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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寒雪夜将军引长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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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国己卯年,冬月十三。
暮色降临,白雪纷飞。
一辆骈车在官道上四平八稳地往京城方向驶去。
骈车正中挂着个明晃晃的灯笼,上面是隶书着墨的“五味坊”三个大字。
五味坊是京中城南的一家酒楼,他家蜀味做得尤其地道。
此刻驾车的,是个蓄着花白山羊胡的中年男子,约莫五十岁的模样。
他身材有些矮胖,穿了一身藏青色的袄子,头上裹着铜钱纹的幅巾。
男子轻轻哼着不成曲的小调,有一搭没一搭地紧着缰绳。
一阵风过。
只见他鼻翼翕张,双耳微动,原本微眯的眸子忽然睁得滚圆。
他身子向后仰了仰,敲了敲马车的车缘。
“主子,左后有人,六个,有马有刀。”
……
马车之中。
暖意融融。
帘幕将风雪隔绝在外。
萧镜正依着车壁昏昏欲睡。
闻得那男子的话语,她唰地睁开双眸,瞬间直起身来。
是王长兄派来的人么?
不,不对。
萧镜侧过头去,就着马车内的铜镜打量着自己今日的装束。
镜中之人穿着一身鸢色曲裾,头上挽着垂云髻,面上还戴着半块小银面具,隐去了容貌。
今日她是以五味坊东家,“黎二娘子”的身份出城的。
王长兄必然不会知道——
他的弟弟,璃国储君,世子殿下萧镜,竟然会是个女儿身。
那……今日会是谁想要她的性命?
萧镜眉心微动,上前一步撩开车帘。
她低声问那驾车的中年男子:“回京还有多远?”
“沿着护城河再走七八里地,过金水桥就到了。”
“嗯……”
萧镜抿了抿唇,从袖中抽出一把玄铁匕首,手起刀落裁断了曲裾的下摆。
“弃车,上马。分头行动,城北求援。”
“陈福得令!”
只见那男子话音方落,身后几匹快马忽地杀了上来。
一群人口中咿哩哇啦胡乱喊着些号子,拎着白刃直冲车架。
萧镜自车厢中一跃而起,坐上了马背。
自称陈福的男子也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割断两匹马与车辆的引绳,随后飞身扑上余下那匹快马。
车厢歪歪斜斜地滚下了官道。
一主一仆分道扬镳,皆是纵马一路疾驰。
身后六个提着环首刀的彪形大汉看也不看陈福,只一路盯着那姑娘穷追不舍。
萧镜紧紧攥住缰绳,弓起腰身驾马飞奔,丝毫不敢喘息。
可惜那匹马原是拉车用的,哪被这般训过。眼见金水桥近在咫尺,不过一射之地而已,身下那匹枣红马却忽然开始惊慌嘶鸣。
身后是不断涌入耳中的喊杀震天,她却只得耐着性子,一手控住缰绳,一手轻拍马匹的脖颈好意安抚。
“追——”
“就是她——”
“杀了那女的——”
咴嘶嘶——
重重围堵之下,那枣红马竟是一声嘶鸣,一双前蹄高高扬起,顿足在了原地。
萧镜稳住身形勒紧缰绳,这才不至于从马背上滑落。
她一声苦笑,下意识抬手稳住了脸上的小银面具。
前有楚霸王时不利兮骓不逝,今日她萧世子竟也奔到了乌江边么?
罢了,不过一战而已。
福伯已经在城北求援的路上了,她只需撑上一炷香的时间就是。
清冷的月光借着锋刃照进眼底。
她紧了紧手中匕首。
咻——
正在这预备殊死一搏之时,一支箭羽擦着她的脸颊呼啸而过。
那箭矢宛如一道惊雷划开夜色,本应朝着她砍来的重刃应声落地。
萧镜顺着箭羽的方向看去。
只见不远处一身着银袍的年轻男子正张弓搭箭,眨眼之间又是连发数支。
“哎哟——”
“啊——”
“有埋伏——”
身后一应人等应声落马,纷纷叫苦不迭。
刹那之间人仰马翻,攻守易势。
年轻男子将手上那张弯弓递给了身旁的亲随。
待他抬手比了一个手势,身后立刻有一队人马冲出,赶来收拾此间残局。
萧镜翻身下马。
隔着漫天风雪,隔着冰冷夜色。
她对上了男子那双温柔而熟悉的桃花眼。
这不是城北驻军的人,却又分外面熟。
这好像是……
“我乃朔州中郎将,洛怀安。姑娘可是黎二娘子?”
正思索之间,却见那银袍将军不知何时已经站定在眼前。
他说他是……洛怀安?!
记忆中,七年前那温柔明媚的少年郎与眼前之人逐渐重叠
——的的确确是他。
只是洛怀安,他如今身为朔州中郎将,既无诏令,为何私自返京?
他带了多少人回来?
他想要做什么?
半年以前,胡人进犯朔州。
洛怀安随他的父亲洛大将军率军一同出征,势如破竹杀出小征关外,剑指敌军王帐。
只是眼见胜利在望,京中派去押运补给的官兵竟连人带粮一道丢了。
后来军中粮草失火,洛大将军遇袭昏迷不醒。
此番困顿之下,洛怀安接过大旗挂帅出征,终于惨胜。
事后朝廷派了钦差前往查案,查来查去,矛头竟然指向了世子府去。
此事她尚未来得及修书与洛怀安解释,此人该不会一怒之下回京“靖难”吧?
萧镜心中一凛,藏在手中的匕首更紧了几分。
洛怀安见她不答,上前一步好言安抚道:“姑娘莫怕。虽说刀剑无眼,但我心中有数,定然不会伤你分毫。”
她抿了抿唇,直直地对上那人的眼睛。
却见那双桃花眼中尽是无奈之色:“姑娘若是不信,尽管去朔州打听打听,我洛怀安向来百步穿杨,自是万无一失。”
萧镜强迫自己放缓了呼吸。
不对,是她多虑了。
朔州二十万大军若真有异动,必然牵涉甚广。如此一来,她应当早就能收到消息了,也不至于在这里与洛怀安“偶遇”。
萧镜略微松了口气,不着痕迹地将袖中藏着的匕首往更深处推了推。
“妾身正是黎二,多谢将军相救。”她向着这位小将军福了福身子:“我观将军挽弓之姿俊逸不凡,一时倾慕,所以忘了答话,还请将军勿怪。”
“咳,黎二娘子还懂射艺?”
“小时候跟着家父略略学过一些。”
“难怪。骑射本为一体,方才我见你驭马有道,连我帐下的骑兵营都不遑多让,就该想到你也应当精于此道。”洛怀安上下打量了她一遭,笑意攀上了眉梢,“黎二娘子果然好胆识,方才向我求援的陈掌柜,现在还软着腿坐在营帐里呢。”
“福伯他老人家可还好么?”
“看上去还不错。”
洛怀安顿了顿,视线忽然停在了某处。
萧镜顺着视线看去,那正是她残破的曲裾下沿。
她尚未来得及解释一二,那人已经伸手将身上那件狐裘的系带解开,脱下大氅递了过来:“我来得匆忙,只带了一队亲兵入京。此时暂且没有什么合适的衣物,姑娘先穿着这个将就一下吧。”
萧镜听到洛怀安说“只带了一队亲兵入京”,便再也听不见旁的话了。
原本攥紧的心忽然一松,她当即接了洛怀安递来的那件大氅披上身去。
狐裘尚且带着些余温,一阵草木的清香淡淡涌入鼻尖,倒是和七年前一模一样。
她心头一热,垂眸清浅一笑:“将军辛苦,今日之恩无以为报。若不嫌弃,五味坊就在城南,还请一道去小店坐坐,用些茶点暖暖身子。”
“今日天色已晚,还是改日吧。”洛怀安眉头一扬,声音中带着些清朗的笑意:“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黎二娘子平日里也戴着这面具么?他日我若登门拜访,要是相见不相识该如何是好?”
“妾身……小时候贪玩,被滚水伤了颜面,羞于见人,所以才整日戴着它。将军与我有救命之恩,若是将军莅临寒舍,黎二怎会避而不见?”
萧镜颇是无奈。
早知今日会有这番遭遇,她就不应当躲懒,须得在面具下也涂抹出一幅“伤痕累累”的妆面才是。
现下可好,只能盼着洛怀安一言一行能够有些分寸。
好在那人还算君子。
他点了点头:“是我冒昧了。”
只是洛怀安嘴上虽是这般说着,眸中却是疑虑渐生。
沉默片刻,他再度问道:“说来,夜深雪重,黎二娘子为何会在此处?”
萧镜欠了欠身:“这几日五味坊头一家分号在京郊开张。妾身担心他们张罗不好食客,只得亲自前往督办了。”
这倒算不得假话。
虽然五味坊乃是她网络各处消息所用。最近新设分号,也是为着将眼线往璃国其余诸郡渗透。但若无食客,消息又从何而来?
洛怀安在朔州领兵日久,眼见着是越发不好糊弄了。
只见那人闻言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萧镜眸光诚挚,也跟着点头:“正是如此。”
说话之间,那边收拾残局的小将士们,就将那些行凶之人缉拿归案。
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少年一溜小跑凑到洛怀安跟前,抱拳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将军,统共六人。一个不少,都抓回来了。已经问过话了,都是些泼皮混混。说是收了八仙楼的银子,要杀五味坊的东家,旁的他们也不清楚。”
萧镜心中缓缓舒了口气。
劫财而已,只要不是王长兄的人就好。
不过想来也是。
若王长兄知道世子殿下是个女子,根本犯不着这般大费周章。
他只需要在朝堂之上请几个女官验明她萧镜的正身,这储君之位立刻就会落到他的头上。
只是洛怀安那厢却不如她这般淡然。
一听这话,那人立即敛了笑意,眉头高高蹙起。
“八仙楼?”
他将这三个字放在舌尖咀嚼了一遍,转头向那娃娃脸吩咐道:“这些人先随军押送回府,明日把这桩差使交到廷尉那处就是。记得跟程老说是我将军府的差事,让他千万审得仔细些。”
待那小将士领命去了,他又回身看向萧镜。
“方才,黎二娘子说要请我用些茶点,现在可还作数?”
萧镜笑意凝滞在了脸上。
洛怀安眸光一暗,抬眼看了看漫天飞雪,言语之间透着不容拒绝的肃然。
他沉声道:“择日不如撞日,现下我正巧饿了,还请黎二娘子往五味坊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