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第二十五章 ...

  •   黄荆和植成乔是花季雨季的恋爱,很多事想起来都有些青涩稚嫩的色调。
      比如说,他们两个共处时,反而不是商量事的时候,大多数时间在沉默,或者东聊西扯,似乎分开之后才有心思讲旁的人,理别的事。
      这天,两人各自回到宿舍,洗漱完之后窝进棉被里玩手机,微弱的屏幕光从被子一角漏出来,打在薄薄的床帘上,才是他们俩讲正事的时候。
      “你爸怎么会有你的手机号?”植成乔本来不想称徐冬平为黄荆的父亲,因为黄荆并不承认,可是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代指这个人,索性这么讲了。
      他力求小心照顾黄荆的情绪,但浅斟细酌后,回过神来,其实这么久以来,黄荆本就坚韧,也没有表现得太介意,就当是为了语言经济性吧,这么称呼也没什么不妥。
      “之前我们留了电话给辛云奶奶和陈平奶奶,我还给村委会的徐阿姨留了一个,可能是他们给出去的吧。”
      奶奶现在一个人在家里,虽然黄荆和植成乔半个月回家一次,但仍然不放心,出门的时候总归有些惴惴不安,所以在开学前提着酒水和鲜果去找了三位长辈,留了两人的电话号码,拜托他们平时多关照关照奶奶,有什么事情也及时知会一声。
      “生活圈子交集这么多,想要完全隔绝是不太可能了。”黄荆看得比较开。
      “我明白,就是不希望他们影响你心情。”植成乔回道。
      人与人之前的感情,廉价和无价互为两面,亲密和生疏也就隔着一线之差。
      要说亲密,尽管有着无可替代的血缘关系,甚至就生活在一个村子,徐冬平和林湘琳要扔下黄荆也还是扔下了,简简单单就做到了不闻不问。十几年来,甚至没有谁能为黄荆或者王槐英讨个说法之类的,根本没人在意,村里有人同情,最多也是说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办法插手。
      但要说生疏,又有人拿出“打断骨头连着筋”这种说法来打马虎眼,徐冬平夫妇随随便便说两句什么,卖个惨叫个苦,可能村民又软下心肠,好似劝和一组父女关系也是功德一件,又松了口气。
      “我真的有些纳闷,难道做父母的总有最终解释权?所以村里的大人都会替他们多考虑。”黄荆不知道在问谁,“谁还记得我奶奶受的苦呢?”
      她没有说自己的苦,与她而言,习惯了父母的缺场,其实自己的怨愤并不深,只是很心疼奶奶。
      “感觉村子里的大人可能还对奶奶有些成见,总是觉得几十年前错在奶奶身上吧,不明白三个儿子怎么忍心赶母亲出家门,毫无愧疚吗?”植成乔有些不忿。
      “我读小学的时候,奶奶有次心情很差,睡觉之前跟我大致讲过一些。他们那个年纪,心里只有对父亲的崇拜,可能打心眼里看不起母亲吧,觉得父亲是文化人,有力气有谋略,觉得母亲的默默操持不值一提,嫌她平凡,嫌她沉默,嫌她不出色,不知道哪有脸嫌弃自己的母亲……”
      黄荆越说越睡不着了。
      “要是爷爷还在就好了……”
      谈到爷爷,植成乔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位儒雅坚强又满怀担当的男性,永远留在了壮年时期,在一个无比寻常的日子里离开了人世,倒在田间,甚至来不及和自己羸弱的妻子嘱咐些什么,也没有交代后事,就这样走了,猝不及防。
      “爷爷叫徐直。”黄荆看手机看得眼睛干涩,抬手揉了揉。
      “感觉有人如其名的意味。”
      “我也觉得。虽然我没有见过爷爷,但他一定是一个很好的人,才会让奶奶这样记挂。村子里多的是欺负老婆,看不起伴侣,动辄打骂的老爷爷,偶尔能听见奶奶婶婶们聚在一块儿咒骂自己的丈夫,但是我从来没听过奶奶这样说爷爷,也没有听过邻居们埋怨爷爷。”
      “他一定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植成乔又切换到了笨拙期,怕说错话,只好搭腔。
      “唉,说起来,爷爷和奶奶的故事,既悲伤又浪漫。”黄荆陷入难以说清的伤感之中。
      没有一个人能像王槐英一样了解徐直,他的故事留在奶奶深深的怀念里,二十来年的日日夜夜中,王槐英曾经怀着怎样孤苦和委屈的心情消磨时光。
      王槐英最痛苦的时候,黄荆还没出生,后来她被送到奶奶身边,黄荆看到的时候又太小,真正懂得的时候,又太迟了。
      黄荆还有记事本,还遇见了植成乔,从前的困窘有文字可以纾解,有人可以共享,但是没有人能分享奶奶的情绪。
      “植成乔,我真的希望快点出社会。”
      “很快了,再过几年就可以了。”植成乔发完这句话,又发了个拥抱的表情。
      “希望能一直陪着奶奶,她做女儿的时候不受宠爱,做母亲的时候不受待见,只有做爷爷的伴侣时,是最快乐的,但是这样的时光太短暂了,悲伤的后遗症甚至多过快乐吧……”
      “但快乐也是无可替代的,只有奶奶知道,她会记得的。”
      “说得也是。”黄荆轻声叹气。
      “我希望她的晚年安宁顺遂,所以我要很努力很努力。”
      “一定会的,而且还有我,不会有问题的。”植成乔这会儿又自信得很。
      “知道。”黄荆舒了口气,怀着感慨又庆幸的心情。
      “快睡觉,明天还要上课,下周末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植成乔发了个“放下手机”的大头表情过去。
      两人各自放下手机,仰面对着宿舍的天花板,转身时棉被和毛毯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被窝很温暖。
      黄荆昏昏沉沉之际,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能抵御冬夜寒冷的,除了厚实的棉被,还有露天时恋人的手心。
      转眼又一周,星期六早上,黄荆和植成乔搭第一班城乡大巴回家。离小坡还有一段距离时,两人就看见家门口来了一位老爷爷。
      王槐英没让他进门,两人隔着门槛石说话,奶奶的脸色并不温和,可见那人应该算是不速之客。
      植成乔放慢了脚步,疑惑地看向黄荆,黄荆微微皱着眉,似乎也不知道来人是为了什么。
      “是住在村子下面的老人,不知道为什么来家里……”黄荆说着加快了脚步,植成乔也跟上。
      “奶奶,我们回来了!”植成乔故意高声喊道,吸引两位老人的注意。
      两人靠近时,那位爷爷似乎有些尴尬,中断了话题。
      “江林哥,孩子们回来了,我要做饭了,你回去吧,以后没什么重要事不用赶来说一趟了,拖人工又耽误事,照顾好自己的娃娃就是了。”王槐英转移话题,这就是送客了。
      徐江林还想再说什么,但当着两个孩子的面,也不好意思再攀扯什么,只是客套地跟两个孩子寒暄了两句,就悻悻地离开了,转身的时候只留下一句话,“妹子,我刚刚说的事情,你再考虑考虑。”
      他走的身后眼神还流连在奶奶身上,黄荆越看越生疑,皱着眉,脸色很不好看。
      进门口,三个人坐在餐桌旁,奶奶给两个孩子倒热水,拿水果。虽然还没到饭点,但平时这个时候,奶奶就会开始张罗,安排洗菜煮饭的事情,而现在,三个人谁也不提中午吃什么。
      还是黄荆没忍住,直接问了,“奶奶,江林爷爷来做什么?”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
      奶奶不想说,黄荆也不多问,植成乔解围,说自己饿了,要先洗菜准备午饭。
      “算了,也不是不能说的事情。”王槐英叹了口气,下了决心,枯瘦的手臂搭在餐桌边沿。
      “小女的爷爷一走了之,那时候我还没有离开新屋,还跟三个娃娃住在一栋,那时候忙着操持成片成片的田土。徐……徐直他……”
      时隔这么多年,王槐英再一次在别人面前直呼丈夫的名字,根本藏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和哽咽。
      好像念出徐直的名字,他就还是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外揽下所有重活累活,在家从不多说一句重话,回到家教孩子功课,还会给王槐英买时兴的发绳和梭织长裙。
      王槐英地眼睛红了,黄荆也跟着苦涩,植成乔默默给两个人递纸巾。
      “徐直他走了,我才知道原来田里会有疯长的杂草,恼死人的虫兽,晒晕头脑的毒日头,我做女儿的日子隔久了,已经很久不吃苦,所以一直活在徐直包下来的小院子里,没受到大苦,娃娃们偶尔多嘴多舌一两句,徐直也会教训回去……”
      王槐英喝了口水,努力调整情绪,半晌,才接着说。
      “大忙时节,既稼又穑,田间的活太多了,花钱请了人赶工,但人家也有自己的活,没时间顾我们。娃娃们上学的时候没时间帮衬,放学了也不太愿意跟我下地,后来,徐江林也会跟着帮帮忙,我感激他,农忙后封了个大红包,表示谢意,也算是清了账。”
      她喝了口水,喘了口气,继续说。
      “徐江林和徐直同姓,论起来,早几十年,可能是连着亲的,他的老婆生了娃娃又跟着人走了,算是年纪轻轻就过着鳏夫的生活,一来二去,闲话就越来越多,解释不清。后来,在田间干活,又故意闹事的人起哄,我说是请他帮忙,封了红包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对这件事支支吾吾,嗯嗯哦哦的,还说些多的少的,这下那些多嘴长舌的人更加不信我的话,都以为我真和他有什么。”
      “等那些人走了,我质问他,他倒说,就按别人想的去做也没什么,顺着别人的话去过日子,也是他想要的,又说了些痴心痴肺的话,我急得烧心跺脚,后来再没找他帮过忙,即使他来,我也躲着,村里人又讲我这样那样……”
      “我一张嘴讲不过他们,春耕结束后,很多田土也不种了,徐江林好像是有些愧疚,又跑来家里劝说,我索性关着门,好一阵子,他才不再来了。”
      “后面的事就不讲了,没过多久,几个娃娃就把我赶走了,我搬屋,带着户口本去了镇上,多亏一张嘴,求着问着分离了出来,自己占一个本,挺好。”王槐英抹了抹眼角,继续道,“家散了,钱分了,地也划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不事农桑,日日夜夜心里没个着落,那种滋味,像是掉进了田边那口矮井,明知道爬两脚就能出去,还是昏昏沉沉地溺在水里,花着徐直留下的钱,准备等到哪一天随随便便死了也就算了。”
      “日子过得快啊,春宁、夏安和冬平都生了娃娃,都在村子里,他们设宴摆酒的时候没人叫我去,我就知道有孙子孙女了,但不知道会有一个送到我身边来,后来我看娃娃可怜,就带着长大了,那些钱存死了定期,又开始捡起锄头干活了……呵呵,讲实话我偶尔碰见过儿子、孙子、孙女,小娃娃们现在见到我也会远远叫一句,当然,有时候也不叫,唉……”
      “一下子又说远了……徐江林见你们不在家了,又来说旧事了。其实我心早就定了,二十多年前没理他,现在更不会了。他只顾自己的心思,也没管我的心思,当年我这样在意别人的闲话,急得咬牙切齿,他倒是欢喜得很,恨不得我赶紧被别人推到他家里去,什么心思我看不懂?再退一万步说,老妪家命虽然苦,但有一件命好的事,就是见过徐直这样的人,过了十几年好日子,后来再没觉得别人好了……”
      “说多了,我出去摘点黄荆条,等下洗猪肚,中午炒猪肚丝哈,小女先洗洗菜,小仔帮着煲饭吧……”
      王槐英说着就走出门了。
      黄荆不想打扰奶奶,点了点头。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事,黄荆这才知道,虽然自己和奶奶生活了十几年,但各自还是有埋在内心深处的苦楚。
      黄荆没有把嘉禾中学的肮脏事情告诉奶奶,奶奶也没有把沉疴旧疾揭露给自己看。
      “我是不是不该问奶奶?”黄荆怔怔地问植成乔。
      植成乔顺了顺她有些长的头发,“不要多想,你没有逼问奶奶。对奶奶来说,徐江林一直打扰,扯出了她心里的往事,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倾诉,还好你是理解她的对吗?没有人会比你更理解她、心疼她,连我也没法像你一样。”
      奶奶迟迟没有回来,植成乔打了个电话过去,“奶奶,你在村子里散步吗?”
      “诶,小仔,我走走,这就回来……”王槐英的声音还是哑声哑气的。
      植成乔听破不说破,制止道,“奶奶你再逛一会儿吧,今天天气好,你晒晒太阳,午饭我们来做,猪肚我来洗,黄荆会炒的,晚点我给你电话,到时你再往家走吧。”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好。
      中午将近一点,两人才把午饭做好,黄荆坐在餐桌前,看手机里存在的零钱,若有所思。
      “别看了,准备吃饭了,苦着脸干嘛呀,好不容易回家。”植成乔抽走她的手机,放在电视柜上。
      今天听完奶奶说的一番话,黄荆一直胡思乱想,从小时候想到现在,又想到毕业,想到工作,然后就开始担心柴米油盐酱醋茶了。
      被植成乔一说,她也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
      过了一会儿,奶奶回来了,她还穿着刚刚那件暗紫色的旧棉服,带着老式毛线圆帽,不同的是,手上抓着几根枝条,枝头上白花绽开,和暗色的布料形成鲜明对比。
      “奶奶,这才12月中,哪来的梅花啊?”黄荆起身问道。
      “谁说不是呢,我本来瞎逛,到了一片旧田,那片田你爷爷以前会去打理,现在已经荒了,野草比人都高。那块地在水西塘和常陵交界的地方,地势低一些,可能是因为降温早,旁边的花已经开了,而且到了梅花二弄的时期,好看的很,我看地上有几束枝条,估计是回家的牛啃下来的,就带回来了,在半路的溪边湃了湃,小仔来,找个瓶子插起来吧。”
      王槐英边招手边说,笑得开怀,脸上不见一丝一毫伤感之色。
      黄荆忽然想到一句诗,怎么说来着?
      植成乔好像能读心似的,照着手机开始念:
      “荒村野水小春时,纵有梅开人未知。是邓深的《早梅》。”
      黄荆有点惊讶,又觉得好笑,“你是诗人还是调解员啊?”
      “都不是,我是万事通。”植成乔扬眉说道,找了个旧旧的酒瓶,把花插进去,放在餐桌上。
      “饭做好了啊,我洗洗手,你们先吃,别等我。”王槐英把棉袄脱下,放在椅子上,然后卫生间走去。
      “黄荆。”
      “嗯?”
      “搜索引擎上写了句注释。”
      “说什么了?”
      “山野早梅,比家养梅花更珍贵,更耐寒,也更清美。”
      “哦,”黄荆支着胳膊,配合着问他,“你想说什么?”
      “奶奶看了这么美的花,心情已经切换完了,所以好好吃饭吧,你也是,别瞎想了。”植成乔煞有介事地说。
      “喔。”黄荆不置可否。
      王槐英进了小厅,笑呵呵的,仿佛放下了胸中巨石。
      “快吃饭吧,吃饱早早休息,明天带你们一起去看一树一树的梅花,看完呢,你们安心去上学,我去辛云嫂家里帮着做腊菜。”
      三人对视一眼,然后心照不宣地埋头吃饭。
      说起来,黄荆才发现,今年气温确实降得早,但是黄她心情却出奇的好。
      可能是因为,寒冷的天气适合牵手,适合紧凑,适合抱团取暖,有些话不必挑明,懂的人都清楚。
      就像山野里的花和树,年年月月见证人情冷暖、自然演变,它们的沉默意味深长,各种规律和道理都藏在他们的纹理和果实中。
      人呢?人的感情也差不多,印象和感觉都在时间和记忆里流转,苦乐都能揭过。
      有人振臂高呼,讲爱恨情仇,也有人经年无言,但都能互相理解。
      王槐英一家人倒是折中,在彼此面前随时可以推心置腹,在外人面前坚持缄默不言。
      如果放在植物世界,这可能会像年轮一样,成为一种没人细谈,人人认定的规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