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后花园》苏守中

20、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一）

　　飞船又回到了太空，4878.01星球的坐标也早就消失于系统显示屏上，吴欲知却久久凝望着星球的方向，即便星球早已不见踪影。构成生命的材料来源宇宙，生死亦如宇宙，也许一呼一吸间，就有一颗星星诞生。世人庸碌，骄傲时向下看，低卑时向上看，当他们俯视凡尘或仰望星空时，总是忘记自己也是一颗星星，总会暗淡，也总会发光。
　　他叹了口气，深知宇宙内的生命形式不管是何种因缘际会诞生，迟早都走向终点，那苦苦寻觅的真相，还有何种意义呢？倒不如在刘爱琳教授的避难室里混吃等死，了却残生。
　　正在分析地图信息的003察觉到他低落的情绪，瞟了他一眼。尽管二人已经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但003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情感丰沛的人类相处。
　　“分析的怎么样了？”补充完能量的朴若谷神采奕奕，灰暗的皮肤像是锦缎似的发着光，一双眼睛水光粼粼的，光芒都相形见绌。吴欲知看得有点呆，他对比了下003，觉得还是朴若谷的眼光好。
　　“还没分析完，倒是他，”003瞪了一眼吴欲知，“吵到我的思绪了。”
　　吴欲知内心刚吐槽完他，自觉没理，不好发作，便悠悠地转了个身，靠在舱壁上。朴若谷一笑置之，开始和003小声讨论着什么。起初吴欲知并不在意俩人说话的内容，但是二人越聊越起劲，谈笑风生的样子似乎根本没他这个人一样，他如芒在背，恨不得一双耳朵拉长再拉长，像阿水那样最好。
　　“嗯长成阿水那样有点困难，”吴欲知还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殊不知谈话早已停止，他却始终觉得有细细密密的嘀咕声，所以当朴若谷的声音冷不丁在他耳边响起时，他吓得一脑袋磕上了坚硬的舱壁。
　　003毫不留情地笑出声，并且落井下石：“你小心些，宇宙飞船坏了可不好修。”
　　朴若谷也乐不可支，但一只手还是关切地揉着他额头，“慌什么，小心些。”
　　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吴欲知混迹多年，早已将二皮脸修炼地出神入化，但现下他还是觉得难堪，一种久违的羞涩别扭混杂着一点点的吃味，在他体内蒸腾成热气，熏红了他的脸颊，他拿下朴若谷的手，急急忙忙说道：“你们聊，我先走了。”
　　“诶等等，”朴若谷轻而易举看穿了他的借口，但并没有拆穿，“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吴欲知的眼睛登时就亮了，好像昏暗的房间开了盏大灯，朴若谷看着他眼中自己的身影，一瞬间对人类之爱这个词心领神会。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吴欲知清醒后没来得及参观整个宇宙飞船，逃亡时也慌里慌张，因此一直错误地认为它只有三层，当朴若谷带他登上最顶层时他才知道，原来这飞船相当于一幢中层建筑物，竟然足足有七层，他不得不再次感慨外星文明科技的厉害，也为人类因为九牛一毛的技术而沾沾自喜感到丢脸。
　　“本来应该是让你休息的，毕竟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朴若谷站在一扇巨大的圆形拱门前，没着急进去，“但是003和我都觉得，有必要让你看看这个。”
　　他把吴欲知推到门前正中央，打开的刹那，世界骤然变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心脏漏跳了一拍，喊着朴若谷的名字，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他开始慌了，额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手指也不自觉地开始发抖，他觉得前方有明明灭灭的小光点在闪烁，跟夜空中远道而来的星光无异。他揉揉眼睛，那光又灭了，人在长时间处于黑暗未知的环境里，会分泌大量的茶酚胺，多巴胺等激素，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但下一秒，黑暗中便爆发出了不计其数的光斑，像是火山爆发时喷出的火星，它们自火山口涌出，用火舌争先恐后地品尝半空的甘美，在发出餍足的喟叹声后齐齐湮灭。光芒转瞬即逝，吴欲知根本来不及看清四周。
　　“别急，还有很多。”朴若谷在他耳边用春风化雨般的声音说道，随后是又一场火树银花的盛宴，这是吴欲知此生见过的最震撼的景象，没有之一。
　　黑暗一如既往，四周万籁俱寂，他雷动的心跳声甚至透过胸腔，在偌大的室内回荡。一只萤火虫从他身后闲庭信步而来，它背负着光芒，在空中划出一道弯曲的光线，赋予黑魆魆的房间一点万里挑一的生机。随即那光线碎成细细的粉末，飘落到地上，好像有微微的风来过，拂着它们滑动，像是浮光跃金的水面，轻轻盈盈的。那微末的光尘在跃动中生了根，孕育出一颗颗星辰，徜徉在一望无际的太空海中。
　　前方，萤火虫的光芒即将耗尽，它驻足于虚空处，小小的身躯越来越暗，在和黑暗彻底融为一体的瞬间，半空中数不胜数的火山口万箭齐发，爆发出史无前例的恢弘光芒，火星披着月光般的柔辉，仿佛一把正在盛放的花束，争奇斗艳。它们在既定的轨道相遇交织，彼此相和，把黑暗融于热情，让单调变成纷繁。
　　和上次不同，相和的光斑没有湮灭，而是逐渐变得透明，直到成了一个泛着彩光的泡泡，才纷纷扬扬的飘向上空，顶在天花板上。泡泡内像是有潮起潮落，又像是有沧海桑田，有人声鼎沸，也有门可罗雀······吴欲知仰头看得久了，颈椎发出针扎一样的警告，他低下头，重又看见宇宙的变迁，正被他踩在脚下。一颗超新星爆炸发出耀眼的光芒，把室内晃得通体雪白，有泡泡破碎，雪花似的从上方飘落，随后融进他脚下的太空海，也有泡泡从太空海里生出，慢慢飘向棚顶，却不知何故，在中途夭折。
　　吴欲知看呆了，但他大概理解了003和朴若谷的意思。
　　“从地球时间的尺度上看，生命真的太渺小了。”朴若谷挥挥手，一个泡泡就落在了他手指上，“甚至说，太阳系，本星系群都太渺小了。我们与宇宙竞争，那与螳臂挡车有何区别？”
　　泡泡里，地球的演化正在快速进行，冰河期给蓝色缀上了不少的白花。
　　朴若谷轻轻一吹，那泡泡就碎了，他仰头望天，说道：“人类的身体明明局限颇多，但是你知道为什么我和003还是喜欢吗？”
　　“不是因为人类灵巧的双手吗？”吴欲知想到初次见面时他们的解释。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朴若谷像吴欲知小时候看过的所有烂俗肥皂剧一样，对着天空张开双手，“人类的身体是宇宙中最精妙的仪器，刨除在成长过程中塑造的头脑逻辑，人类初始的情感到底来源于何处？和这副肉身是否有关系？”
　　吴欲知不太懂他的意思，人类的情感有时真的和这宇宙一样，深奥难懂。
　　“我在地球生活多年，一直离群索居，所以我始终不理解人类为什么会有磅礴的情感。”朴若谷转身看向吴欲知，他的身后，成千上万的泡泡碎成光点，下起金色的雨，“但是跟你接触后，我觉得我懂了。”
　　他倾身抱住了他，他的双臂圈住吴欲知的脖子，他的脸颊贴在吴欲知温热的脖子上，他吐纳了一口气，吹乱了吴欲知的发尾，也轻轻吹动了他的心弦，“人们的情感来自接触，无论是眼神，语言，还是肢体。接触产生感觉，感觉直达内里，情感应运而生，变成花，变成泪，变成海，也变成宇宙。”
　　“所以啊，”朴若谷一只手插进吴欲知的头发，有点僵硬，但柔柔地摩挲着，“宇宙是你，你即宇宙。”
　　“人类觉得累赘的肉身，其实伟大的很。你不要总是想着同胞的灭绝，在宇宙时间的尺度上，一切都是虚无的，甚至连宇宙本身也总有一天会分崩离析。既然你还活着，就代表全体人类活着，代表地球活着，也代表整个宇宙，也还活着。”
　　轻轻地，有一滴水落在了他心里那汪不动的泉中，荡起了微弱的涟漪。明明那水波微小柔和，却震得心房”嗡嗡“直响。响声直达天灵盖，在他体内掀起了海啸，浪花高歌猛进，洗涤着他身体的每一寸，像是卸掉了浑身的甲胄，他觉得自己焕然一新。
　　他觉得很神奇，明明朴若谷是一个和003一样处理情绪信息极快的高级能量体，却为何能屡屡察觉到他内心的微澜，还能如融融春日般，三言两语化解坚冰。
　　“如果不是知道你和003是一样的，我可能会觉得你是地球人。”
　　朴若谷狠狠揉了下他的后脑，笑道：“我的本体要比003差很多，我对环境敏感，而且更耗能，但是003则没有这些顾虑，他在某种程度上更像是······”
　　“机器人。”吴欲知抢先回答，“我有时候觉得他和Alex很像，就是我在地球上的AI伙伴。他们有一种程序运行错误，在理性中生出了感性病毒的感觉。但是吧······”
　　朴若谷放开吴欲知，他站在原地没动，面前的墙壁却一下变得透明，映出宇宙的光景。“但是什么？”
　　二人席地而坐，看着窗外一如既往，甚至有点无聊的景象，他们手臂挨着手臂，彼此输送着热气，微凉被扫地出门，吴欲知觉得舒服极了，他说道：“但是相处后我发现，他和Alex其实有很大的区别，Alex的情感是后生的，是系统乱序可以清除的，但他的情感是原发的，是汹涌无法抑制的。换句话说，可能宇宙内原生智慧的生命形式各有不同，但却最终都指向情感。”
　　“生命有生有灭，情感不生不灭。”他脱口而出，随后大脑才反应过来，他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使劲拍了下大腿大喝一声，他似乎理解了离开4878.01星球时，那蜡人最后的话。
　　他太过兴奋了，沉浸在自以为是的世界中，没有注意到旁边朴若谷的喃喃自语，他眉目深沉，目光撞碎在疾驰而来的星体上，被掠夺走光芒的眸子了无生气，他想：物质和情感相生相依，没有了物质，情感真的不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