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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   1918年的尾声,她病倒了,病得很重,请来的医生说法各异,有些说是病毒性感冒,有些说是普通的发热而已,是她的免疫力太弱了……卡尔又经常很忙,认为自己对于病症是不可能帮上多少忙的,能够治病的只有医生,他只是嘱咐女仆照看她。罗丝病成那样,还老是请神父进家。女仆晚上和卡尔反馈,太太叽里呱啦和牧师关起门来说一大天话,偶尔命她进去倒水,看到罗丝简直像肺病病人,脸颊浮现火一样的红色,眼睛里燃烧着热情,不绝地说着话,简直呈现出一种狂热,有老一辈人所说的透支活力的征兆。卡尔匪夷所思,晚上到她的房间里,只看到她惨悴的样子,脸色苍白,沉默寡言,红褐色的头发蜷缩盘在枕上,显得特别无力。

      他问她今天感觉如何,是否好转,不回答,他又问她:“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成了这么诚挚的狂信徒啊?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还狂热,你一年对我说的话再这样下去还不如一天对牧师说的话,你在搞哪门子花样?病得都快死了,还不住地说话,不准女仆进来,你想把自己在床上耗死?”她头枕在鹅绒枕头上,半天才掀起眼皮,疲惫地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卡尔坐在椅子上,身体屈过来,双手交握,严肃地说:“我觉得,我们两个之所以变成这样子,是因为对彼此不够坦诚,我们不再聊天了,我们虽然还说话……但我们不再聊天了,你明白吗,罗丝?订婚之前,我是说1911年,你对我还很友善,对我也愿意敞开心扉说话,我们订婚之后,你就不再这样了,结婚以后,更是变本加厉,当然,这中间横亘了一个下贱的穷小子,我不愿意多说来刺激到你的病情……我们需要交流,回到以前那种状态。”

      “我们早就没法交流,没法互相理解了,你为什么现在才理解这点?”她阖上了眼皮。

      他握住了她的手:“回到1911年吧,我们应该回到过去,像朋友一样把心里的苦闷全部说出来,你那时有什么都会说出来,现在却……你迟早会被这种状态耗死的,我真不明白你,你心里到底在困守哪一座愁城……”他猝然提高了音量,略显严厉地说:“难道你还念着那个穷小子吗?杰克·道森?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她彻底扭过了头,有一种鸡同鸭讲的绝望,也有一种心灵之间互不理解的隔绝感,她说:“你怎么就不能意识到,现实与你的想象截然相反呢?”

      他茫然地松开了手,她1911年时对他真的非常友善、坦诚,把他当作真正的朋友。那时他们总是会聊天,在会客室里,她会边做刺绣,边和他随便聊聊天,心里想什么,都说出来,尽管有时候只是换到他困惑和难以理解的目光,尽管看法大相径庭,他们还是会聊。他会坐在壁炉旁边,随便问:“你上次说,景点和生活一成不变,就像家一样,你完全厌倦了,那是什么意思?”

      她说话的时候在一个小绷架上做刺绣,那是必备的功课,她说:“就是字面的意思啊。”

      卡尔怪异地说:“你厌倦家了?”他吃惊的表情让罗丝想笑,她解释说:“不是厌倦了家,而是厌倦了某种特定的生活。说真的,你期待生活吗?”卡尔环抱双臂从壁炉边走开,说:“有什么期待不期待的。”

      罗丝说:“我不期待现在的生活,因为我老是知道接下来的一切,现在的生活毫无新意,十六年来已经过惯了。我知道一切,不夸张地说,我知道一切——早上起来要花时间练习唱歌,等老师来了,要练习跳舞,早餐是淡而无味的牛奶,黄油面包,馅饼有时候是樱桃的,有时候是李子的,这是生活唯一的变化,午餐的肉饼,香肠,布丁,干酪,既不好吃,也不期待有什么新花样,中午坐在房间里练习钢琴,刺绣,就像现在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时间很快地流逝了。晚餐是多样的,要穿着专门的晚装出席,有客人的话只能看着那些精美无味的菜肴,茫然地切几下,装腔作势地和别人说话,我知道鱼肉后面要端来芦笋,接着是布丁,看似很多样,却总能猜出结局,男士们吃完去吸烟室,我们回起居室,聊着无聊的话题,或者在那里刺绣……这种生活是‘传统’塑造的,毫无惊喜,不能跳出框架,跳出去就是对传统的不敬,我厌烦了这种死水一般的不变。”

      卡尔没有说话。他突然觉得特别滑稽。因为她所厌恶的生活正是霍克利先生希望儿子拥有的那种,他发家之后虽然自恃财多傲物,但是周围总是围绕着一种刺耳的声音,譬如议论他粗俗,毫无底蕴,简直像阿比西尼亚的土著……霍克利先生虽然假装不在意:“这是因为这些穷破落嫉妒了,嫉妒得无以复加,谁都不能堵住那些眼红者的嘴。”但是在他收敛了作风,学习像贵族一样行事时,他仍旧没有被固守着古老世族的大门接纳,这种被排斥所带来的落差感,是他在波兰、佛罗伦萨或是全世界的任何地方拥有大片的宅第都无法弥补的,尤其他有了继承人——卡尔·霍克利。霍克利先生能够忍受自己被冷嘲热讽,却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儿子在那一批人那里得到同样的待遇,老霍克利要让卡尔一切都向“他们”靠拢,甚至要给他寻找古老门第,最好带着贵族头衔的妻子,通过这种融合,那一扇小小的,严苛的门也许就会为他的子辈以及孙辈打开。这也是卡尔觉得滑稽之处,老霍克利对着他说:“你要像贵族那样生活,完全按照他们那样生活。”这个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贵族公主却用苦恼的神情说:“我厌倦了现在的生活。”老霍克利极力想为他塑造的那种生活,古老的,传统的,像母国英国贵族那样的,是她所厌弃的。

      很久,卡尔才用干涩的声音说:“我真不能理解你。”她看着他,好像无法理解他为何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她说:“这一切是能够理解的。比如打卡西诺很有趣,你一整个下午都在打卡西诺,会不会厌烦?如果这一生都只能坐在这里打卡西诺,那又会怎样?你会不会想着换点别的,比如昆西康斯,比如别的什么……这就是厌倦了生活。”

      “那你想要哪一种生活?”卡尔问。

      “我不是想要哪一种生活,我喜欢多样化的生活,我憧憬过一切……看到女演员,看到萨拉·伯恩哈特那样的女人,听到她那无与伦比的嗓音,也曾梦想过我登上舞台,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说出那些饱含热情的台词。去波兰旅行的时候,第一次吃到了波兰小酥饼和犹太人面包,巴卡?巴布卡?长相和闻起来的味道分明都不尽如人意,吃起来却那么美味,那时就想,要是我是一名面包师傅,我可以一直给自己做美味的面包吃,我可能已经受够了家里的各种馅饼和黄油面包了。还有很多年前和父母一起去法国游玩,在那里看到了驯蛇女,无法向你形容她有多美,脖子上戴着金甲胄般的项链,皮肤黝黑,简直像埃塞俄比亚人,头发编成长长的辫子,后背到脖上缠着一条凶猛无比的眼镜蛇,她却好像闲庭信步那样逗着它玩,那一刻我曾憧憬过她,身上腿上缠着那些蛇,自若地走在人前…….”她一边说,一边露出幸福的神色。

      但他明显对此不感兴趣,甚至觉得她所说的太天方夜谭,异国奇志,转而打断说:“你现在的生活就很珍贵,是很多人羡慕也换不来的,你要懂得珍惜眼前的生活,而不是去过自甘下贱的生活。”他看到她紧紧地蹙起眉头,露出不太乐意的神色,转而又露出宽大却不重视的笑容,说:“好吧,朋友间意见相左是正常的,我不想和你辩驳什么,你也不要代替我母亲教育我。”

      她的态度骤然变化,其实起源于揭露订婚的饭桌,老霍克利突然和颜悦色地对罗丝说:“布克特小姐,明年的4月,你和卡尔乘船去美国,在费城订婚怎样?我们拟定了500个人在请柬名单上……”她其实内心深处早有准备,每个人也都觉得她心知肚明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包括布克特夫人。她也确实早已理解了,临到关头,被人宣告这一切,却还是不知所措地愣住了,一切都在这一瞬间急遽的变化,并且无可挽回,她下意识的看母亲,布克特夫人用一种优雅的语调说:“我和霍克利先生商量了非常久,这是我们共同探讨出的结果,你觉得呢,罗丝?”其实她共同探讨所负责的部分无非是什么伴娘的衣服,捧花的样式,以及英国的宾客好友名单。

      罗丝没什么可说的,也没有勇气当场站起来反驳婚事,那天后,老霍克利回美国了,而卡尔将会在次年的四月和她乘坐泰坦尼克号前去费城订婚。他的情绪变得很好,开始和她大聊特聊那艘史上最豪华,规模最庞大的邮轮——泰坦尼克号。卡尔对它怀有的自豪就好比亨利八世对玛丽·罗斯号,不是因为它是父亲出资所建,而是它头衔中带着多少之“最”。他说:“等船初次航行,我们刚好可以乘坐去美国,然后我们就可以订婚。”她的心情态度早已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听了这话,变得更加焦虑,但是面上一点没有显露出来,只是没什么反应的样子,他又问:“我给你送了很多裙子,怎么你一条都没穿出来?”宣布将去费城订婚后,他送起礼物来更加不手软,更加理所当然。

      她略显尴尬地说:“怎么能穿着新裙子马上出来呢?按照我妈妈的意思,新的衣服起码要压箱底放个几年,等时髦的风潮全部过去再拿出来穿。”

      他皱眉说:“岂不是这辈子都赶不上时髦了。”

      她说:“这就是‘传统’的力量,再说了,妈妈觉得追赶时髦是可悲的,只有老肯特街的暴发户,妓女以及外国人才那么做。”他可惜地说:“有一条委罗内塞绿的裙子非常好看,配上那条祖母绿的项链或者有一大颗绿碧玺的白金项链,就是上周送你那条,肯定会非常合适的。我还买了很多时髦的晚装,黑丝绸的,薄纱的,乔其纱的…….你和你母亲老是穿得像还活在文艺复兴一样。”她说:“因为我们家是传统的忠实维护者,其实我也不明白这有什么必要。可能是因为我们是一个很小很小,又特别闭塞的圈子,越是维护着某种心照不宣的严苛规则,越是能维护自己对大众的优越感。”

      他说:“等你到了美国,在家里,随便你怎么穿,我会让你随心所欲地穿最漂亮的裙子。”她又摇了摇头:“我是个爱美的人,但是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视美丽的衣服,我说这一切,不是为了让自己能随心所欲地穿时髦衣服,而且你…….一直在为我破费。如果你一定要花钱,不如为我买一些画吧,我正对毕加索感兴趣。”他说:“你可是我的未婚妻,花钱算什么。你说的那个毕加索,是什么人?”她找到了纸笔为他写下了几个画家的名字,然后说:“几个小画家,但是我很感兴趣他们的画,假以时日,他们会获得成功的。”他不以为然:“死后也许会的,生前或许要混在某些沙龙和客厅里乞讨。”她并不是很高兴:“我无意批判时间大浪淘沙的这种现状,我只是想说他们的水平是优秀的,我很欣赏。我的眼光是敏锐的,不需要那么久,再过十几年他们会举世闻名的。”

      “那太慢了,十几年,养育艺术家要那么多年才能回本,这是不划算的买卖。如果没法在年轻时就变得富有,出名,那毫无意义。五六十岁声名大噪,实在太迟了,并且还是最优秀的那一小批,艺术真是一种入不敷出的事业,不值得投资。值得投资的是那些已经出名了百年千年的名作,在市场上转手,从事名画交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好像在怒视着他,他便住了嘴,摊手说:“好吧,你的这些不花几个钱的小爱好,我会全部满足的,毕竟你是我的未婚妻。”他老是这么说,好像强调他对她某种的权利以及义务。

      她又不怎么说话了,所以卡尔老是觉得她是个难以取悦的女人,他可以给她买一堆画作,裙子,珠宝,她的笑容却不见增多,那不可能让她真的去做面包师傅和驯蛇女……那比什么都不成体统。没法理解她到底想要什么,怎么才能一直像开车的那天那样开心?没有办法彼此理解,为什么她不能像别的女人一样呢?捧上一束惊喜的鲜花就微笑,总是温驯自如地出没在所有她应当出现的场合里,大家要她来一段女低音,就唱一段,大家要她弹钢琴,就展示一下,说话的时候,附和最主流的意见,对那之外的看法露出惊讶,不赞同的表情……就像所有人那样,容易理解地活着。但是他看上她,难道不就是因为她复杂难懂,眼睛之中闪动着异质的光芒吗?

      他变得越来越想亲近她,她却逐日变得僵硬了,即使到现在,卡尔还是很清晰地记得那一次……宣布要去美国订婚之后,他越发喜欢在她身上花钱,也越发喜欢对她指手画脚,就好像他在她身上确实保有某种权利与义务。那天,她低着脖颈在膝上刺绣,他提议:“我们到庭院里走走吧,你在这里坐了一会儿了,刺绣也会累的。”她确实累了,于是起身,和他穿过道道门扉,庭院外面天气很好,还有一点点风,是那种神话一般的天气。草坪上有工人在修剪花丛,剪刀特别的大,他仍旧记得自己那天的想法,他突然想——想要是把那么大的剪刀放在罗丝脖颈上,然后收拢…….这是很奇怪的想法,但是他确实想象了那个画面并且摇了摇头。她说:“你为什么摇头?”

      他没有解释,反而呼唤她的名字:“罗丝。”她困惑地停住脚步,他喜欢发出她名字的那个瞬间,让他感觉念出她名字是在呼唤一朵玫瑰。他忽然掐住她的下巴——时隔那么多年,他仍旧记得自己那天的所为,因为那是特殊的一天,一种特别的情绪在胸中流荡。他那时逼迫她仰起脸来,使她不得不与他对视,她有一种微妙的被侮辱的感觉,冷冷地问:“你这是要干什么?”庭院里阳光晴好,好像踩在一片金绿色的羊毛毯上,头顶的细叶在无风中静止凝固,毫不荡漾,他只是想看她在阳光照射下的眼球,他看过很多人的眼睛,有些人的眼睛简直犹如玛丽??罗兰珊笔下的女人,又黑又深,在那种黑暗的注视中,就连卡尔都生出畏惧之心,然而罗丝有一双灰蓝的眼瞳,在阳光的刺激下,她眯起眼睛,冒出眼泪的时刻,那层透明的膜使她的眼球显得像赛璐珞质地的小球,他有一种冲动,甚至孩子都有一种冲动,当一个橡胶,或者什么别的材质的小球在手中时,就想要不断施加某种强力,比如戳爆它或者捏爆它,他现在也有同等的那种孩童般的冲动,非常专注地盯着她赛璐珞的眼球,最后在她的怒视中,他才收回了钳制她下巴的手。

      那一天起他的手心里一直充盈着那种冲动,路过布克特家装饰丝绒的墙壁,他想要在那种顺滑的延展中将其撕碎,丝绸的窗帘他也想撕拉一声撕裂。孩童在育儿房里,保姆丢给他们一块天鹅绒、丝绒、缎子、毛毯,他会怎么糟蹋它啊,用画笔,用手指,用任何东西将它糟蹋得脏污破损。他怀有那种想法的唯一理由,就是她的眼球太像一个赛璐珞小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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