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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铁三/宫城】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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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广阔、博大、深邃、神秘。人类尝试描述它,人类在它面前如白痴般无知。人类尝试征服它,人类在它面前如婴儿般无力。
宫城良田不喜欢海。
牧给他打电话那天,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拒绝。但彼时妈妈刚好在念叨他一放假就知道玩,家务活不帮忙,打工也不去,也不照顾妹妹,真不叫人省心……
宫城听得心焦气燥,宁可跟着牧出去躲清净,哪怕是出海。
那是个好天气,风轻云淡、静海无波。牧开车,载着仙道和三井,一起去接宫城。宫城穿很有活力的橙色翻领T恤和短裤,拎了一个不大的旅行袋,前几天去全国大赛拎的也是这个,彩子给湘北选的通用款,红黑相间的湘北色。
仙道趴在车窗上,笑眯眯跟他打招呼:“哟,宫城同学,怎么摆张臭脸啊,笑一笑嘛,我钓鱼给你吃。”
“得了吧,”宫城心情不佳,所以亳不给面子地揭露仙道的吹牛,上了后排座位,“我早听说了,你从没钓上过鱼来,每次提去鱼住店里的鱼都是海鲜市场买的。”
仙道随意笑笑,完全不尴尬,“谁这么大嘴巴,告诉我,我要罚他每天多跑5公里。”
三井扭过头来凑热闹,“火气这么大?这几天彩子没理你?”
“喂!”宫城很想踹过去,可惜车上施展不开。
一车男生打打闹闹,看见海的时候宫城心里一跳,见没人问,于是他问,怎么突然要出海。
牧笑道:“我去冲浪,仙道自然是为了海钓。宫城,听说你从流球来,很熟悉海吧。出海因为三井新买了游艇,想显摆给咱们看。三井你别瞪我,哪里不对吗?”
“是是是,对对对,我显摆。嘁,”三井把瞪眼睛变成了翻白眼,眼珠飞到天边,“那你跟来就是接受了我的显摆。请你心怀感激。”
牧大度地笑。
游艇不大不小。他们看见那艘美丽的三层高白船,牧慢慢讲车停进车位。四个男生一起向游艇走去,远远已经看见船尾有一个肌肉结实的卷发男人。
男人的头发乌黑发亮,脸颊青黑胡茬明显,嘴里叼着烟。他正在捋缆绳,弓着背,胳膊上的肌肉鼓起来,在晨光里闪着小麦色光泽。每用一下劲,全身便紧绷一次,虽然不很高,但身体充满力量感。
三井兴奋地给伙伴介绍,“那是我朋友,铁男,我叫他来开船。走,吃的喝的船上都有,今晚咱们住海岛。”
仙道提着一个很大的钓鱼包,里面装着数支海钓竿,一整套吊钩,钓线,鱼食……杂七杂八,海钓跟恋人一样,又幸福又麻烦。
牧的冲浪板已经在昨天送到船上了,此时双手空空很轻松,笑着跟三井搭话,“你怎么什么朋友都有,我还以为你会雇一个专业的船长。”
“别看不起人啊,铁男有执照。别看他样子粗犷,他这人巨靠谱。你只管玩,别的事,不用你操心。”三井的显摆里带着护短的意思。
仙道点点头,“牧学长,太谨慎可不像你。打球的时候明明胆子很大啊。”
“你客气了,你才是。呵,仙道,晚上喝酒。点上一堆篝火,来几支冰啤酒,听着涛声,真是享受。哎三井,你说的海岛,设施齐全吗?”
“当然,新开发的,设备新、人又少,特适合休闲。”三井挑眉笑道,“不过仙道还没够20岁,他不能喝酒,我陪你吧。”
他们随意胡扯,没人注意到宫城已经沉默了半天。因为关于出海,宫城有糟糕的回忆。
登上船,与铁男互相认识过,他们四个进舱去玩,铁男在驾驶室鼓捣那一排排按钮。船启航了,在蔚蓝的天与海之间,她洁白的身体优雅前行。
船舱有两条沙发,中间有桌,贴边有酒柜和简易餐吧,还有一个小小的洗手间,能简单冲个淋浴。仙道坐下,从他的渔具包侧面小格子里翻出一小瓶左仙胺,取了一颗塞进嘴里,瓶子展示给大家,“防晕船,吃吗?”
大家都婉拒了。三井搂着仙道肩膀,嘲笑道:“你一个海钓达人居然晕船?不太好吧。”
仙道摊手笑笑,“不冲突啊。我睡一会儿,等到了钓区停船时候,叫我起来啊。”
牧去甲板吹风。三井则带着墨镜、冰桶镇汽水、随身听和杂志,跑到顶层打着阳伞晒太阳去了。宫城在船舱里,看了几分钟戴着眼罩躺下占了一整条沙发的仙道,有些无聊,想想往驾驶舱去。
驾驶舱与船舱其实只隔了一层木板。不过船舱一侧将酒柜安排在那层隔板上。等到了驾驶室,才感觉到游艇的狭小,空间有限,里面顶多同时站下三个人,有第四个就得缩着身子才能挤下。椅子也很窄,接在隔板上,大约30厘米宽的一条,看上去就不舒服。
他站在船舱门口,肩膀靠着门框,看双手扶着舵的铁男。他对他有印象,去年春天跟三井学长一起到湘北踢馆的成年男人,还出言不逊调戏了彩子一句。
“喂!你稳当些,都晕船了。”宫城抱着肩膀,没什么好气地说。他不喜欢铁男,这男人偷袭,很差劲,要不自己该略占上风。
但其实,他也没那么讨厌他,毕竟他们之间几乎无瓜葛。此刻宫城的气不顺,更多来自对身处大海之中的不安,不过责怪到铁男身上更容易罢了。
铁男咬着烟卷看着前方,双手握紧船舵,并未侧头,“那没办法,这是海上,你当是你家客厅呢?”因咬着牙,让他看起来态度嚣张。
“喂!你怎么这么说话。”宫城更不高兴了,却没走,他想起了一个身影,其实跟眼前的男人一点都不像,可他总觉得,他想到人,也曾像这样将双手放在船舵上。
海浪不大,还是有些,风很柔和。海面上亮晶晶的,天空也亮晶晶的,漂浮着一朵朵轻薄洁白的水母一样的云。
牧凑过来,胳膊搭在宫城肩膀上,冲着驾驶员笑道:“铁男先生,我去冲浪,有劳关照。”
铁男咧着嘴,冲门口比划了OK,调整游艇姿态,迎着起伏的波涛。
“多谢。”牧拍拍宫城肩膀,往后走了。
可宫城仍没动。越是心里不安稳,他越无法回船舱去躲起来,特别他对铁男并不信任。靠谱?不知道三井学长怎么从眼前的怎么看都不正经的男人身上看出“靠谱”的。
他眼神里的不友善太直接,很快,铁男盯向他,上下打量他好几圈。那眼神同样算不上友善,他甚至想发火。
“进来,”铁男笑了笑,把烟掐灭了,再瞥了这男生一眼,“想学吗?我教你。”
宫城一怔,挺起了胸膛,虽然有些心虚,还以为自己的心事被铁男发现了。不过,立即地,他放松了。
铁男毫不客气地解释:“那三个公子哥,谁都指不上,只有你,来,学会了给我打替班。”
“为什么我就得给你当劳动力?”虽然这么说,宫城还是走进了船舱,在铁男身后不远,贴着隔板站着。
游艇空间毕竟狭小,他尽量往隔板上贴,但还是无法远离铁男,铁男身上的烟味和汗味直往他鼻子里钻。
宫城抱怨道:“你身上臭死了,你都不洗澡吧。还有你那个胡子……喂!”他突然喊,心猛地乱跳一阵。
铁男半回身抓住男生的手拉过来摁在舵上,自己往侧面让了半步。“海员都这个味儿,这才哪儿到哪儿。海上淡水比黄金贵,出汗就忍着吧。唔,你要是尝过在海上漂半个月的滋味,什么臭都能忍。”
宫城深吸了两口气压下心跳才听清楚铁男说的话。海员?
舵十分光滑,还带着铁男手上臭烘烘的温度。宫城忍不住来回摩挲这块木头,低声问道:“你曾经是海员吗?总出海吗?你,不是湘南人吧。”
“你也不是湘南人吧。虽然你没什么口音,可你看船的神情,我见过,在从前的朋友的家人身上。”
铁男语调里没一丁点起伏,仅仅在陈述,语气跟说今天晴转多云或者午餐吃三明治一样。宫城将两只手都放在舵上,回头去看铁男,他得仰头才行,他又长高了两厘米,但仍然赶不上铁男的身高。
男人离他很近,不止味道,连体温都围绕着他。铁男没什么表情,高兴或者生气,或者别的都没有,眼睛盯着前方海面不动。但宫城觉得铁男也没看海,他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此刻,的确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哥哥说过,“你还太小了,等你长大些,带你出海钓鱼。”
他当时回答了什么来着?那么多年前了,那些留在故乡的往事。他现在算长大了吗?
“你来湘南干嘛?为什么不做海员了?”宫城声线温和了,当他站在操控着的位置上,他感受到了责任。
“我不是海员,只是刚好会开游艇。你看仪表盘,我给你讲讲。”
铁男仍然看着海面说话,宫城总觉得这句普普通通的讲述是悲伤的感慨。他转回了头望向无垠的海,手指在舵上偷偷狠捏过。
三井这时候跑了过来,惊讶道:“哟?这干嘛呢?”
说不清为什么,宫城忽然感到紧张,竟没能直接回答。
“我教这小子开船。怎么了?”铁男淡淡地说。
三井指着船后,“牧给你打手势你没看见?”
铁男赶紧去看监视器,果然。他降下速度,让宫城在这里,别乱动,就保持这样,他很快回来。
宫城自己待在驾驶舱,他真的紧张了,什么都不敢碰,对于开船,他是真害怕。
从,他的亲人,哥哥、父亲,没有再回来,起。
一连串的笑声在耳边响起,跟着是一连串脚步声。天边橙红色的夕阳那么温暖,许多人在呼唤,在欢迎海员归来,还有带回来的鱼获。哥哥在他面前跑过,他跑着跟上去,在甲板上,他们光着脚丫踩过木板,回传的颤抖让下一步更轻盈。
“你还真不动?唔,没看出来。”
宫城被铁男的话唤醒,思绪猛地从回忆中抽离,脚退了半步,整个人贴在隔板上。他觉得失态了,有些恼,横眼过去,“你在说什么奇怪的话?按你以为?”
“没什么。喏。”铁男矮身进入驾驶室,递了一支啤酒给宫城,啤酒瓶很凉,瓶身结满水珠,一颗颗往下滴,瓶口冒着雾白凉气。
其实宫城小时候常在船上玩,跟着哥哥光着脚丫在爸爸工作的渔船上。做海员很辛苦,爸爸出海,少说几天几夜,十天半月也正常。妈妈照顾家,带他们兄妹三人,每天忙得不行,那时妹妹还很小,不能带出来跟他们哥俩一起乱跑。所以,宫城记忆里的同年,最熟悉的年长男士就是他哥——虽然他哥当时也是个孩子。
宫城看着酒瓶摇了摇头,“牧桑怎么了?”
“没事,玩累了,跟三井上去聊天了。”铁男哼笑两声,自己对着酒瓶吹,另一只手从身后转到身前,向宫城递去一瓶冒着凉气的苏打水。
这次宫城痛快接了,“谢了。”他惊讶于铁男的心细,抬手也举着瓶子喝,姿态与铁男喝酒很像,颇豪气。
铁男喝干了酒,拿虎口擦过满是泡沫的嘴角和下巴,斜眼看着宫城手中的汽水瓶的水位一节节落下,还有男生节律抖动的喉结,像跟他赌气似的,定要一气喝干。他忽觉有趣,笑得真诚了两分。“你叫什么?我忘了。”
汽水瓶终于见底,再倒不出来。他放下瓶子,语气不佳,“那就忘了吧。”他看着远方咸咸的海,也拿虎口擦了擦嘴,汽水不像啤酒那么多泡沫,擦过之后立即觉得干爽,很舒服,“你我认不认识有什么用。”
“随你咯。”铁男并不再问,贴到船舵处,指着一块巴掌大的标了两层刻度的圆形表盘,“航向表,保持左侧25度,”他打了一下舵,表的指针跟着迅速转到新位置,他又转回舵,拍了拍男生示意记住。
他的脸色很稳,始终带有一丝歪笑,但不细品又不会太明显,至少眼前这个到现在为止都没仔细跟他对过眼神的男生不会察觉才对。他瞟过这个烫卷头发、身穿潮牌的男生,见男生因为他的不追问流露出些许不满,心里更快活了。
“我去问三井也一样,保持方向。”铁男丢给宫城一本A5纸大小、约有一指厚的册子,“说明书,这些仪表干什么的,你自己看。”然后转身走出驾驶舱。
哗啦啦一阵响,小册子张开翅膀似的飞向他。宫城反射地抓住册子,满脸不可置信看着驾驶室还在晃的门,这是什么人呐!谁见过这么不负责任的混蛋!
面前半米来宽三米来长的操作台上布满他不认识各种仪表,像一只只眼睛正盯着他,带着监视和嘲笑,让他浑身冒汗。
刚才喝汽水压下去的燥热,又因紧张翻腾上来,他在恼火。虽然源于怕,但此刻怒气更胜,真想冲出去打一架。
事实上他已经跑上了甲板,但身后忽闪的门让他回眸,无人的驾驶室让他不能丢下不管,他才不能跟那个混蛋一样做不负责任的事。
那本册子用了三种语言,当然他只看得懂母语。第一部分是简介,画着整条船,从船身延伸出许多线,带着数字,图片下面标记每个数字所表示的部件名字。
温度开始上升,中午比早上离港时热不少。铁男手拉着T恤底边,弓身脱掉,抓在手里充当扇子随手挥了几下。他开始出汗,在阳光之下,风带着热度。他走回船舱,打算再来一支啤酒解渴。
船舱里牧将胳膊搭在舷窗上看风景,敞开穿他印椰子树的半袖衬衫,露出小麦色的腹肌。见铁男走进来,笑道:“辛苦了。冰箱里有牛肉卷,尝尝吗?”
“好。牧君从小就玩冲浪?你也是在海边长大的?”铁男没话找话。去冰箱里捡了一个牛肉卷塞进嘴,又取了一颗橙子,带着皮掰开两半,递给牧一半,自己坐下休息,舔了舔粘在手腕上的橙子汁水。
牧温和地笑,“不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在山区长大的,就为了海才来湘南。小时候只能在人工的室内冲浪馆玩,那时常想,一定要挑战真正的大海。”
“看不出来。那个呢?”铁男指着之前仙道睡的沙发。
“仙道去顶层跟三井聊天了吧。说起来,铁男先生竟会开游艇,真了不起。执照好考吗?”
“好考,只是要上够课时很麻烦。我上去瞅瞅。”铁男又去冰箱,找了一小包杂食坚果并一块抹茶馅大福,往顶层甲板去。
登上台阶,视野即刻开阔,四面八方具是无边无际,偶尔能看见几处海岛在遥远天边。天空飞过三三两两的白色大鸟,姿态优雅。
他刚露头,就听见仙道舒朗的笑声。他也拿了笑出来,将零食抛给枕着手躺着的三井,带着惊讶对仙道道笑说:“唔,我没想到你也在,你喜欢什么馅?我去给你拿一枚。”
仙道摆手起身让地方,“不用,不爱吃零食。我也坐累了,下去逛逛。啊对了,咱们什么时候停船?”
他们二人交错,铁男坐到仙道刚坐的位置,挨着抓着零食袋翻身的三井,“再有两小时吧,贴近海岛有一处多礁石的鱼窝,离目的地也近。”
仙道点头,伸手扫过头发,往船头去了。
三井趴下去,只穿了短裤,露出脊梁那条漂亮的凹陷和背上匀称的肌肉,侧头看着铁男轻笑,“你把仙道弄走干嘛?你吃醋啊?”
“你的问题就是太自恋、容易想太多。”铁男探身从三井身边够到防晒霜,挤出些到手心,扭着腰拍到三井白净的背上,慢慢揉开,往上推,“这么晒不怕暴皮,细皮嫩肉的。暴皮要红上好几天。”
“少啰嗦。你在后悔没约个妹子吗?那真是失礼了。”三井阖上眼睛打了个哈气,懒懒散散地,“不开船跑上来干嘛?擅离职守。”
防晒霜揉到肩膀,铁男又挤出些补充,在三井凸出的肩胛骨来回摩挲,“你那个湘北的小学弟在驾驶舱,我叫他看着航向。这段海没有礁石,无风无浪的,容我偷个懒。哎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哦,宫城良田,你干嘛不直接问他?”
“我这不上来看看你。”铁男嬉笑:“宫城?不是本地人吧。”
三井审视地看了铁男悠长的一眼,看得铁男心虚到翻手去找墨镜,他才轻笑了一阵,“磨叨这么半天,就为了问宫城?他是流球人,你可以给他做一碗碱水面。反正你什么都会。”
“烦我了我就走。晚上给你烤鱼,我带了焙干的青花椒和辣子,如果那个姓仙道的能钓到鱼的话。”铁男说着下了楼,回舱挑了些零食和汽水,回驾驶室去。
剩下三井抻了个巨大的懒腰,收拾他那些零碎。他回舱时候牧和仙道在玩扑克,两个人只好抽单双。三井换了一张摇滚乐CD,加入了他们,三人开始玩打分升级。
宫城已经看得有些头疼,再怎么无风浪,到底是海上,船自顾自起伏,他盯着小册子上印的一排排晃动的字符,觉得眼睛开始花了。
他记下了一些操作说明和部分仪表的名字,但什么用来干什么,到底了解不深入。这么看开船真是技术活。他其实并不知道爸爸到底是渔船上的什么职位,也许并不是船长?
爸爸有一双巨大的、结实的、古铜色的、充满老茧的手,他还记得小时候被爸爸抛到天空,他冲着扑来的海浪傻笑,落下时候被爸爸的大手接住,他的心忽就有了着落。
这样简单的游戏他们能从西边灿烂云霞玩到东方满月初升。
“看得怎么样了?宫、城。”
宫城猛地合上说明书,刚才仙道来找他聊天,他并没这么烦躁,可回来的人是铁男,他的逆反神经被激起,瞪圆了眼睛翘起一边嘴角,态度傲慢,“也没什么难的。航速表、四分表、水温表、油压表,保持姿态,按着航路走就是,这不比过马路容易么。”
铁男噗地笑出来,把手里的零食全塞给宫城,“是,很容易。吃点东西吧,晚饭还早着呢。宫城同学游泳一定很好,为什么不参加游泳队?你们湘北没有吗?”
“这不关你的事!”宫城恼火,总觉得被当成了孩子。
他讨厌被当孩子看,每次午夜梦回,总觉得自己早点长大,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哥哥上了那条回不来的船。如果他在船上,死也要带哥哥回家——每一个被海水淹没的晚上,他都这么想。
铁男拍两下宫城肩膀,示意他让开船长的位置。他还光着膀子,此时阳光直射进驾驶舱,通风不太好于是感觉像蒸笼一样,连船舵都烫手。他打开了头顶的空调口,风有凉意,但抵抗阳光仍嫌过于温柔。
他挑衅地瞥宫城一眼,意思是你热这么半天,连空调开关都没找到,真不知在跟我别扭什么,嘴里却说:“自然。真可惜,我不懂篮球,不过看身体条件……”他斜着眼从头到脚扫过宫城,哼笑道:“唔,游泳也是身长腿长更有优势。”
如他所料,宫城被气跑了。
铁男靠着隔板坐下来,空调渐渐发挥威力,他将T恤搭在肩膀上,以免被吹得膀子疼。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跟宫城抬杠,那小子眼神里的闪躲,不爽快,虽然他不像在躲自己。
他想起刚认识三井的时候,那个小猫儿从一堆人里挑中自己。自己是不是老了?已经弄不明白少年人的心。啊,三井那臭小子长大了,牙尖嘴利的,从小猫咪长成了狮子。
他打开汽水瓶喝了一口,凉凉地沙嘴,只是淡,不如啤酒解渴。不过现在还是别去船舱讨骂,呵,出海也不错,如果海一直这么温柔。
宫城赌气回船舱去,想发个脾气,可几个好友正在打牌,挺乐呵,让他的气无处可发,只好挑了瓶汽水解渴,坐下来一起玩。
所谓打分升级,三人、四人、五人都能玩,非常流行的纸牌游戏,好上手。他们都不是好赌的人,无非消遣,见宫城回来,即刻重开一局。
打牌少不了闲聊,摇滚乐和海浪凑成巧合的节奏配合他们。这里三井跟宫城最熟,只有他最合适问:“累了吗?怎么脸这么红,多喝水啊,别中暑。”
“没意思。”宫城还在赌气,握着一手牌按花色大小摆清楚,笑得不彻底,“还是打牌好,谁都能玩。牧学长,今年的海南没打进全国赛区,清田不如你得多。”
今年湘北拿到了县大赛冠军,仙道带领的陵南二胜一负屈居亚军,但终于进了全国赛区,算圆了田冈教练的梦想。
“我看了。信长太依赖取巧,他该增肌。”牧温和地说。
宫城只觉这话逆耳,篮球太吃身体天赋,他刚为这个被气过来。
仙道点头笑道:“流川和樱木肯好好配合的话,能赢得更容易。宫城同学辛苦了,带领那两个别扭的家伙,很麻烦吧。”
三井好奇地插嘴:“他俩还不肯给对方传球吗?说起来我该找天回去看看。安西老师怎么样?”
“老师瘦了,花道偶尔会叨念说不如原来手感好。”想起花道,宫城总算笑出来,“三井学长是该回来看看,大家都很想你。”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们。你只想彩子,花道只想晴子,流川那个笨蛋只想睡觉。”三井气呼呼地顶了一张红桃A,并不相信宫城的话,只想赢下眼前的牌局。
闲扯了一会儿,宫城终于冷静下来。此时回想,铁男就像在故意激怒他,并以此为乐。上当了啊,那个男人一定觉得猜到了他的防线。不行,他得找机会把场子找回来。
牌局又打了两圈,宫城找个空子问道:“三井学长为什么不学开船,自己的船自己开不好吗?像牧学长买车自然要考驾照。”
“以后有机会吧,能享受先享受,谁让我有司机呢。”三井挑眉而笑满脸显摆,换来大家一顿起哄。
连牧都跟着好奇,“那位铁男先生做什么营生的?恕我眼拙,看不出来。”
“司机啊,刚说了。”三井挤了下眼睛。
宫城摇头而笑,“我不信你。我也信不着铁男。不打了,我要回驾驶舱看看。谁知道那一位会不会睡着了。”说着丢下牌,抻了个懒腰。他心情平复了许多,他想他不要再那么容易被挑拨。
仙道也丢下牌,跟宫城一起走出船舱,轻飘飘地笑说:“咱们离泊船还有多远啊?手好痒,想钓鱼,太阳已经开始斜了啊。”
距离他们要住下的海岛大约十几分钟路程,他们停了船。附近有些礁石,据说还有暗礁。不过他们的临时船长很轻松,看上去悉知航路。
仙道总算有机会钓鱼,翻出海钓竿,打了窝子,在暖洋洋的光里,抛下鱼线,等待着天真的小小鱼儿咬钩。
铁男也来到甲板上,凑到仙道身边坐下,两只小腿垂到栏杆外面,笑得有三分淘气,“借我一根,我也玩一会儿。”
“铁男先生也喜欢钓鱼?”仙道将手竿递给铁男,另取一支拼上。
“一般,从前有个朋友很喜欢,跟着玩过几回。”铁男看着鱼线入水处,闲聊到。海面波光粼粼,泛着细碎浪花,每一朵浪花都亮晶晶的,反射金色光泽。
宫城恰好经过,忍不住搭话,“铁男先生的朋友真多,遍布了各行各业吧。”
仙道拍身边甲板,回头招呼宫城,“来一起钓,我还有竿。”
斜阳懒散,连聊天的语气都温柔了。宫城对钓鱼说不上很熟,但该懂的都懂,小时候跟哥哥在海滨钓过,不过他更喜欢打球而哥哥更喜欢开船去远些的海上钓。他自嘲说离开流球时候太年幼,这些年都没再钓过,已经不怎么会了。而没说的是他觉得守着鱼线就像那些年守着海等爸爸和哥哥回家。他有些伤感。
眼看身边两人都沉默,仙道找话题活跃气氛,侧头问铁男:“怎么不叫你的朋友来?三井学长不会介意。”
铁男摇摇头,觉得这话说起来更拉低心情:“他来不了了。”
“抱歉。”仙道轻叹一声,不再说话。他原本也不是很爱搞社交的人,不如各想各的心事,各钓各的鱼。三人一字坐在甲板上,海风吹过,在他们耳边轻唱。
铁男手竿上的线轴忽然转动,他开张了。气氛终于活泼起来,宫城轻呼一声,跟仙道一起盯着水面。很快,鱼线提起一尾三斤左右的石斑,铁男开心地回头喊三井:“喂!晚上有吃的了。”
三井正跟牧在甲板另一边聊球队的事,听见声响立刻喊回去:“我要吃龙虾,椰子蟹也行,你想想办法。”
宫城插嘴笑道:“三井学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真任性啊。”
三井寿自然不会放过打嘴架,边走过来、边特别大方地笑:“那你加油,宫城,你钓上来的我也不会嫌弃。”拍拍宫城的肩膀,在他身边坐下。
牧也跟过来,盘坐在仙道背后。
铁男将手竿交给仙道,对众人笑道:“你们想吃鲍鱼吗?等我。”说着扒下T恤,跳下海去。他动作太快,一条身影嗖地划过弧线,咚一声掀起水花。吓了大伙一跳,跟着又是一阵笑声。
海面很快平复,如无事发生。大家都盯着铁男刚跳下去的地方。牧叹道:“铁男先生真是什么都会。三井,你怎么认识这么个人的?”
只有三井没笑,眼睛盯着海面起伏的浪,双手紧握住栏杆。
宫城坐得近,感觉出了三井的紧张,他注视着三井那双握到指节发白的手和因用力而微抖的小臂,不知该不该开口安慰。忽听见三井淡淡开了口,他没动,支起耳朵听着。
三井的声音有些冷,显然压抑着情绪,“跟德男去打架。铁男混在对手里。我觉得我们打不过,于是走到他面前,说跟他单挑。他突然就笑了,问我是不是脑子不太好。就这样。我并不知道他对大海这么熟悉,他从没说过。”
海面泛起一圈波浪,距离铁男跳下去的位置有十来米,还是仙道先看见的,指给大家。只见铁男钻出海面,踩着水浮出半身,丢了两只巴掌大的鲍鱼到船上,笑说再去挖两只,礁石上有很多。
三井突然脑怒,厉声喊:“现在就给我上来!显摆不着你!”跟着转身拉起牧的小臂,回舱了。
剩下仙道和宫城互相对眼神。宫城长叹口气,“三井学长从来不会好好说话。明明是在紧张铁男先生的安全。”仙道点头同意,满脸笑得无奈。
铁男刚上艇,正听见这句,拿刚才脱下的T恤擦湿漉漉的头发,笑说:“他难道不是在生气我没告诉过他我水性不错?”
宫城狠白了一眼回去,语气里充斥着恨铁不成钢:“铁男你是不是傻?我看你才是脑子不好。”
迎着夕阳,铁男望向船舱若有所思。仙道想说什么,突然他手里的海钓竿动了。他赶紧收线,“铁男先生,来帮忙。”
“来了。”铁男接过钓竿,还真拉上来一只龙虾,有两尺多长,大钳子褐里发蓝,耀威扬威地胡乱夹着。他笑道:“炒个虾球,再吊个汤,咱们有口福了。”
又玩一阵,晚霞愈加绚烂。大家都饿了,船停到海岛码头,抵达驻地。码头另有三、四艘游艇,还有渔船和客船,他们并不孤单。岛上几座新建的度假酒店,点着明亮的灯,在郁郁葱葱的草木之间。
酒店当然有吃有喝有海鲜大餐,显得他们钓上来的战利品多余。还是仙道最有经验,笑说吃自己钓到的鱼味道特别好,晚上去海滩点篝火、烤海鲜。
他们五人定了一个大套间,少做安置先奔着餐厅去。一天下来他们早就饿扁了。大厅在一楼,极宽敞,桌与桌之间隔得很开。装饰着许多花木,但都不高大,所以一眼可以望见另外几桌的年轻男男女女也如他们一般快活。
吃到六、七分饱,牧和三井跑去别桌搞社交了,打算晚上一起点篝火玩。这边的不爱社交三人组守在窗边赏风景。
仙道面向夕阳西下的晚霞,天边聚了些云,镶红得发紫的边,两三颗星星在灰蓝的天空里放出光芒,让人沉醉。他吃得优雅,正在拆一只青蟹,很神奇地没怎么弄脏手,却剥出满壳如玉的白肉。
宫城坐他对面,正看见幽蓝天海之间刚刚跳出来的那轮嫩黄满月,那么近,似乎触手可及。他当然知道那是摸不到的,但一定有数不清的人跟他一起赏这轮月亮吧。
在座的数铁男没有文艺细胞,面前堆了些虾壳,斑节虾趁活着下锅,味道甜美、肉质紧实,很和他口味,尤其适合配干白。
只有铁男喝酒,点了一瓶利口酒,他一个人喝了大半,此时有了三分酒意,抓过一张纸巾擦了擦嘴,靠在椅背上轻笑着擦手指头。
“你们俩都是高三生?打算考三井念的大学吗?一起打球。”他看着远方天空几颗闪烁的星星闲聊。天还没黑透,不仔细看那些小银点很容易忽略。其实只要不上心,什么都能忽略,他更弯下眼睛。
仙道摇头,眺望着天边笑答:“我准备去留学,在申请了。今年又输给湘北,真可惜。”
宫城意外道:“哦?仙道同学要学什么?国内的大学不好吗?我的话,想看看彩子考哪里,也许考不上同一所学校,彩子是学霸,在一个城市也不错。多半会考去品川或者世谷吧。”
“彩子是你女朋友?”铁男又呷了口酒,拿酒瓶给宫城倒了一点,算占满了杯底吧,“尝尝,味道不错。”
未及深聊,窗外亮堂起来,篝火点起来了。一群年轻男女围着篝火转,其中三井和牧朝他们仨人打手势,叫他们出去一起玩。
是夜,悠闲、松快。尘世的一切都不会侵染这座偏安的海岛。火光跳跃着数米高的舞蹈,热烈的、活泼的,少年人围着它欢笑。这个美妙的晚上,所有陌生都被驱散,他们不用认识,他们都沉醉在同一场愉悦里。
仙道借了把吉他,弹起一曲民谣,引来陌生女孩子陪他一起唱。铁男贡献出他的私人秘制调料,另支炉灶烤海鲜,边吃边玩。牧和三井都被拉进了围火光跳舞的队伍,一个搭另一个肩膀,围成巨大的圈,跟着海浪的节奏蹦啊跳啊快活啊。
夜色更深,星光更璀璨。月亮已经爬上半天,朦胧着光华。
烤到他们钓到的龙虾时候,铁男忽然想起来,好半天没看见宫城那小子了。仙道在吃了两块烤鱼之后跟新认识的女生跑去晒月亮;牧被拉到海边去玩水;三井早左一口右一口吃饱了,嫌弃满身的汗,打招呼回去洗个澡再来。唯独宫城,不知几时不见了身影。
他挑了半盘虾球、两片面包,又夹了几块菠萝和甜瓜,往仙道的反方向海滨溜达过去。虽然没证据,他直觉该往这边走。直觉这玩意,不讲道理但往往很准。
背后篝火远了,只能借着月光,大略看得见路。这边海滨,越走岩石越多,不似他们刚才所在的细沙滩。渐渐的,他得细看路才行,浪花一层层拍上来,拍碎在石头上,发出连绵不绝的巨大声响。
他好像走到了与世隔绝的地方。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方向,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宫城”。没应答,也没有回音,只有海在不知疲倦地舔着礁石。铁男想回去了,也许他的直觉出了错吧。
刚回头,他听见了回应,“哎,在这。”
铁男寻声望过去,有月亮仍然很暗,在高一些的石头上,隐约有个人影坐着。独自隐藏在黑暗里,让那个男生带上遗世独立之感。铁男端着盘子攀上石头,在宫城隔壁略低些的岩石角坐下,把盘子递过去,“唔,饿了没?你干嘛一个人跑这儿来待着。”
“看月亮。多谢。”宫城接过盘子,香味勾出他的饿,虾球鲜甜、面包奶香、水果多汁,他匆匆吃进嘴里,肠胃充盈了,人心情总是更好些。
涛声阵阵,将他们的闲聊衬得飘飘荡荡。宫城换了一件干净的半袖衫穿,清新的柠檬色在夜里有些发灰,耳钉上的钻石折射着月光,璀璨如星。
“看月亮?在想你女朋友?那个叫彩子的小姑娘?”铁男笑问。
宫城对“彩子”这个音节有些敏感,从铁男的脑袋顶上瞪着他,相当不悦,“别去骚扰她我警告你!”他还记得铁男的出言不逊。
铁男仰头看看宫城,笑意更胜,“放心,我对小女孩没兴趣。我去看过你们比赛。”
“你是去看三井学长的吧。”
“我就不能是喜欢看篮球?”
宫城笑出了声,摇头道:“你自己信吗?”
铁男也笑起来,磕出一支烟卷,比量给宫城看,“介意吗?”
“没关系,你抽吧。我爸也是个老烟枪,还在的时候。”宫城叹了口气,“我听说,想你的人会跟你一起看月亮。”
香烟的味道飘散开,有些呛,但很快被卷着湿气的腥咸的海风吹散。铁男沉默地吸了半支烟,手夹住过滤嘴支在石头上,才轻笑着接话:“你还挺浪漫。你要想的人很多?”
“小时候,我有一个小小的山洞,在家附近的海边。那里是岩石滩,像此处,没多少细沙子。那边,”宫城指着篝火的方向,“细沙滩是人造的吧,其实岩石也不错,不必非得追求金色海岸。”
他曾经花了许许多多的时间,在他的秘密基地里,后悔他和哥哥之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说“不要再回来”。哥哥是不是因为他的话才没能从海上回来?宫城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去。但这种事,他并没有跟陪他一起看月亮的男人说的兴趣。
铁男笑道:“因为你有既定的想象。对于多数人来说,当然是沙滩、细浪、摇滚和漂亮姑娘更符合预期。宫城,你有心事。”
“你也有。你在海上时候比现在紧张多了。”
铁男意外地回头,手指按灭了,对夜里只能看见轮廓,眼睛却在反光的宫城眨了眨眼睛,“很明显?呵,别看海那么辽阔就觉得它胸襟宽广,它发个小脾气都是人无法承受的。”
“嘁,真酸。”宫城夸张地搓着胳膊以示起了鸡皮疙瘩。
铁男大笑了一阵,转回去看月亮,突然皱了眉,“明天一早就回去吧,月亮起毛边了,怕是要起风。”
如他所料,次日早晨,天空布满了云,海面掀起了浪。铁男去查了气象预报,说下午会有台风,要持续上三至四天。他招呼大家商量,是干脆住上几天还是趁现在风浪不算大赶紧回去。
台风天被困海岛可不是好主意。几人都赞成立刻返程。吃过早饭、补了燃油,收拾东西回船上,仙道吃了一片药,窝在沙发角落里休息,牧和三井也留在船舱各捧一本杂志消遣。
宫城跟铁男到驾驶舱,不像昨天满目亮蓝,阴天的海是灰蒙蒙的,海浪堆起来的浪头也是冷漠的灰白。
“你去休息吧。”铁男劝到。
鸟过留影、花落留香,人与人一旦有了交流,多少会产生些情谊。昨天还在抬杠的铁男,今天舍不得用负担整条船的责任来为难宫城这样一个尚未成年的男孩子。
也许18岁已经不能被称为男孩,但到底未成年。他习惯性地叼上烟,手控制着船舵在礁石之间寻路。
宫城没走,手里抓着天书一般的海图,眼看船一路向前——严格来说,他分辨不出哪里是前,海上缺少清晰标记,只能说只要在走就是向前——思度着今天的乘风破浪与昨天风平浪静时比较,行船有什么区别。
船比昨天颠簸许多,船头总是与浪保持很小的夹角,每一个浪头扑向他们,都会抛起他们,再丢弃他们。
船里晃得人头晕,船舱里的牧和三井已经丢开杂志,关紧了窗子,把空调开到最冷,期望能晕得不那么厉害。牧揉着太阳穴皱着眉半仰在沙发上休息。三井凑到仙道身边去要防晕药片。
仙道已经被折磨得脸色发白,满嘴里都是早餐的味道,抱住三井枕着他的腿,一会儿又翻过去趴着,晕船晕得他又累又消停不下来。
此时的风带了凉意,窗外越来越暗,阴云密布,明明是上午,天色黑如太阳早已落山。海终于露出了獠牙,每一层扑来的浪都像一只扑来的猛兽。
从驾驶舱看去,这猛兽更为恐怖。驾驶舱的视线最好,带有弧度的窗子有超过220度的视野,所以海浪如同来自四面八方,带着巨大的压迫感扑上甲板。
铁男背上出满了汗,空调也压不住他的烦燥。“你在犯什么傻!锁好门!打无线电联系救援,这浪头不对,风暴比预报大得多!”他放开嗓子吼宫城。他紧张极得手臂绷直,依靠握紧船舵控制自己将要出笼的颤抖。
他还以为他已经不怕风暴了,毕竟过了好几年。
“哦!”宫城一个激灵,慌忙去仪表台上摘电话筒。船上的无线电他会用,之前看过说明,小时候也在爸爸出海的船上玩过。
他没说,但他知道,自己很怕,怕得反应都迟钝。每个台风天他心情都糟透了,因为他的爸爸和哥哥都是在风暴之后永远留在海上,永远没能逃脱。
他拨通了无线电台号码,回馈他的却是一串忙音。
忙音扩大如雷,他怕得耳鸣,木着脑子,眼看着一个比船高的浪头拍下来,嘭!那浪硬生生砸碎在舷窗玻璃上,溅起一片灰白的破碎泡沫。
他抓着话筒退了半步直接贴到隔板上,电话机一圈圈螺旋的线被他拉直了。
“你在磨蹭什么!”
“我……”宫城心口一颤,猛吸口气,脑子清醒了些,发现铁男正瞪着他,那双眼睛瞪得通红!“无线电打不通!咱们联系不上救援了!”绝望,比无穷尽的海更无边际,比涌过来的浪更让人窒息。
他早懂海的无情,抛弃几个人,或者几十、几百,只是数字不同而已。当滔天的浪围向他,冲击力比懂得强了不知多少倍。他怕!他的爸爸和哥哥也一定经历过同样的风暴也许更强,彼时他们在想什么?他们也像他此刻这么怕吗?
“再联系!”
“回去不行吗?现在回头!”
铁男的脸突然怼到他眼前,那张咬牙切齿的、扭曲的、发怒的脸,对他嘶吼,“我们回不去!调头船会翻,我们只能向前!”
门被猛拍,召唤宫城和铁男一起看过去。窗子上露出三井的脑袋和拍玻璃的手,都湿透了,满脸水。不止浪高,雨也如瓢泼一般。
宫城赶紧开门放三井进来,小小的驾驶舱立即堵满,灯光苍白,恍惚照得到甲板和不停退去又拍上来的海浪,似乎有线吊着他们,下一刻、下一次、下一秒,线就会断掉,他们就要被海吞没。
海喧嚣着,嘲笑他们的渺小,睥睨他们的不自量力。他们得扯着嗓子才能让身边的人听见。
“情况怎么样?铁男,这,不太对吧!”三井全身湿透,水珠从头发流过脸颊,落到衬衫上,也不能让他更湿了。他的衬衫全贴在身上,身体轻轻发抖。
他尚未认识到问题的严重,他缺少相关经验。但铁男和宫城两人苍白的脸让他跟着紧张,他抓住铁男的衣领贴上去盯着他。
“我们……”铁男深吸口气。船猛一晃,船舵脱了手,疯狂打转。他赶紧回去想抓回来,宫城抢先抓住了舵,往回转调整船体姿态。
铁男的心蹦到嗓子眼又落回心窝,抓住三井的手,另一只手扶着三井后脑,安慰道:“回去,关好门窗别出来。你在这里帮不上忙。你别怕,有点麻烦,我们在想办法。你回去照顾那两个人,穿好救生衣。”
“危险?”三井挑起眉心,紧张地看着铁男的眼睛。
铁男让自己看起来松弛,眯眼轻笑:“以备不测的保险措施而已。”
三井寿盯着铁男眼珠一瞬不瞬,深深点头,“好。记得我在你身后。”
眼见三井腰上系着安全绳,从颠簸的甲板艰难回去船舱,宫城才担忧地问:“你只是安慰三井学长吧。你很怕吧,怕我们回不去。”
如果走向消亡的命运无法更改,是清醒地看着自己走下去,还是宁可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没有无线电,没有救援,没有新的气象信息,我不知道我们需要坚持多久,能坚持多久,不知道这种坚持有没有意义。”颓然爬上他的心,扒住他的血管,往深渊里拉扯他,铁男失去了力气,靠着隔板坐下去。
船忽上忽下,而他一直往下沉,往不见天光的海底沉。
也许上一次他已经把运气用光了,上一次他就该陪着朋友一起葬在海里,那今天就不会拖累了三井和这一船前途光明的大好男儿。他不敢回忆,朋友的家人盯着他,那眼睛瞪开,眼底血丝蔓延,勾出牢笼。他总觉得他们在问为什么只有他回来。
那些审判的眼睛,此刻正悬在他头顶。
海上没有边界,宫城看不懂他们在哪儿。他在掌舵,迎着浪头保持微小夹角是他学到的唯一技巧。
天空更暗,眼见浪头越来越高,他们的小船迎浪而上,船头被高高扬起,所有人都在往后倒。
三井从柜子里找出救生衣,拿给牧和仙道。
牧还好,但仙道肉眼可见的脸色糟糕,白得像纸。三井双腿分得很开,保持着平衡,去找防晕船药,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瓶,在仙道眼前晃出动静,“再吃一片吧,我看说明间隔4小时可以续服。”
仙道抱着三井肩膀,人也靠上去,点头哼哼,眉毛眼睛都聚在一起。他已经吐过了,可胃里空空的更难受。“有柠檬吗?”他低声问。
“有。”三井要起来。
牧起身,摁下三井,自己晃着去冰箱找柠檬。船太晃,他不敢拿水果刀切片,谁知道会切到哪儿,他有些为难。
“直接给我吧。”仙道有气无力地说。
牧回来,坐在三井对面的桌子上,两手扣住桌子边缘,担忧道:“怎么突然让我们穿救生衣?”
“本来就该穿。铁男会带我们回家的。”三井想拍牧的胳膊以示安慰,超过一臂远,他放弃了,只好拍怀里的仙道,“连累了你们遭这趟罪,没想到天气突变。”
牧此时仍能笑出来,虽然笑得不如昨天那么泰然,“没有在责备你。谁都不想遇见意外。不过,你真的这么相信铁男先生?”
驾驶舱里,宫城一股怒火涌上心头。“铁男你混蛋!你是船长,不能不负责任!”
他害怕,但他更生气!除了气铁男的颓丧,还气自己曾把铁男跟爸爸、哥哥联想起来。他的父兄绝不会是这样的孬种!他的父兄,一定会跟这不讲理的海战斗到最后一刻!他也一样!就算再怎么怕,也决不能退缩!
“你要是吓破了胆子,就滚到船舱去躲起来,像个耗子那样!你没有权利替别人做决定,去船舱里告诉他们,去忏悔也好,去宣布也行,但你不能这样蒙蔽他们的眼睛!”
铁男惨淡地哼笑:“你以为有勇气就能战胜一切?你觉得说出来会变得更好?是你的话,宁愿陷在无能为力的深渊里也要亲眼看着吗?”
又一个巨浪。灰暗的浪涛从两侧拍打舷窗。船落下去,船里没被固定的一切都往前撞,包括酒柜里已经倒掉的玻璃酒瓶,也包括遗落在世界之外的他们。
三井认真点头,一手抱着仙道,另一手抓着沙发靠背固定自己,双眼穿透了窗外无边的海和滔天的浪。“我信他。他从没抛下过我,不管面对如何不可能的对手,不管我如何不讲道理。当我坠在悬崖边上,是他拉住了我。铁男绝不会放弃的,我在他身后的船舱里。”
牧分腿站着,努力平衡身体。他也在紧张,毕竟如此时完全丧失控制权的情况,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
他觉得三井的理由很难说服自己,毕竟他不是三井,没经历过三井的故事。“我还是想去驾驶舱问问。现在的情况,待在船舱干等,太被动了,我不习惯。”
三井眉头紧锁,窗子一次次撞碎海浪,不知道什么时候倒过来被海浪撞碎。
“我不是不信你。三井?”牧解释道。
宫城挥拳砸中铁男下巴。他很想接着揍,但瞥见疯狂转动的船舵,恨恨地丢下铁男回去掌舵。他其实连该往哪儿开都不知道。没有方向,掌舵只会让人更焦虑,责任感与失控叠加的焦虑。
“我不管你怎么想,我只知道现实就是现实,闭上眼睛、堵上耳朵、捂上嘴巴,现实还是现实。”他再也不要骗自己。
这个瞬间,宫城突然明白了哥哥有多了不起,面对吞噬了爸爸的那一片海,是多么勇敢。那么勇敢的哥哥,一定从没责怪过自己。只有自己的懦弱,才是自己的枷锁。
面对层层叠叠推来的浪头,他用所有的力气吼出来,像一条蛟龙的怒吼:“我要回家去!我不能让我妈、我妹妹,伤过两次的心再受伤。”
他心里妈妈守在海边的寂寞背影凸现出来,她等了爸爸和哥哥那么久,那么久……她一定很怕自己走上同样的路,她决定搬离家乡也一定带着这样的怕。妈妈深沉的、胆怯的、内敛的、涌动的爱,第一次如此清晰。
还有妹妹年幼时那双期待的眼睛,天真地望着他,问他哥哥为什么不回家,大声争辩说哥哥只是住在海岛上。上次妹妹翻出了哥哥的照片,她已经勇敢地接受了,自己不能连妹妹都不如!
“还有彩子,她才刚答应做我女朋友,她一定舍不得我葬身海上,我不能让她看见海就难过!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要回家去!”
彩子灿烂的笑脸展现在一片盛开的紫阳花间,他要守护她的笑容,他就是为此才追她那么久,决不能让她想妈妈一样,为自己哭泣。
他不再气恼,他在这条前途未卜的船上冷静下来。不管他能做到什么程度,哪怕现学,哪怕这条摇晃的船再渺小,他都要坚持。他是流球的孩子,他注定要从海浪里求得出路,今天就是他的试炼场。
只有不弃!才能有希望!!
三井对玻璃上映出的牧勉力而笑,“牧,无能为力的失控感很糟糕,对吧。我知道。所以才相信。”
仙道在他怀里拽了他两下,忍着头晕恶心低声劝:“对。我也很想知道究竟怎样。”
三井转向牧,扬头示意堆在地板上的那根绳子,“是我该道歉。甲板很滑,你要走过去,你必须系绳索,要被卷走可太丢人了。”
宫城双手掌舵,感官都放在狂躁的海上,调动眼睛耳朵,直面海的呼啸、浪的震撼。信心归信心,困难归困难,他要挑战的生路并不因他的坚定而网开一面。
船舵上突然摁上一双粗糙宽大的手,每一个骨节都凸出、每一根筋都蹦起。一股温暖的、带着汗味和烟味的压力来自肩膀上,他盯着窗子,咧嘴笑了。
“宫城,去继续打无线电话,也许现在打得通了。面对过于强大的对手,求救才是最靠谱的生存方式。”
“你回来了?”
“嗯。哼。”铁男冷哼一声,接着爽快笑起来,通过玻璃回望宫城,眼中有了光采,“你是对的。不能让等你的人伤心。你这人,够爷们。”无论希望多渺茫,铁男知道,三井在他身后的船舱里等他。不问过去、不问未来,此时此刻他承担着他的期望。如果他必须留在海里,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得把三井送回岸上!
三井帮忙,在牧的胸口和腰上打了两道间隔很开的绳结,勒紧,罩上鼓鼓囊囊的填充发泡泡沫的救生衣。绳子另一端系住沙发腿,用于固定。
门刚开一个缝,立即被风撕开。风卷着水灌进船舱,分不清雨水还是海水,都一样,立即打湿了门口的三井和牧。三井扒着门,脚支住沙发,不叫门乱晃,紧张地嘱咐:“牧,注意安全,我一直在门边,你随时回来。”
“嗯。”牧应声正要走,又被三井拉住。感觉到三井的手过于凉,他挑眉问:“还有事?”
“帮我带句话。”三井眼珠微晃,即可定住,穿透隔板定在驾驶舱里,“帮我告诉铁男,我的性命交给他了,他永远得背负这枷锁,别想逃跑。”
牧出门走上甲板。
甲板比他想象的更湿滑,海浪时时往他身上扑,冲撞他,打湿他,想要击溃他,又从他脚边溜走。船身左摇右摆,更让他难以维持平衡。他尽量贴着船舱外壁,以免被浪卷走了。
又湿又冷,幸好身上的绳索很有安全感,三井这个提议果然靠谱。
不过三米多远,他湿透了,不只水,还有汗。光从驾驶舱的玻璃上照出来,在阴暗的风暴里给人温和的力量。
他拽门把手,冰凉,当然拽不开。他左手摊开拍窗子,动作很大,想引起舱里人的注意,太吵了,浪的愤怒充斥每一寸空间,他不确定里面的人能听见敲门声。
幸好宫城正在门边,刚挂上无线电话,发现了门外的牧,立即放牧进来。牧连绳索都没顾上解下来,拍拍宫城肩膀,对铁男稳重地笑,“帮得上忙吗?我能做点什么。”
这群家伙真是很有胆色,铁男赞扬地瞟过牧一眼,“好消息,20分钟之后,会有救援直升机来接人。船要再等。你来得正好,正想告诉你们,收拾东西,咱们回家。”
牧的双肩轻微松弛,这果然是个出乎他意料的好消息,他本以为他们得在海上苦苦挣扎到风暴过去。坦白讲,他心里不如表现出来的沉得住气,他已经盘算过最糟糕的处境,而现在的情况要好太多。
“好,我这就回去告诉他们。辛苦了。”牧道谢,正要回去,想起三井的话,回头道:“铁男先生,三井让我告诉你……”
铁男闻声,眉梢上挑,睁大了眼睛,询问地看向牧。
牧略思索,笑道:“等安全了你自己问他吧,总之是好话。”
这场短暂的出海,以安全逃离了意外而结束。三井最后一个登上救援直升机,大家都安全了,他才垂头瞅着他的小白船松下这口气。但凡有一个出了意外,他这辈子都得懊悔。
他们都围着厚毯子,要说八月的风暴里也没有多冷,但包裹住自己更有安全感。宫城靠着牧的肩膀。仙道则倚在另一边,脸色仍然很白。他眯着眼睛轻笑,满嘴柠檬味,总比早饭味道好。
铁男和三井坐在机舱另一边,铁男拿手肘轻轻推三井,笑道:“要不要靠一会儿?肩膀借你。”
很快,船就离开了三井的视线,只是他此时才回头,阖上眼睛,将额头抵住铁男肩头,从身体到精神,都松弛下来。
又过了几天,三井接到通知去接他的船。他当然叫上了铁男。天气终于转晴,他的船情况不错,只需简单修缮。到船坞时,铁男已经被好奇心折磨了好几天,忍不住还是问了:“那天你让牧君跟我说什么?他没说,让我问你。”
三井掐着铁男的后脑,将他的眼睛埋进自己肩膀,恶狠狠道:“你这条命是我的!未经我同意,你哪儿都不许去!”
——完—2023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