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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长三】波澜 ...

  •   我们一般会将篮球定义为“团队运动”,但不可忽视的是,团队里有一个明星球员,无论团队实力还是对人心的鼓舞,都极具肯定性作用。
      所谓“英雄”。
      梅泽国中篮球队一共二十来个球员,每一届都差不多,校篮球队的成绩很稳定地没进过县大赛4强。不能说不好,毕竟4强都是名校,但真的也不能说好。
      公立学校。学校对篮球队没有成绩上的压力,也没有更进一步培养的投入。没有人给到球员压力,只有他们自己,为了热爱、为了消遣、为了玩、为了打球……
      为了打球的,比如,长谷川一志。
      长谷川长得高,身体条件不错,运动能力也行。小学3年级,学校搞活动,班导找到他打前锋,从此开启他的篮球之路。他肯努力,态度谦虚,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踏实的运动员。
      可惜这么多年,无论队友还是教练,对他的考评最终只有“踏实努力”。每每聊起“天才球员”,他都知道,绝对没有他的名额。
      没有就没有吧,长谷川心态安稳。他打篮球,不是为了当天才,只是课余爱好。他当不了英雄,当个排头兵也快乐。

      他就这样一路打球打到国中三年级,在梅泽国中这支不好不赖的篮球队里,他终于穿上了4号球衣,真真正正当上最排头那个兵。
      也许是他的运气好。后来他想,也许是他运气不好,因为他为此纠结了三年。
      说运气好,因为偏偏是他当队长这一年,他带领梅泽队历史性地打进了全县四强。
      当然,他们占了运气的便宜。他们八进四的对手,藤泽队的当家明星球员,藤真健司,不知为什么,比赛那天缺席了。缺了英雄的小兵们,败给了从来没指望过英雄的排头兵们。
      教练高兴得不行!当天总结时候,教练的嘴角就没放下一秒,长谷川看着都怕教练的嘴角要抽筋了。突然,他被教练点到名字,好一顿表扬,说他是球队最重要的成员。
      长谷川被夸得心虚,脸颊像煮熟的螃蟹。
      接下来,到了布置明天半决赛战术的环节。教练拿着武石国中的球员资料,拍着长谷川的肩膀,委以重任:“武石队和藤泽队的情况很像,都是一个明星球员带着一群杂鱼。今天的比赛大家应该发现了,只要封住对方的王牌,我们梅泽队就不会输!一志,你是我们队里最努力、最踏实的队长!明天,你一定要把三井寿拦住!”
      三井寿。长谷川知道他。每次听到这个名字,伴随的都是“天才、明星、英雄”。他没见过他,他一直觉得他们生活在两个世界。
      作为运动员,长谷川当然也有争强好胜的自尊心。但承认自己资质平平,决定了他还有一颗谦虚的平常心。平常心让他缺少野望,做梦都没想过有一天,他要正面挑战所有人嘴巴里的天才。平常心也让他不怕,管他三井是什么天才,都一样要打。

      第二天,他的平常心被击了个粉碎。头一次,篮球赛对长谷川来说,是煎熬。
      每一秒都是煎熬。每一个球都是噩梦。三井笑着说,“有本事的话,拦我试试啊”,然后当他不存在,带着球丢下他扬长而去,轻松得像逛街,嘴里还在叨咕着一会儿该去吃东街的炸鸡排还是西街的寿司卷。
      这是一场长谷川被打得不想反击只想尽快结束的垃圾比赛。天赋在成功中占几成,长谷川没有答案。他只知道自己输得体无完肤。
      比赛结束在夸张的大比分,整个下半场,梅泽队就没组织起几次像样的进攻。终场哨声如撵跑噩梦的闹铃一般悦耳,也让从噩梦中惊醒的长谷川心慌得不行、满脑袋汗。
      终局后双方照例互相行礼。长谷川只觉没脸站在三井面前,不知道三井会怎么鄙视他。可他真组织列队站在队头,他眼前的三井显然不在意他的水平烂,完全没有比赛中那种咄咄逼人,礼数周到地给他鞠了90度的躬。
      长谷川委屈得皱巴巴的心一下子展开,好似团皱的衬衫被温柔的手轻轻洗涤、细细烫平。原来天才三井,是这样谦逊的人。
      很久之后长谷川才明白,三井不是谦逊,是不跟不放在眼里的人计较。不计较才是他最大的轻视。想清楚那天,长谷川喝了他这辈子唯一一瓶啤酒。后来再也不喝,因为啤酒太苦了,苦得像失恋。
      现在的长谷川,从三井的温柔里获得了勇气。他叫住三井,深深地望着他,“你部活到几点?”
      三井的回眸闪着光,“哦,8点。”
      “每天?”

      三井自信地笑,“当然!你要加油啊!再见咯。”转身之后还举高了胳膊,抛给长谷川一阵挥手道别。
      那只手,在长谷川原本安稳的心里搅起波澜,自此再也没离开过长谷川的人生。
      顶着天才之名,每天练习到8点。长谷川打听了,武石国中的部活只到7点钟。原来,天才那看起来的轻而易举的背后,用的是比他流更多的汗水来支撑。
      他开心了许多,他找到了靠近天才的路。
      次日,武石国中与横田国中决赛,长谷川在观众席里给三井加油。他知道三井不会往观众席里看,他也没想过三井看见自己。他就是觉得,喊出他的名字,很有劲!他的心,激动着。
      横田中与梅泽中都没有明星球员。开赛以前,长谷川以为横田中会像梅泽中一样,很快被击溃。但横田中打得非常坚定,一直咬住比分,甚至快到终局时已经领先了1分。
      还剩12秒,球权是横田的,观众席里的每个人都相信武石国中的三井寿遇见了他初中阶段的滑铁卢。
      观众席里的长谷川握紧了拳头盯着场边给队友加油的三井。一分钟的暂停时间,在他眼里,拉得有一年那么长,三井挥舞的手臂,成了定格慢放。
      假如时间可以暂停,他宁愿永远停在这一秒,停在一切都没有结果。
      当一个人不追求结果,要么是结果无法承受,赏得了鲜花怒放,未必接得住花落成实;要么是过程太美好,花开得多一分嫌浓、多少一分嫌寡,舍不得再走一步。

      当然,花落了未必结实,只有落是必然的结局。
      长谷川不确定自己希望横田中赢还是三井寿赢。横田中像自己,赢了,就像是给昨天的自己雪耻。可再次开赛三井为了抢断从场边摔出去时,长谷川手心里的汗出卖了他。
      天平倾斜了。
      县大赛之后,三年级球员照例退部准备中考。长谷川几个晚上辗转反侧,在他小小卧室里看着窗帘缝隙漏进来的光,偶尔晃动,像浪。他在窗外车子不讲公德的长按的喇叭声里下了决定:
      不退部了,接着打。他得打出点儿样子,下次再遇见三井,绝不能再输得太狼狈。
      运动需得日积月累,打球不能放下,重捡起来很难,这种道理每个运动员都懂。
      某个天蓝水碧风送蝉鸣的日子,长谷川和队友聊起该上哪个高中。长谷川说想找一个篮球队成绩好的。
      队友初二,聊这个话题聊得轻松:“最好的就得念私立了。要么海南附高、要么翔阳高中,常年霸占全县冠亚军。哦对了,听说陵南的教练很有野心,这几年到处挖人,也可以考虑。”
      “是吗?”长谷川看着树枝,不知道蝉藏在哪里,会不会偷偷听见他心里的忐忑,“你说三井那样的篮球手,会上哪个高中?”
      “三井?武石国中那个?人家是球星!可以随便选。真叫人羡慕呐。”队友想了想,又补充:“海南吧。那样的天才,肯定去最好的。对,肯定是海南大附中,连冠王。”
      长谷川觉得队友说的有道理,三井捧起奖杯时候笑得那么兴高采烈,他肯定会去最好的球队,一路赢下去。

      于是长谷川选了翔阳,只有翔阳配得上做海南的对手。
      翔阳高中篮球队,人才济济。教练偏爱动作灵活速度快的球员,比如藤真。一入校就是教练心里无可替代的首发。
      同样是高一,再一次,教练给了长谷川“踏实努力”的考评,放他在大名单里,让他继续加油,却从没让他上过场。
      踏实吗?那就先努力吧!三井到8点,那他就到8点半。
      上了高中之后,长谷川才知道,和国中阶段的县大赛不同,高中阶段,每年的县大赛四强队伍在第二年是不打预选赛的,直接轮空进八强赛。所以翔阳和海南只会在四强的循环赛里遇见。
      他一直期待着,等到紫阳花开。他背上篮球包,趁着朝阳,轻快地走在去体育馆的路上。他顺手摘了一团锦簇的紫阳花球,蓝得纯粹如海,那么可爱。
      可他没在海南队里看见三井的身影。
      藤真问他干嘛总往对手队伍里瞅。长谷川磕巴了两句才对藤真慢慢吐露出心声:“三井不在吗?三井寿。”
      “三井?他去湘北了,怎么可能在海南队里。”藤真笑起来,笑容后面带着可惜,“他今年没打上,听说养伤呢。湘北的话,好像第一轮就被淘汰了,一支孱弱的队伍。”
      长谷川吓了一跳,更难把话接下去。直到工作人员来主控室通知他们上场,他才又拉住藤真,低声问:“你说的,是三井寿?他为什么要去那么烂的球队?”
      藤真拍拍长谷川的后背作为鼓励,笑道:“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他有他的道理。好啦,把心收回来!上场了!要加油啊长谷川,全队你是最努力的,一定会出人头地!”

      没有人能给长谷川答案。后来他打听过,得到的回答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搞不懂。当他辗转问到湘北的队员,对方的答案是阴阳怪气:
      “天才才知道天才在想什么,我们这些混日子的凡人,只有垫背的命。我们也很久没见过那个自大的后辈了,你想知道,去找天才问呐。”
      长谷川只觉得对方面目可憎。三井是温柔的人,自大只是你们这些外人对他的误解。
      寻访无果,日子还要继续过。今年没遇上,但只要都在县里,早晚会遇上的。首先,自己得先挤进首发阵营。以后,加训到9点吧,他要跳得更高、跑得更快、身手更灵活。
      刻苦训练的日复一日里,长谷川又长高了些。虽然仍没打过首发,好歹能正经打上替补。他进步了,他很高兴,他期待重逢。
      高二的县大赛,预选赛阶段翔阳依然轮空。那些普通的球队不得不一场又一场为自己争一个位置的日子,某一个晴朗的五月天,有空的长谷川去给自己买了一双新战靴。
      他的新鞋子,将带着他走向更远的利器,此刻在他手里,承载着他的期待。
      可十分钟之后,他后悔出来买鞋了。
      尽管那个人留长了头发还跟几个叼着烟的混混走在一起,长谷川却一眼就认出了三井寿。尽管他和三井只在两年前打过一场比赛,他自信自己绝不会认错。
      他如何能不认识?那个彬彬有礼的天才篮球手,他的英雄。
      坠落了。

      折了翼的白天鹅,坠入泥塘,咚地咂进去,溅起的泥浆向长谷川扑来,淹没了他的手、他的胸口、他的嘴巴。他腔子里的空气被霸道地挤出去,灌进苦涩。
      三井嚣张地笑,吼他滚远点。旁边那个凶悍地痞冷冷地给三井助威。这就是他一直期待的重逢吗?这荒诞得堪比加缪死于车祸。
      长谷川逃跑了,从窒息的对峙里。他记恨了三井嘲笑自己,他一定是在笑自己打得那么烂居然还坚持打球。他记恨了三井的自甘堕落,看他不起。
      他不知道,当时三井的眼睛里只有他手中的鞋盒子。
      当然,他知道了也未必会开心些。哪个现实更残忍,摊开来摆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说得清。
      这一天,长谷川打球打到晚上,然后藏在翔阳的更衣室角落里,一夜没合眼睛。所以他更不能放纵自己!自己是为了爱热爱篮球而打篮球!一定要打出点儿样子来给自己看!
      从这一天开始,长谷川每晚练习到9点半,在不得不离校时才肯离开。藤真找他聊过,说练习也要有张有弛。长谷川笑着问:
      “藤真,初三那年的全县国中篮球赛,你为什么没参加?”
      藤真睁大了眼睛,不明白长谷川为什么突然提起过去那么久的旧事。面前的长谷川问得认真,细眼睛都露出了梨花带雨的味道,眼底泛红充满期待。藤真回忆了一下,刚想答,长谷川又改了注意,摆摆手不想听了,继续用尽全力把篮球拍得嘭嘭嘭响。
      不重要,都过去了。以后,他是他自己的英雄。
      高三的县大赛,翔阳继续轮空。预选赛阶段,长谷川一场都没去看,只看了赛程表,他们翔阳所在的赛区,有一支球队叫湘北。

      五月份,热度钻进衬衣,开始侵袭肌肤,叫人心神不宁。长谷川先拿笔勾掉湘北的名字,再圈出赛区里比较像样的几支队伍。
      湘北,那种烂队,绝对没有打进八强的可能。
      等真的看见八强赛的对手和对手的球员大名单,长谷川哧笑,随手撕掉那几张A4 纸。残破的纸片,化成翩翩的蝶,投入波光粼粼的海。
      空白两年再拿起球,还想当球星,还想当MVP,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不世出的天才?以为篮球场是垃圾场呢!三井,就凭你也想回来?我会让你知道,你不配!
      这两年没人比长谷川更努力,他将他的踏实努力走到了极致。天才的背后也是汗水,那么他就流更多的汗。一年前,他以为他再也没有的机会,今天从天上掉到他眼前。
      复仇吗?长谷川换好运动服,对着镜子再一次抹平衣领,抻开下摆,手指扫过头发,对镜子里的自己笑笑。没什么可复仇的,三井不配。他要打败三井,然后把“不配”这个词摔在三井脸上。
      天分到底在一个人的成就中占多少比例?天才与凡人之间,是不是有一道永远越不过去的鸿沟?让一个资质平平的人有一颗争强好胜的心,是这世界上最残忍的故事吗?
      至少是之一吧。
      被比自己矮6厘米的人顶着自己的防守强投,接二连三,足够打碎任何一个篮球手的全部自信。长谷川是真拦不住,他绝没放水,他都恨不得把手糊到三井脸上去。
      多年以来,翔阳第一次爆冷出局。在湘北球员抱在一起欢呼庆祝的时候,翔阳这边气氛压抑。

      长谷川很自责,望向藤真的眼神都带着负罪感。自己失掉了关键分数,挨骂也活该。
      藤真没有责怪长谷川,也没责怪任何人。他向大家道歉,将一切都背负在自己身上,说输掉比赛是因为自己无论教练还是球员都没能做好。每一个队员都说是自己没发挥好,藤真才是不该自责的。
      裁判再次吹哨,催促两队整队行礼。尖利的哨声提醒他们,无论怎样,这场比赛结束了,只有接受。输不起比输更难看。
      时隔三年,三井又站在长谷川面前。今天的三井没有再给他鞠90度的躬,反而拧着眉毛斜眼凝视他。
      “我们究竟哪场比赛里遇见过?我没理由不记得你。”
      长谷川愣住了,自己变化那么大吗?“初三的县大赛。”
      三井的眉毛皱得更厉害,眼珠转了两圈,推测:“横田中的?”
      “梅泽。”
      其他人都已经弯腰行礼,三井也跟着略躬背,转而一笑,摆摆手,“算啦,不想了。你打得不错,有机会再打。”
      他们转身向场外走。长谷川不甘心,又叫住三井。他很想问,你是不是真的一点儿都记不起来我。但他最后问出口的是:“你现在,每天训练到几点?”
      “8点吧,大约。”三井随口道,略挑了挑眉,似乎不明白对手问这事儿干嘛,但也不想追问原因。
      “那你为什么打球?”
      “哈?哼。嘁……”
      三井一连用了三个语气词,明显是懒得搭理无聊的人。

      原来他真不记得自己,也不想认识自己。这天,翔阳全体聚餐,为了送别他们还没开始就已经提早结束的夏天。长谷川流着眼泪喝了这辈子唯一一瓶啤酒,很苦,苦得他分不清啤酒味和泪水味。
      他喝醉了,拉着藤真,问他为什么初三那年没打比赛。但他已经醉得听不见答案了。他只是想,如果藤真打了比赛,自己一定会输在藤真手里,梅泽进不了四强,自己也遇不见三井。
      遇不见三井,自己就尝不到这满嘴的苦了。
      运气到底在一个人的成就中占多少比例?占了运气的便宜,是不是早晚要还给运气?
      宿醉的滋味不好受,但长谷川这人倒想得开,第二天只为酒后失礼有些羞赧。一个月之后,花形约他一起去看决赛圈的比赛,他再看见三井,心里倒也没多少波澜。
      他毕竟是一个踏实努力的人。他仍然不知道天才与凡人的差距有多远,但他谦虚安稳,自知天才的名单上从来没有他的份。没有答案,那就先放下吧,波澜不兴才是他的归宿。
      ——完-24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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