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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人 ...

  •   “见!”几乎是绿竹话落之际,明昭毫不犹豫应下。

      裴瑜与明昭青梅竹马相伴长大,二人情谊深厚,自不必说。在年少无助的那段时光里,裴瑜陪伴她度过最艰难的时刻。

      阿娘罚她时,裴瑜宽慰她;阿娘关她时,裴瑜带她潜出去,最后把错全往自个身上揽。见状,阿娘无话可说,既不能罚裴瑜,看在裴瑜的面上,也不会罚她。

      十五岁那年,裴瑜北上,再未南下,更无书信传递,明昭只知裴瑜回了家。至于他家在哪,情况如何,她一无所知。

      原来他是长安人。

      佛光寺建东西厢房,东厢房是待客住所,西厢房又名寮房,是僧人住所,位置更僻远些。明昭是修行身,自然一同住在幽静的寮房。

      她穿过大雄宝殿,踏上抄手游廊,再跨过小门,又入长廊,远远便见禅房内一公子跪坐于几案前,香炉炊烟袅袅生。公子直腰而坐,正潜心看书。

      明昭略微心怯,不敢再前一步,只遥遥远观。想到幼时种种,时光如箭,自别后起,如今算来,她们已三年不见了。她从未想过会再遇见裴瑜。

      明昭让绿竹去忙,她稍立一会儿便徐徐往禅房走。仿佛是心有灵犀般,明明她悄无声息地走,未闻脚步声,才刚站定时,那人便抬头,二人陡然对视。裴瑜眸中含情,明昭怔怔,略显失神。

      他仍这样笑,一点儿没变。

      明昭却显得失措,手脚僵硬,不知该作何动作了。

      裴瑜放下书,起身缓缓走至她面前。明昭仰首,傻傻看他,只见男人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失笑道:“见了我这般高兴么?”

      明昭眼眶发酸,立马扑入他怀抱,“怀瑾!”

      裴瑜稳稳接住她,抱她个满怀,下颚抵她发顶,闻她浸泡满身的浓郁的香烟味,满足感顿生。这是阔别了两世的拥抱,是他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星火,只需一点点火沫,足以燎原。

      “阿昭。”他喃喃。

      猝然相见,明昭心下欢喜。她埋首于裴瑜胸膛,脸颊蹭他锦衣,仿佛回到从前,每次她从阿娘那受委屈,总会来寻裴瑜倾诉。他就这样抱着她,用宽厚的胸膛给她依靠。不需多言,只要一个拥抱,他什么都明白的。

      三年过去,他的胸膛似乎更加宽厚坚硬了。

      想到今早的那个梦,明昭一时尴尬,忙要松开。裴瑜根本不舍得松开,若非明昭挣脱,他便想着一直这样抱下去,抱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你怎么了?”明昭心中疑惑,起初的拥抱很正常,可当她要挣开时,他却用了大力,把她勒得要窒息般,只一瞬就松开了。

      裴瑜微笑,拉她坐下,语含柔情,仍摸她的头,“我只是在想,三年不见,当初那个蹦蹦跳跳寻我要安慰的小姑娘长大了。”

      明昭羞赧一笑。对镜而照时,她也觉察出一点变化。过去她在乡间奔走,饿出了一身的瘦骨头,又经风吹日晒,晒出一脸黄皮。在谢家时,哪怕是站在一众丫鬟间,又黄又瘦的模样仍然相当突兀,活脱脱一个瘦猴子。

      十几年采药做粗活,她的手也很糙,谢家沉溺于解决她又瘦又黄的外在形象,每日备上藻豆、白鲜皮、白芷、白附子等药以洁身,沐浴后再以朱砂、雄黄、胡粉等药洁面。一月未经日晒,再日日以药和肉为补,她才去了点黄,身子也稍微圆润了些。

      裴瑜的三年,与她的一月相比,他所见的变化只怕更大。

      裴瑜也变了。十七岁时,他身形单薄,少年稚气未脱,像未熟的杏果,泛着青涩的味道。三年过去,他长得更高更大,看去更加稳重,面目轮廓更深,墨眸幽幽,反而看不懂了。

      “你不要闹我了。”明昭嗔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嘞?”

      明昭心中高兴,一时不察,地方音飙了出来。她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多年来生活的语言环境皆以地方言为主,乡音不是短短一个月能纠正过来的。

      如今突见故人,故人与她更是青梅竹马的关系,漂泊的心仿佛得到栖息之所,她自然难掩兴奋。

      她的语气偏柔,音与音是连贯的,不自觉扬调,末尾突兀一个曲折上扬的语气音,把常见的语气词绕了另一种语调,与字正腔圆的长安官话不同。

      她与裴瑜失联三年,即使裴瑜后来下江南寻她,最多是知悉她回了谢家而已。谢家绝不可能会透露出任何一点关于她的消息,他们计划掩埋这桩过往,待半年后以一个高尚的借口重新把这事编排,好留下一个高风亮节的谢家风尚,又怎可能给外人留下把柄。

      明昭突然意识到说了地方音,猛然捂住,不好意思微笑,眉眼弯弯如月牙儿,泛着盈盈波光。她往外看去,绿竹不在,顿时放下心来,这样便无人念叨了。

      “我为祖父祈福,听沙弥言佛光寺住了一位叫明昭的香客,既然重名,心想着见一见。”

      明昭这才了然,原来裴瑜北上是因祖父突然病危。他当年南下养病,长到十七岁,差不多也到了回去的年纪。不过意外先来,他赶着时间,匆匆北上,没能与她见上一面,好好道个别。

      二人叙旧,不问其他。

      “你呢?容姨还好么?”

      明昭轻声说,阿娘年初就去世了。

      裴瑜虽不想揭明昭伤疤,然而为掩事实,他必须这般问。如明昭所问,他本该什么都不知道,更不该出现在这里。

      裴瑜刚想安慰,明昭倒已先笑着揭过此事,反把回谢家后经历的这些苦楚一一告与裴瑜听,尤其是谢家禁足一事,口出狂言,气得牙痒痒。

      她把谢家骂得狗血喷头,一月以来积蓄的愤怒全然倾泻于此,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于口角上争一争,还能怎么办呢?

      她孤苦无依,连个知心人都没有,刘妈监视她,作为交情颇深的绿竹,同是监视她的人。

      她怒而不能发,刘妈会骂她,绿竹会拦她,言:不可狂言,更不可骂人。她们不过是来矫正她习性的,奉了谢家的命,自然是与谢家为伍。受尽委屈,她连发泄之处都没有,回不去江南,留不住谢家,离人离心,烦得要命。

      裴瑜一声一声附和。他垂眸,阴暗心思丛生,不出去,不出去好啊。阿昭正是待嫁的年纪,谢家必定会张罗她的婚事,她若困于谢家,必然不会遇见萧彻,更不会引萧彻注意,最后更不会嫁给萧彻,独留他一人,形单影只地守着那旧时光。

      可阿昭那样向往自由,她在巷间跑了十多年,如何会甘愿锁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呢?他又怎能消磨阿昭,硬生生把她逼迫!

      明明他与阿昭青梅竹马长大,明明他们互生情谊,却仍是错过了。在江南时,他已计划好等阿昭及笄便向容姨提亲。谁知祖父忽然病危,他匆匆北上,却还是没能留住祖父,且守孝三年。

      后来查清阿昭去处,他想等出孝再向谢家求婚,奈何萧彻从中作梗,横插一脚,抢先娶了明昭。二人琴瑟和鸣,夫妻恩爱,他又算什么?

      阿昭,我既得上天垂怜,重来一世,无论如何,我都要抓住你。偏偏可惜了些,若是重生早一些,在他未北上之时该多好。于三年前求亲,允下承诺,不怕多变。如今他更不可能贸然向明昭提婚姻一事。

      一来,他与明昭虽有情,此情却难辨,不知是男女之情,还只是相生相伴的状似亲人的依赖之情;二来,子女需为父母守孝,容姨刚死,明昭被迫北上,不得不把母亲隐姓埋名,更无法守孝,但她定然无成亲之心,若提此事只会更引她伤心;三来,萧彻是个潜在的大威胁,他必须尽可能地竭力避免二人相见。

      尤其此时,他的三年孝期未过。此次来佛光寺,是他以恳切之言、以托梦之由、以祈福之名求来的。

      阿昭,我该如何守住你?

      明昭不懂裴瑜那些弯弯绕绕的阴暗心思,见了裴瑜,她只有故人相逢的欢欣,再是倾诉的真意,仿佛回到江南他们闲话时的样子,怡然自得是也。

      咕咕咕——

      明昭一愣,倏然捂脸。啊——不行,早膳时她随佛光寺的师傅们一起用膳,常常稀粥配素馒头,只午膳晚膳自启小厨房后才能以肉以药为补。粥本就清淡不顶饱,用晚膳又多番劳累,故而早上是她最容易饿的时段。

      明昭苦哈哈道:“你知道的,清修多苦行,用心又用力的,吃得再多也会饿的。”何况她正在长身体,是个大胃王呢!

      裴瑜推给她一盘糕点,明昭定睛一瞧,“糍糕!”这是江南一带的小零食,她吃过一次,非常喜欢这甜甜糯糯的口感。小时家穷,阿娘买不起;裴瑜有钱,常常偷偷带她去买。但是自裴瑜北上,她也很少吃了。

      “先吃些垫点肚子。”

      明昭如猛虎吞食,裴瑜不免失笑,“吃慢些,别噎着;更要少吃些,省得待会儿没了肚子吃午饭。”

      “放心,我都吃得下。”吃食不嫌多,若非没钱,她又怎会节省着吃呢?

      “长安也有糍糕么?”

      裴瑜点头,当然有。南北通商,生意往来,不过寻找商家时费了些力气而已。

      明昭正吃得津津有味,裴瑜忽然伸过右手摸向她脸所在。她微愣,不自觉后退,想要避开他的手,他则适时笑道:“嘴角沾了点残沫。”

      她于是没再动,瞳孔溜溜地转,一时无措。那拇指指腹轻轻拂过她的嘴角,向唇瓣划去,带着温热,尚有药香。指腹和唇瓣轻触,只那么一会儿就抽离,药香也飞远了,飞淡了。

      裴瑜又是一笑,明昭却难解他为何笑,却也不敢问。她脊背一垮,提着的那口气落了下来,更不敢再大口吃,按刘妈所授小口小口咬,唯恐那糕点再沾上嘴角。

      一时间,只闻咀嚼声。

      钟声悠然,明昭望向屋外穹宇,太阳当空,已约正午。快到午膳时间,她要回去吃饭喝药,不能错过的;她今日的所练字也未达要求,还剩许多没描摹呢。

      她要告辞了。

      裴瑜起身,硬要送她回去。明昭拒绝不得,只好随他去。

      一路到了厢房外,早上支起来的窗户关了起来,她心生疑窦,立定许久。

      女子居所,裴瑜不宜进去。他望她背影,“阿昭……”

      “嗯?”

      明昭回头,裴瑜揉她的发顶,如从前在江南时。思索良久,他轻轻问:“阿昭,你最近可碰见什么奇怪的人?”

      明昭垂眸,她有意隐瞒,“此话怎样?”

      裴瑜未再细问。前世时,明昭入佛光寺修行,两月后才遇见萧彻,如今她入寺才一月,他何必这么疑神疑鬼。

      按照前世之事,萧彻来此为查借机查佛光寺,他已掌握此事机密,只要在此事爆发前处理寻一个解决之法,萧彻定不会再来佛光寺,他与明昭更不会遇见。若说生情,便是这段时间。

      他旁敲侧击问过沙弥们,透露出许多往来人,倒无与萧彻相似的人。他其实很想问明昭,你愿意等我吗?他怕问得太直白,把明昭吓到了。哪怕是重来一世,面对阿昭,他仍不敢突兀。

      “休息吧。”他笑道,转身即走。

      明昭目送他离去,莫名觉得走前的那个笑充满了苦涩和凄凉,他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三年未见,裴瑜一来就这么问,莫不是知晓些什么?从小沙弥口中得知她在此,对于这个理由,她姑且一信。只不过如今他们已长大,对于裴瑜,即使仍存有年少的情谊,却也不敢那般推心置腹地去相信了。

      三年,他们隔阂的不止是时间,更是人心。就像刚才,他没说,她也没问。或者,他问,但她选了欺瞒。

      明昭的目光逗留在紧闭的门上,她站了一会儿,才轻轻推门而入。光块慢慢扩大,她先探头细窥,想了片刻,仍未进去。

      除去最开始受伤的那几天,她必须照料他;那人走后已过去一旬,他没再出现。更况且,他只来过厢房一次。青天白日的,该是她多虑了吧?

      未等她再思量,一只手陡然拉她。明昭大惊,嘴巴被捂住,一个踉跄入内,再回神时屋门已关,她被顶在门上,胸膛相触。

      那人还捂着她的嘴,俯首贴耳,灼热的气息吹她耳畔,冷声质问:“他是你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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