨香似溢,他看着碗中倒映的面庞微微失神,似乎在疑惑那人是谁。孩子轻轻搔了搔他的手掌心,两片花瓣似的嘴唇撅成了染着水渍的樱桃,不有心神一荡,就着孩子的手,将那液体一口吞下。
液体从口腔到达喉咙,经过喉管,最后抵达胃部,所过之处,如肆虐在苍原上的劲风般,炽烈的疼痛起来。一把火从口腔处点燃,一路烧到胃部,引起胃部强烈的痉挛反应,天空在旋转,大地在旋转,孩子的笑脸在旋转,变成了陀螺似的一点,狠狠扎进他心里,他没忍住,哇的一声把那液体吐了个精光。
“啊你在干什么!好浪费啊!”阿水一声惊叫,把不有遗弃在九霄云外的理智叫回,他撑在木桌上,眼前阵阵发黑,饶是如此,也还是一眼看清了跪在榻前的人,哪里是他心爱的孩子,分明是两个螳螂似的原星人。
阿水趴在不有呕出的那一滩水渍前摇头晃脑,似乎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003抱着双臂站在她身后,两只眼睛如冰凉的摄像头般上下扫着他,门口,朴若谷和吴欲知一左一右靠立墙壁前,光从门口大摇大摆的走进,却看不到身后虎视眈眈的二人。
不有捂着嗓子咳了两声,艰涩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003收回目光,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般耷拉下眼皮,叹了口气:“这话应该问你才对,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不知道嘛!”他全身酸软无力,像是秋风中倔强地挂在枝头上的落叶般簌簌抖动着,他抬起手,颤巍巍地指向朴若谷,“你还记得救我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吗?你说······”
“不有,”003打断了他,“你不觉得你总是陷在过去拔不出来吗?”他眉头微不可见地向上挑了下,鼻翼翕动,牵连着眼角都在跳,好像体内在进行着拉锯战般,“你难道不觉得你应该向前看了吗?”
不有目眦欲裂,双眼猩红,额角的青筋随着鼓动的心跳而愈发清晰,他体内忽然生出一股奇力,豁然起身,抓住003的肩膀将他瞬间提了起来,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就是因为自责和仇恨才活到现在的?你凭什么替我开脱?”
003面无表情,眼神依旧凛凛的,像具木偶般,站在他身后的其余三人,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波澜不惊。他们似乎被抽走了魂,只剩下这一具皮囊。
不有盯着他的眼睛,自己反倒越来越怕,003的眼睛像一面镜子似的,倒映着他的面容,而那副眼中,却没有属于自己的精魂。他打了个寒噤,扔下003,转身跑了出去。
他埋头跑着,丝毫没有方向,只隐隐约约觉得是笔直的向前进的。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离那群疯子越远越好。
天色暗了,茂密的丛林把微明的天空撕裂成一块块的,星体都是小小的一点,像是贴在天上似的,一片血红的薄月垂在半空,仿佛人脸上的一滴泪。林中是更暗的,地上黑魆魆的,跟火烧过似的,树木虬节纵生,不有的腿早已沉重的抬不起来,一不注意,就被地上凸起的树根绊了个跟头。
他跪在地上,双手撑在膝头上,久久的没有动弹,林中响起不知名动物的声音,这一片林子,吵闹又静谧。就像他乱糟糟的心绪,团成了一团。
“该死。”他实在没忍住,掉了一滴泪,泪水砸到他手背上,滚烫烫似的,使他一下子就浑身战栗,嚎啕大哭起来。似乎自从来到这个星球,他就特别的多愁善感,就连一片落叶,都能牵扯到思乡的神经。
那一片月不知不觉爬到了他头顶上,星体也从小小的一点变大了些,黑魆魆的地面终于迎接到了点儿微末的光,他才渐渐停止了哭泣。他身子一歪,靠着一颗模样凄惨的大树坐下了。因为长久跪着,他的膝盖酸软疼痛,一时无法伸直,他半曲着腿,两手扣在膝头上,慢慢地转圈揉搓起来,旁边地上插着一根奇形怪状的树枝,在他的眼角余光中随风微微荡着,他转过头去,仔细打量起来,夜色太暗,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他叹了口气,不经意地向前看去,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前面好像有一点幽幽如烛火般的光点。
他有些不确定,因为眼皮高高的肿着,使得他看什么都有两层的影儿,他从地上随手捡起两片冰凉的叶片贴在眼上,过了没一会就心烦意乱地揭了下去,再定睛一看,那光确是真的,它虽然小,但始终定在那里,像是人出生就带来的胎记似的。
他扶着树干缓缓起身,身上的酸痛和头疼神奇般的消失了,他使劲吸了一口气,觉得应该是空气的功劳。虽然几日未进食,但他好像并不饿,胃大概已经是饿过头了,没有丝毫的感觉。他朝着那光,慢腾腾地走去。
林子又暗了,那一片儿稀薄的月牙已经被淹没在树梢里,天色倒是有些亮了,他深一脚浅一脚的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久,那光却没有丁点的变化,好像挂在动物头前的美食一样,专为吊着他。他汗如雨下,衣衫早已经湿透了,偶尔有冷风飘来从他身上穿过,他就像树叶一样抖抖,饥饿感不合时宜的回来了,他眼前阵阵发黑,终于再抬不起沉重的双腿,砰的一声,颓然地坐回了地上。
大概是饿极了,他看什么都像是能吃的样子,面前有一丛贴地而生的植物,深色的根茎上挂着一个个圆圆的,萤火虫般闪着微光的果实,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再也忍不住,手脚并用地朝那儿爬去。
大快朵颐一番后,他还不觉满足,但深沉的睡意又向他袭来,他躺在起伏不平的地上,撑着眼皮数着星体,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白日的林子异常安静,不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醒来的,只感觉忽悠一下子,眼皮就睁开了。日头白花花的,天空却带着点绿,好像林子长到了天上似的,他双手捂住脸上下搓了几下,顿觉神清气爽,之前的疲惫和饥饿,竟在一夜之间一扫而空,他回身望向那丛植物,却发现那里除了黄褐色的焦土,什么都没有,好像昨晚只是他的一场梦。
他眼睛滴溜转着,思绪陷在回忆里,默然起身,条件反射地往前看去,昨晚吊着他的光像飞蛾一样一下子扑进了他眼中。
不有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他太惊讶了,日光这样强烈,竟不能遮住那光分毫,他心里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就好像有淙淙暖流划过一般,使他一下子坚定了决心,要朝那光走去。
林子里非常静,他一脚踏上树枝和落叶都好像能听到回声似的,在寂静的环境里,人的思绪最容易生出野兽。不知不觉地,他起了一层的白毛汗,心里也一直突突的,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恐惧就如同那滔天的洪水猛兽,到达临界值后,能瞬间把人击得溃不成军。不有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腔里烧着一团火,热气直从头顶上冒出来,他嘴角不自觉的抽搐起来,速度越来越快,犹如他的脚步般,都已经开始慢慢小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