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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铁三】象牙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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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男对三井寿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他的原话是:“屁大点儿小孩儿,没礼貌。”当时铁男22,刚成年;三井16岁,身量尚未长成。地点在横滨伊势大厦B座3楼的环形展示画廊,许多隔开的工作室里位于角落的一间。
这个隔间在拐角处,有两面是玻璃,但都挂上画,视线堵得死死的,剩下个小小玻璃门喘气儿。两坪出头的面积,堆满装裱的画作、未装裱的半成品、草稿,以及各种颜料、画具,再加上画架子和铁男,没剩什么空间了。铁男画画随心所欲,不出名也不讨喜,卖得自然不好。幸亏店面所有权归他,只要交少少的管理费。
他那句话是当着三井面说出来的,说给带三井来的他艺专的同学听。同学早知道他的坏脾气,浑不在意,甩甩秀美的长发笑说:“我这不是给你找点儿活,好歹也是个收入。这孩子没基础,你得从头给他入门。”
三井表情不逊,眼睛瞟到天上去,显然万分不乐意。
虽然不喜欢中二少年,但是没人跟福泽谕吉有仇。铁男笑了笑,另取一张画布,没打底稿直接用手指蘸上颜料涂色,涂出带细腻纹路的色块,勉强看得出是个人形。用色跳脱、浓艳,大红大蓝大黑。
三井气恼了,甩脸子瞪起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铁男找了些清亮的油洗手,对着他嘴角噙笑,用极自信的语气回答:“你能拍下任何你去的地方,可你能拍出你的心吗?这个回头裱出来送你。”
不知三井想到了什么,竟没再回嘴,点点头,算正式答应了跟着铁男学画。
绘画入门少不了素描。铁男给三井准备了一帘各种型号的铅笔,从线条开始留练习作业。三井只跟画了几天就流露出不耐烦,再来上课,站在方寸大的画室中央,陀螺似的转来转去,翻着眼睛不肯坐到画板前。
男生完全没有耐心,刚巧铁男也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一把扯下被油彩污得看不出本色的围裙,随口挑剔道:“还不会爬就想跑,急什么的。”
这种敷衍无聊透了。三井丢下笔,笔尖划过画纸,留下一道渐浅的灰,像一句话欲断未断的逗号,或者牵住风筝的线只能看见手边的一小段,牵引出遐想的余地。
他抱起肩膀,阴阳怪气地不肯顺服:“你跑得那么好,也没跑到天上去。”
铁男细看了三井一眼,这小子怎么总跟赌气似的?挺秀气的眉眼始终阴郁着。他到底大几岁,又收了钱,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他蹲下去仰头盯着坐在小板凳上的三井寿,半哄半问:“你为什么突然来学画?看样子你也不诚心。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个体育生吧。”
三井面带怒色盯着铁男厉声问:“你怎么知道!”
铁男心知猜对了,因为三井身材太好,不是常年锻炼很难有这么漂亮顺溜的肌肉群。既然一问就应激,那一定是在体育方面受了什么挫折,受伤或者被排挤,或者他猜不到的理由。
但他并不想细问,三井对他而言不过是个供他赚点儿零花钱的陌生人。他瞧了一眼表,看钱收钱办事善始善终的份上,笑道:“现在六点。你家门禁几点?要不,我带你去吃口饭,然后再谈学习进度怎么样?”
三井寿家里没有门禁,因为家长总是繁忙,那个屋子犹如宾馆。相较于回家对着空屋子发呆,和他不算熟络的家教去吃饭显然是更有趣的选择。
他跟着铁男下到大厦负二楼停车场。不在正经车位上,消防楼梯最下层角落里,地面与楼梯形成的夹角位置,停放着一台400cc的黑流银重型机车。
这是铁男的坐骑,与他那一脑袋卷毛、乱糟糟的披肩发、左耳上一式三枚的光圈耳环、常年换洗已经泛白的T恤仔裤、每到傍晚下巴上就冒出的青须须的胡茬一起,构成了一个喜欢在夜里风驰电掣以扰民为乐的暴走族
——很好!叛逆!这很酷!当然,看见重机之前,在三井眼里铁男的形象更符合落魄画手。
他还在装深沉,而声音已经透露出了他的震撼,用更高的音量惊叹道:“我说铁男!你一点儿都不像个玩艺术的,你分明就是暴走族吧!”
铁男跨上车,不着急走,腿支在地上牙齿叼住香烟,手指梳了梳长发又弹了下自己左耳上那串一式三枚的耳环,眼神里带着挑衅,“我觉得我挺艺术,暴走也是一种艺术。我难道不比那种瘦得跟吸D似的拿腔拿调的傻13画手帅?说说,你心里玩艺术的人什么样?”
三井不等招呼,自己跨到重机的后排座位上,瞅着铁男的长发晃了晃脑袋,笑道:“我心里的艺术家跟我现在就差一头长发。”
风给少年的脸颊染上了红润。三井兴奋极了,兴奋到除了过瘾想不出形容词。肾上腺素提升给他的肌体带来许久未有的刺激。脉动、心跳,忘掉所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在终点跳下车,抓着铁男的衣领晃,眼睛闪着惊喜的光,“喂!你教我骑车吧!这个比画画好玩。”
铁男觉得三井兴奋起来的样子很有趣,唔,该说生动,充满了活力,像刚出笼的小狼崽子。他自得其乐地浅笑,“那怎么行,教画我收了钱的。”
少年人总是执拗,“我出钱我决定学什么!我不爱素描,没劲。”
细看这小子竟然眉清目秀,高挑的眉毛自带骨气,是个极漂亮的男孩。铁男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三井的短发,歪斜地笑起来:“一码归一码,想学骑车,得加钱另算。”
许是因为他的拒绝,这顿晚餐吃得不算愉快。三井只顾着捧着盖饭眼巴巴盯着窗外的机车,无论铁男问什么他都没精打采懒得搭理。铁男差点儿就投降了,嗯,就差在他性情懒散不想给自己招惹个大麻烦那一点点。
他只妥协到答应有空就带三井兜风,但三井得继续练习枯燥的素描。
他们的美术课安排在下午4到6点。高中3点半放学。铁男不知道三井为什么不参加部活,按理说高中生总有学分或者社交需求,完全不去部活的人很少。但他没问。
显然三井也没有主动靠近他的想法。小狼崽子有一颗小心翼翼层层包裹严密的心脏,警惕着一切外界侵袭,并将他冷硬的盔甲挂到脸上。这让三井看起来异常难以亲近。
考虑三井不靠画画吃饭,只培养个业余爱好,铁男提前开始了静物课程。以他的经验,能画出点儿东西来比较有成就感,容易坚持。他回家翻出了不少早年用过的几何体石膏像和杯碟碗盘,还时常买几只梨子苹果什么的。
通常他给三井讲上半小时,比如这样的开头:“先打个大的轮廓,从大到小切出你想要的型来……你得学会看整体,局部对于整体来说,价值有限,细节更是毫无意义……你放松点儿,笔握那么紧干嘛?之前都白教你了是吧……我真是受不了你,说几次还记不住,你学别的也这么笨吗……”
接下来会以三井丢掉笔、团掉纸、气呼呼地摔东西结束教学部份。然后铁男用半小时安抚自己的情绪,再哄着赌气的小朋友吃一两只他们的水果模特,最后三井对着石膏体勾上几笔就算完成当天作业。
在三井勾画苹果、盘子、几何体之类静物时,铁男也画,时快时慢,也有时一笔不动,到了下课时间便丢下画笔,说走就走再不看一眼。
三井觉得铁男很怪,因为铁男不画的时候沉默,画的时候却喜欢聊聊天,不着边际地瞎侃。“画画不该专心吗?你就不能安静点!”当被铁男问到他是哪方面的体育生以及为什么不继续搞体育时,三井寿采取了回避态度,用问题回答问题。
铁男只是随口聊到这里,跟他从前聊到的他认识几个小兄弟、看过几个有趣的喜剧片、爱吃什么口味的肉排以及抱怨买画的人没品位一样,他根本不在意内容。让他停下笔的是三井的态度。
他仔细去观察正在逃跑的三井寿,这小狼崽子怕是受了伤,正在弥漫着灰蓝雾气的幽暗树林里,东躲西藏寻觅回窝的路。
从盔甲的裂隙窥探到了血肉,叫他怪心疼的。
铁男没了画下去的兴致,叹道:“没有你的时候我放电影。”他丢下画笔,揉了三井满头的油彩之后才去洗手,“今天到这里吧,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他被三井摸了一把,低头看看发现小崽子抹了他一身颜料。灰T恤上留下五颜六色的拉长的手掌印,根据刚才的感觉,应该是从腹部拉到了后腰上。
三井很会报仇,抄起铁男的牛仔外套继续擦手,“谁让你揉我头发的,脏不脏啊”,翻着眼睛流露出一种孩子气的得意。
铁男只恨自己心软,对小动物总是爱心泛滥,笑得无可奈何:“过来拿油泡泡手,直接擦擦不掉。看来得先给你洗个头发。”洗手盆刚好两巴掌大,新来的那双更白腻的手只好摁在原本那双更粗糙的手上。橄榄油滑润,安抚着不一样的风霜。
一小时之后,三井知道了为什么他的私家教师会是铁男,顺便认识了龙。倒过来说也行,反正在三井心里,龙的位置和素描差不多——讲道理他不烦他,凭心情就难说了,可要几天没见着又觉得缺了点什么怪无聊的。
三井问过铁男,是不是看他也是差不多的感觉。
铁男看看天边的云,笑说:“成年人的世界里充满了无聊,接受是长大的开始。恭喜你啊三井,回头给你煮红豆饭吧。”他已料定三井会别过脸不与他对视。他凑过去故意加重吐气与三井耳语:“不过你不一样,你是我的那支象牙黑。”再舔一下三井耳廓,直叫三井从耳廓开始发热,经过脸颊脖子一路红到胸口。
——那是很久之后的事。现在的三井的关注点是:龙的哥哥、铁男的艺专同学、他原本的老师、带他去找铁男的充满艺术气息的长发配银边眼镜的斯文英俊的年轻人,跟新交的有钱女朋友去做长途旅行了。
“你哥真不靠谱,还不如铁男呢。”三井把对前任家教的不满发泄在龙身上,挑走了龙碗里所有的牛肉片。
龙只好去欺负铁男:“哥我长身体呢。”
铁男眼睁睁看着龙吃掉本该慰问自己胃肠的肉片,摸摸自己的钱包,翻着白眼回忆冰箱里还剩下点儿什么。
三井其实是个闲不住的人,生性好动,宅着画画根本不是他的风格。他终于对静物也厌倦了,吵着要去画人体。
铁男被吵得心烦,放下手中的笔和调色板,掰过三井的肩膀,逼近那张漂亮的脸蛋,咬牙切齿地威胁道:“老子我画了一年才开始画人。你小子摸画笔才几天?老实画石膏去。”
三井早看透了铁男的纸老虎本质,根本不吃威胁,指着铁男正在临的普桑,翻着白眼挤兑道:“我觉得你画人挺容易呀,最近怎么这么热爱希腊风?”
铁男画普桑画了有些天了,接了个活儿,有人找他原创一副普桑风格的画作,就是那种,可以糊弄外行当“一直被私藏从未公开过的正品”收藏的那种——骗人的画作。
这种事铁男当然不会说出来,但他看三井那双狡黠的眼睛就知道小崽子猜得七七八八。过于聪明的人,往往很讨厌啊。“我要吃饭的。三井,你的学费我已经花光了。”他看了眼表,时间不早,便起身收拾画具,告诉三井今天下课,“等我回去翻翻石膏人像,找到了就教你画人。”
“别找了,我画你好了。”
铁男猛地抬头瞅着三井——少年正没心没肺地埋头装书包,许久没剪的头发完全遮住了眉眼,看动作没一丁点儿尴尬——于是尴尬的人变成了他。他把他的尴尬和一丝从躯干末端生出来的冲动掩饰在笑意之下:“找我当模特,得加钱另算。”
没有人是一座可以自全的孤岛,总会遇到一片雨云,滋养着岛上的高大乔木和柔韧藤蔓发疯般生出浓绿。
画人的课程并没立即开始,恰逢三井的考试周,他们暂停了素描课程。下午四点,铁男在突然变得安静的画室里发呆,心头竟蒙上一层寂寞。习惯是件可怕的事,他习惯了每日定时的聒噪,一朝安静下来,寂寞如寒流充斥他原本并不觉得孤独的生命。
他翻了翻还未丢掉的三井那些练习稿,线条杂乱敷衍,真是个没耐心的小家伙。他还回来吗?会不会因为期末丢开了画而更厌倦,不肯再困在这方让他不耐烦的无聊里?
半个月后,三井回来了。天空突然蓝得通透,几朵浮云白得可爱,路铺向遥远天边,直直的尤其适合驾车兜风,能跑到随浮云而上九天,与高飞的鸟儿作伴。
少年人挑剔地在小小的画室里上下左右打量,迟迟不想拿起画笔,直到铁男面有不悦,三井的目光才落在那一排作书页状倚墙摆放的装裱好的作品上。他一一翻过,统一的油漆木制边框,内容什么都有,写实、抽象,人物肖像、山水风景,油画、素描……
“说真的,铁男,你到底卖出过多少画?”他随口问道。
无论多热闹的电影也没有真实的三井来得生动。工作室终于在今天鲜活了回来,油彩重新流出光泽。
总有些人,说不清失去了和没遇见哪个更美好。诅咒发誓说一刀两断,怅然若失说不如不认识,说不准哪天会温一瓶酒,在半醉半醒间念留不住的错落烟花,煮一壶茶,在闲散夕阳里等回不来的鲜衣怒马。
不如舍一把粮食捕住这只漂亮的鸟,然后的事,然后再说,先养起来好了,他反正没有天长地久的城府,更不是个正人君子。铁男忽地一笑,“养得起。三井,今天不画了,兜风去。”
三井寿正翻到一幅少年的肖像,油画,清新的草绿色背景,人像只到赤裸的肩膀。少年戴毛线帽子遮住头发,水汪汪的眼睛含着留恋,消瘦、苍白,只有脸颊红润得带着病态。他皱起了眉毛,将画举起来给铁男看,低头挑眼睛,挑剔地问:“这是谁?”
“不相关的人。”铁男接过那幅人像随手丢开,仍笑,“走,我多找几个人陪你乐乐。”
至此三井寿才知道,铁男暴走族的样子并不是装相。他有一票玩车的小兄弟,时常聚在一间仓库里,喝酒吹牛,唱歌蹦迪,聚众打牌,出门打架。
当中自然也包括龙。阿龙看见铁男领着三井溜达进仓库,眼睛差点儿掉地上,指着三井半天没说出话,直到三井上来给了他一脚,阿龙才嚎出一嗓子,“又坑一个!”
“什么叫又!”
“什么叫坑!”
三井十分好奇,在仓库里转了几圈,对铁男那些歪瓜裂枣的小兄弟们的兴趣远不如墙上挂着的贝斯、键盘、吉他来得多。“你还会玩儿乐器?”他一边搭上铁男肩膀,一边被角落里的架子鼓吸引了,推铁男一起过去。
铁男抄起鼓槌随意敲了一段强烈的节奏,在小弟们也不知道地听没听懂的叫好捧场中斜斜地挑出傲慢的眼神,“早告诉你我是艺术家了,我还会很多好玩的。”
三井来了兴致,指着墙上的吉他,笑道:“那你教我!”
因为三井及时的扭头,铁男发现他浪费了自己精心做出的表情,于是话里带了几分不满,“你?算了吧!练琴比素描更无聊。”
可惜三井的敏锐此时全没放在铁男身上,眼睛仍在墙上晃悠,手没心没肺地拍了两下,“也许我喜欢呢?”
“那你得给我补学费!”铁男打开那只不走心的爪子,对众人高声道:“劳资今天高兴。请你们吃烤肉。喝够了炸街去。”说完,他打了一个口哨,大步流星往外走。小兄弟们热闹起来,连笑带讨好地拥上去,众星捧月一般。
他们太拥挤,三井竟落在了最后。等他散漫地溜达出来,大部分机车已经鬼哭狼嚎地跑出去了,只有铁男最稳当,在仓库门口,靠在机车上冲着三井那张有些落寞的脸微笑,“来吧,一起。高兴点儿,你才是主角。”
三井的挑起的眉心里带着疑问,于是铁男笑得更快活,“来,我带着你超他们所有人的车!”
人,总要与人在一起。特别是一个不想提起过去的人遇见了一群不知道他过去的人。
自从三井有了铁男的小兄弟们陪着玩,他显而易见地快乐了许多。甚至于某个深夜阿龙贱兮兮地凑到铁男身边,问他觉不觉得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
铁男这人很大方不记仇,于是只踹了龙的小腿一脚,从胡闹的小混混群体里拉上三井就往外走,低声笑说:“小朋友要早点儿睡,才能长高。”
“我比你高!你这混蛋。”三井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可见是没学到什么好。
铁男不开心,似乎把三井教坏了是他的责任。他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希不希望三井答应地问:“三井,放假了吧?我带你去旅行怎么样?去看看世界,写生,画风景。”一阵风吹起心头的想望,他迎着风又笑了,“我带你去看雪山,去看无边的戈壁,看看千年之前的人的想象力。三井,我带你去敦煌吧。”
敦煌。一个对于三井而言,完全陌生的名字。他问过字典,上面说:敦,大也;煌,盛也。敦煌,是个伫立了数千年的遥远的辉煌的地方。
4个小时的飞机,累,窄小的座位带来疲惫,颠簸引起不适。走出机场,三井迅速裹紧身上的米色单层长风衣。北京比东京冷不少,他后悔没听铁男的话穿那件薄棉外套。
他的肩膀忽然感受到温暖,顺手拉起新披上的皮夹克拉链,铁男的棕色亮皮面半身夹克颇有些重量。他回头,见铁男只穿长T恤,叼着烟跑去垃圾桶边上过瘾。他跟过去,好几个男人在吸烟,他皱眉避开烟味,站在铁男背后问:“你不冷?”
“冷啊,先去买衣服,我们要去的地方更冷。”
“北京待几天吗?”
“玩两天也行,时间不赶。”铁男丢掉烟头,全身都松快。回身揽过三井的肩膀拍了拍,指个方向,朝着出租车落车点走,手到底没敢一直停留在那段圆润的曲线上。
北京又干又冷,天气却好,风轻云淡,阳光多少能带来些温度。三井不会讲中文,会点英语,而铁男则令他意外地会些简单中文,但说得没点想象力是听不懂的。幸好日语中也有很多汉字,人潮汹涌中,这两个随意决定行程的任性家伙,拿着字典连写带比划,跟异国他乡的陌生人勉强交流。
空中飘荡连串的鸽哨,购物、买车票、吃东西,好像冒险一样,三井这只小狼崽子闪亮着双眸,在新鲜的世界里左顾右盼。火车站的拥挤和混乱,苍蝇馆子的逼仄和喧闹,到处都是人,不知哪里会蕴藏危险。男生去抓另一个男人太丢脸,他不肯伸手,只用眼睛寻找铁男的所在。
铁男敞着穿新羽绒服,时不时跟三井对个眼神。他都没想到三井这么容易就跟他跑出来,他问“你就不怕我把你骗出去卖了”,三井一脸不屑地答“谁卖谁还不一定呢”。
怕,又不肯说怕,迈着洒脱的步子,神情里却藏不住紧张。抬头就能撞上小子的眼睛,铁男心里生出被信任的责任感,比一切情绪都更让他满足。
他拿了张纸条和地图,挑个和善的小姑娘问路。见小姑娘有点怕,他又把三井拉到前面来,举着护照,让三井问。小姑娘对三井热情多了,给他们画了张简易地图。三井扭头笑话铁男是非主流艺术家,穿上西装也像地痞;铁男呛他说真正的坏人是看不出来的,比如说你。
北京的两天一夜,第一天落地入住购物,累得像狗倒头便睡。第二天逛了趟故宫,雄伟威严的皇家宫殿,与传统日式建筑的秀雅不同的宏大。三井在层层叠叠的红色宫墙里寻觅历史感,因为太大,走出来的时候他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历史留给腿的沉重。
“我真是太久没运动了。还有没走到的地方吧?”三井咬了一口碟子里的牛肉馅饼,皮酥馅厚,汁水迅速浸满口腔,香得他想把舌头吞下去。他占着嘴,打了个牛皮的手势。
“开放区域咱俩逛了大半吧”,只是下午太累,逛得潦草,“我以前有个中国朋友,给我推荐这家店,他在这附近长大,总说想再回来尝尝。”
店铺在故宫东北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6张桌子的小饭馆,纯纯的老北京风味。
“难怪你还会几句中文。你的朋友,是画像里那个吗?”三井没等到答案,再抬起头,铁男已经去找笑眯眯的中年老板结账,努力地跨服聊着天。
他们当晚登上火车,36小时的硬卧。长途火车的辛苦是之前想象不到的,三井开始抱怨铁男不肯买机票。窗外的风景从城市繁华渐渐变得荒凉,地上积雪,并不很白。雪间有车辙,有暴露出的黄色土地,有小山包,有些池塘,被白雪围绕出黑水,倒映的山包也成了恍惚的黑。
“坐飞机会失去路程的感受,三井,你不觉得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吗?”铁男开了瓶啤酒,仰在狭小的下铺,被子卷成一团垫在后背。车厢微凉,新羽绒服盖在脚上。
三井吃不惯火车盒饭,抱着零食看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往嘴里送。车厢很吵闹,但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火车沿既定轨道行驶,固定的开头、固定的结局,一路上换了好几波同行旅客。其实人生的道路也差不多,总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会有人先下车。如果没有中转站该多好,三井因岔路而不快,面对着飞驰的风景没话找话:“你几岁开始学画?想过放弃吗?”
“我?6岁吧最开始,”铁男慢慢喝酒,慢慢地回答:“12岁学素描,15岁学油画,18岁上的艺专。说真的,开始那几年,我每天都想放弃。直到有一回跟人打架住院,在医院里呆得无聊到发疯,只有画笔能让我安静下来。之后没再想过。”他笑了笑,挑高两个声调,“如果人生注定是无聊的,呵,我就亲手将它填涂得色彩斑斓。”
三井砸手里的苹果核到铁男额头上,“别跟个哲学家似的,好好当你的画手吧。人生在你眼里就是随意揉捏的橡皮泥?想怎样就怎样?”
“别开玩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可能画到今天。三井,给我包薯片。”酒瓶空了,铁男随手放一边,也望向窗外,“人太渺小了,你看,外面随便哪个山包都比你我的年纪长得多的多。我只想尽可能活得自在,不给自己留遗憾。”
再次睡醒的时候,窗外是连续不断的雪山,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不知道有多长、不知道经历了几万年风霜。再走半天,火车驶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盐壳子里,地面是很浅、很浅,浅到近乎干燥的白,像刚熬出的豆浆放凉上面结的那层皮。零散有些枯草丛,点缀出等待春天的蛰伏。风里参杂尘土味道,车厢无法完全阻挡,人们闭上嘴避免吃进满口的沙。
苍凉又无奈,还有亘古长存的无情。这个世界如此冷漠,枉人还费尽心力的表现自己,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主人。其实这世界根本不把人放在眼里。
一杯热水塞进三井手中,铁男嫌灰尘呛,不想说话,写字给他看:暖暖手,是不是冷了。
全世界都冷漠,可他手心里温暖。三井举起杯子,抿紧嘴巴略带着笑意,轻轻摇头。
离开湘南的第四天下午,三井和铁男躺在敦煌的旅馆里补觉。车马劳顿,抵达的这个下午哪儿都不想去。洗掉一身风尘的三井裹着浴袍,迷迷糊糊地问铁男腹部那道吓人的疤是不是住院的原因,又问:“那画像是住院时认识的中国男孩儿?”
“你太敏感了,你这样活着会很累。”铁男找到个音乐频道作为催眠的背景。
“你是不是……”
“不是!”
三井睁大眼睛盯着铁男,带着质疑。
“三井”,铁男坐起来静音了电视机,少有地摆出严肃态度:“你就是你,不是别的任何人。等你想明白这件事,你就长大了。”
此时的铁男并不知道,“我是谁”这个问题,困扰了三井寿很久很久。
为了玩得自在,铁男租了辆车,像他自己一样狂野的悍马,载着三井驶入雅丹地貌群。相比于莫高窟的瑰丽,三井觉得此处天然的鬼斧神工更令人沉醉。风刀雕琢的黑戈壁和沙丘,伴随第一缕阳光沉睡,任凭访者猜测它的故事;伴随最后一缕夕阳缓缓睁开眼睛,梦幻般与流转的星辰共同呼吸。
他跟着铁男在允许范围走到了最深的露营地。与景区入口的熙攘不同,这个晚上只有二十几个人,都是自驾游来的。天气很冷却阻挡不了人们的热情,营地燃起篝火,汽车音响放着律动的迪斯科。篝火与车灯之外,是全然未被人工污染的自然。有风吹过,沙丘的呜咽和嘶吼,惊心动魄。
虽然语言不通,但这里已经不需要语言。三井被热情融化,抓住铁男的小臂,笑说:“人要是早懂得闭嘴,巴别塔就不会倒。”隔着手套和厚厚的羽绒服,他抓到一段躁动的节奏。
铁男跟着篝火明明暗暗地跳,三井也一样。
心脏要冲破躯壳,蓬勃地涌出来,三井抓住铁男,冲过营地,转到一处背光的沙丘上。他的胳膊隔着羽绒服感受到铁男那值得依赖的肩背。
他凑进的嘴巴在邀请他,铁男仰头吻了上去。他们吻到空气都被吸食干净,铁男总算放过三井的唇舌,胡茬蹭着他的脸颊,双唇滑到他耳边舔舐,“画我吧……三井,画我吧……”
电流在他耳根脖颈爆出火花,三井笑出颤抖的音节:“不是要另算钱?”
铁男被这个口舌上的逞能逗到笑得撑不住,翻身一并仰在沙丘上,“我也画你,我们扯平。”
他们的旅行止步于不见天光的吻,跟这片黑戈壁一起,永远沉睡在阳光里。
他们也都知道,他们的不见天光,早晚不止于一个吻。
三井第一次到铁男家。这是一间loft,灰度均匀的水泥地面和水泥墙,有一半打了隔层楼板,是生活区域,另一半近4米的挑高,直到木梁和木板铺排的斜棚顶。黑漆的铁质楼梯、走明线的水电管、吊在半空的数根日光灯被铁链条拴住,给loft添了工业风的硬朗。漫反射很低,光线不足,像太阳刚落或者还未升起的微光时刻。
摩托车直接停在楼板下面,背靠工具柜子,前面是铁艺椅子和玻璃茶几,再往前是厨房。三井随意拽过椅子坐下,感叹:“还真像你,你家里没点儿柔软的东西吗?那后面是什么?”他指的是挑高客厅侧面的墙壁,从棚顶垂下淡蓝布帘,总觉得后面不是窗子。
铁男翻冰箱挑了瓶果汁出来递给三井,“壁画。屋子冷,你要不要喝热水?”
三井顺手捏住铁男的手腕,抬头眨眨眼睛,“喝点酒怎么样?铁男,你不是邀请我来喝水的吧?”
“我是要教你画人。等我。”铁男抽出手揉乱三井已经很长的头发,去角落搬来个等身的聚氨酯模型,一半是骨骼,另一半覆盖着肌肉筋膜。
样子骇人,三井稍微往后躲了躲。铁男见状笑笑:“怕什么,它有的你身上都有。”
“谁怕了!弄这种东西,难道还要画骨头?”三井眉眼皱起来,露出个别扭的脸。
“你说对了,画人要会画骨。人没骨头靠什么撑起身体。来,我们从头开始。”铁男站在模型旁边,手掌大大地张开,捉着模型的头顶,“一般来说,成年人的身高按头的高度衡量,大约在8个左右,当然不是人人都完美符合8头身。宽约……”
三井从头到脚瞄着铁男问:“你是几头身?”
“你要是这么听课,一年也到不了画我的进度。”
三井又瞄回铁男的脸,“我不会给你补学费的。”
铁男无奈地笑了,越笑越轻快。屋子里添了暖意,五十度灰温和暧昧,铁艺椅子弯曲蔓延缠绕的花枝,挂钟秒针嗒嗒嗒地锤,房屋结构不知哪里变形,咔地爆出清脆声响。
他不再管那个模型,勾手叫三井过来。见三井不肯动,他便走过去拉起三井寿,只留半臂距离,笑说:“那换个方法教你,你要好好学。”他深深凝视着三井带笑的眼睛,手握着他微凉的手指背面,轻轻放到自己的头上。手指纤长,不着力,任凭他揉捏。
他轻轻地说:“这下面是头骨,可以概括成球体”,他顺着向下引导,从耳根滑过分明棱角,“这下面是下颌骨,可以概括成梯形。”
他嗅到了三井身上的薄荷味,也许是洗发水,也许是牙膏,也许三井就是这个味道,他想尝尝看。他的牙膏是樱桃味,不知道三井是不是能从烟味里分辨出来。可惜手指已经滑到了脖子上,他没有再滑回唇边,“这是胸锁乳突肌,比较明显的颈部肌肉,连到锁骨头上,记得画出来。”
他拉着三井的手,让三井拉住他的T恤帮他拽掉。他弓腰配合,T恤落在机车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主动送回他的手里。他觉得热,他将三井的手摁在自己胸前,“这里是胸肌,分成上中下三块。下面是胸腔,腔子里跳的是心脏。”
他也被三井凝视着,四目相对,没有一丝晃动。三井的嘴角在他余光里笑,鼻尖渗出细小汗珠,让他知道三井也热起来。他的手牵着他的继续向下,缓缓走到凹凸明显的部分,“这里是腹肌,共有8块。你这样看着我,能记得我说了什么吗?”
他手中的手有了自主意识,纠结着光滑肌肉上的旧伤疤。“这也是腹肌的一部分?”
“对比你自己的看看,就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他急促地喘气,伸手扯掉三井的薄毛衫,不知道那片米白落在了哪里。“换个地方教你。”铁男把三井扛在肩上上了楼。
天光大亮三井才睁开眼睛,从光泽的铁男身边跑开,快步跑下楼,双手抓住遮壁画的那片淡蓝挂帘,腰腿一起用力拉扯。挂帘唰地打着褶皱滑落,堆在墙根像摊开一片湖。那幅3米高5米宽的壁画,晒在朝阳里。
画面是幽深的蓝,蒙了迷雾一般的林子。树木是狰狞伸展的黑,林间有一只寻路的小兽。他退了几步,到能够将画尽收眼底的距离,愣愣看着。整面墙的幽蓝颇有压迫感。空气凉,他的手也无处安放,于是抱着自己的臂膀。
有串脚步声逼近,他没回头。一件大衣裹到他的身上,赤裸的胳膊顺势环住他,搭在他肩头的那个下巴挺扎人。
“不冷?”铁男问。
三井有点儿生气,白了一眼,“丧家犬?”
铁男被逗笑了,他开心极了,笑得和这个早上一样明媚,“明明是匹狼,你什么眼神。”
三井侧头轻轻咬了下铁男的鼻尖,笑起来,“太孤单了,再画一匹在旁边。”
铁男抱着他的小狼,满心的欢喜从眉梢眼角溢出来,“你来画吧,等你学会涂颜色。哎,三井,现在肯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三井舔了下唇,含笑摇了摇头,“我现在心情好,不想提,改天讲给你听。”
如果青春是五味杂陈,阳光中的相视而笑就是掺进去的那把砂糖。
旅行回来的三井依旧沉迷于与铁男相关的夜生活,他玩得如出笼的鸟、归海的鱼。唯一的遗憾,大概是每到夜里11点,铁男就带三井率先离场。铁男的那帮混混小兄弟很乐意哄着三井玩,但没人敢当面八卦他跟铁男的关系。其实有人问过,被铁男踹了一脚。
除了龙。
酒吧的灯调得暧昧,音乐是节奏分明的蓝调,龙在往三井那杯樱桃汁里添白兰地的时候,贴在三井耳边贱兮兮问:“你是不是跟铁男谈恋爱呢?”
三井没看见他杯子里新加的料,只觉得今天的果汁有种莫名的香味。“你怎么知道?铁男说的?”
“这还用说?你该找个镜子看看,都写脸上了。”龙又给三井倒了一杯,一副不问明白不罢休的架势,“我认识你那天就知道,你俩早晚会滚到一张床上。”
三井嗅嗅杯子里深红的饮料,细品之下除了香气,还有些辣口。“龙,铁男一直喜欢男的?”
“我本来以为铁男喜欢我哥,有一段时间,他特别喜欢揉我哥的长发,自己也把头发留到了肩膀。还喝吗?”
三井不知深浅,又喝了一杯,习惯了辣口才发现,原本因该很甜、很甜的樱桃汁里,回味起来有一丝从未尝过的酸涩,“今天的果汁怪怪的。后来呢?”
“后来啊,”龙又倒了一杯,几乎掺了半杯酒,“后来我知道了,铁男喜欢一个当时在化疗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头发都掉光之前,留着很漂亮的披肩发。”
三井干掉这杯之后,盯着玻璃杯的反光,迷迷糊糊趴到吧台上,“龙,我晕。”
这是三井生平第一次喝酒,吐得昏天黑地,在loft里撒酒疯,把卧室里的东西都丢下楼,除了没搬动的那张床。他在光床板上睡着了,不知道铁男出去跟龙连吵架带动手,后来又聊了很久。
这天以后,三井对夜生活失去了兴趣,更多时间留在loft画画。直到他对素描彻底厌倦,开始跟着铁男学油画。
“其实,只要5种颜色就够了,红黄蓝白黑,红黄蓝调色,黑白调明暗。三井,你该多笑,你笑的时候,美得像艺术品。”铁男话说得沉,他看得出三井不开心,他被逼入了墙角。
三井低着头摆弄装满颜料的铝管,不在意似的,“原来每种颜料都可以有很多支啊。象牙黑是哪个?挑出来我看看,你有多少。”
铁男从架子上取了一只密封塞的玻璃瓶,像化学实验室里装药品的那种,里面盛着大半瓶黑色颜料,朝着三井递过去,“我自己烧的,只此一瓶,用的真象牙。它黑得最纯,透明度最好,带着很轻微的暖棕,调任何颜色都干干净净的。”
三井只看了看,没接,轻飘飘道:“收起来吧。这么珍贵的东西,要收好,别哪天我撒酒疯给你摔了。”
铁男忍着把手里的玻璃瓶砸到墙上去的冲动,尽可能轻的放在桌子上,“想摔就摔,不用借酒劲儿。你跟个四年前就走了的人吃什么飞醋。”
三井丢下那盒子颜料,缓缓抬起眼睛,“我看见他了。”
屋子突然安静得能听见心跳。四目相对,没有一丝晃动。
“他去米国之前我们就分手了。”
“就在这里。”
“他回来顺便看我一眼。”
“我不爱画画。”
“三井寿!” 铁男抓着桌角要掀。
桌子又被三井摁下去,“课程结束!”
他抓起外套往出走,这个五十度灰的loft渐渐被他甩在脑后。他拉开门的刹那被铁男抱住。他想哭,可情绪被铁男揉他头发的动作打断。
不能在十月赏樱、五月赏雪,也不能在错的时间回头。
三井寿打架住院,无聊到发疯,差不多翻遍了热门漫画和侦探小说,但没拿起过画笔。他从没梦到铁男,只好在白天想。他不信铁男不知道他住了院,铁男不曾来探望他,他也没向任何一个来探望他的人问过铁男的事。
唯一的例外是那位故人。
故人挑了个好天气,带着鲜花和水果、笑容和长发,说来道个歉,把误会解释开。果然是很漂亮的人,二十出头年纪,纤细又文艺,身量不高,眼睛里汪着水。
三井笑笑,手里的小说翻回一页,“我没误会。我信铁男,我不是因为你离开的。”
故人笑得尴尬,站在那里攥着拳搓手指,看得出不安,“我跟铁男早就分干净了,真的,打扰你们我很抱歉。我下周就回美国去,我……真的就是回来看看。”
三井皱了皱眉,无奈地又往回翻了一页,话说得跟窗口飘过的云一样轻飘飘,“这么好的天气,别破坏我心情,恕我不送。”
故人又说了一遍对不起,临出门艰难地说:“铁男很想你。”
所以呢?三井合上了几次三番没看下去的横沟正史,翻开一本阿加莎的短篇。本格推理很有趣,那些一般人一辈子都遇不上的不可思议的谜题能让人忘掉身边的烦恼。
可惜人生不是本格推理,不是铺排出线索、安排好逻辑,指向一个开始就决定的结局。人生比一切谜题都复杂太多,没人能从一场偶遇中看透结局。
三井寿不知道他和铁男算不算分了手。事实上,他甚至说不清他俩算不算谈了一场恋爱。他们似乎没给对方做过承诺,他找不到他们相爱的线索。可要说没有,他也说服不了自己,毕竟他们也曾亲密得不分彼此。
人生最美的,就是猜不到结局。三井寿以为他再也不会遇见铁男,但其实,他又遇见了他两次。一次在学校,一次在街上。两次他们都没聊聊,但看起来他们各自过得都不错。至少,铁男终于知道了三井不肯说出口的秘密。
而铁男的秘密……三井寿在机车尾灯和街路边的霓虹光圈里想,铁男对他已经没有秘密了,所以他可以原谅他。
后来,三井寿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再后来,三井寿没能拿到篮球特招,但凭着高中期间带学不学的素描课程拿到了东艺大的录取通知,设计部。
离报到还有些日子,三井寿再次去了loft。门锁没换过,屋子里什么都没变,除了灰尘根本看不出主人离开了。听龙说,铁男去旅行,不知道具体地点也没说归期。三井抓住遮壁画的那片淡蓝挂帘,用力拉扯,挂帘刷地滑落。
那张壁画添了一处暖光源,整个画面温馨许多。小兽还是孤单的小兽,但小兽的面前有了一条彩虹铺就的路。路上留了行白漆的字,写得实在算不得好看:
【流光溢彩不足以填满余生,描画岁月时缺了支象牙黑。】
他突然觉得,铁男其实有点小孩子脾气,真是个很任性的人。他去架子上看了一圈,那瓶象牙黑没在,大约是被铁男随身带着了。
他气到想笑,“这算什么嘛。”他用马克笔在小兽旁边勾出另一匹狼的轮廓,又在路的尽头写上个地址:
【东京艺术大学设计部】
——正文完—20210403——
——修—20240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