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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何必归故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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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重此次所接任务的信物乃高生的另半截舌头。早先起了不愿伤害高生的念头后,便也知道任务应当不会完成了。
可当她进了里屋,却看到了桌子上,锦盒内,盛着的青鸟软舌。
重景正取了清水洗濯双手。水流顺着手背缓缓流下,五指交握,再交错而过。
最后用仙术沥干。
他走至榻边,左手卡住高生下颌,让他张开嘴,右手探出两指,缓缓伸向口中。
指尖涌出些许仙力,探得舌根,快速将其斩断。
血沫从高生嘴角不断涌出,又被仙力轻轻拭去。
“时重,锦盒取来。”重景抽出手指,转头看向时重。许是她的脸色太过惨白,顿了顿,又接了一句:“我已封闭他的五感,他不会痛。”
时重怔怔点头,疾走两步取了锦盒递给他。
仙力禁制被解,青鸟的小舌瞅准时机蹦了出去,又被一根无形的线拽回。
仙力裹在尖舌上,缓缓送向高生口中。
重景神色平静,睫毛低垂。动作轻缓却轻而易举将舌接上,最后又施以法术让其形似凡人的舌头。
放开卡住下颌的手,直起身。
他将锦盒递给她,淡淡道:“这物任你处置吧。”
他又转身。
“若你要回风雨楼,可稍待一日,我送你一份大礼。”重景悠然道。
东来引水换了之前的,他垂目细细清洗了一番,这才慢慢往外走。
时重不由想:大礼?该是什么大礼?
又想:大礼,送予我的?
任务之期为三日,此时已过半。离考绩也还有两三日的时间。而这锦盒内装的东西,无疑解了她的困境。
时重想了又想,自心中叹了口气:既然重景仙君都如此说了,那再待一日又如何?反正,回到风雨楼也没什么好下场......
倒不如,替高生解决了高安这个大麻烦......
重景看着气喘吁吁,愤恨不已的蛟怪,微微一笑:“累了么?”
本以为无人之时是一个逃脱的可趁之机,蛟怪想尽了法子,又是妖力,又是魔气,都无法腐蚀这缚妖索半分,最后情急之下,还想用嘴去咬,自然也无济于事。
平白折腾了一趟,倒更落下风。蛟怪免不得吹胡子瞪眼。
可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珠子骨碌一转,又笑眯眯:“累了又如何,会给我口水喝吗?”
忽听门内清脆的一连串水滴入杯盏的声音,而后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位粉衣少女,手中端着一杯茶,正是时重。
蛟怪诧然看她。
只见得她脚步稳重,越走越近,待到跟前,伸手过来,将杯盏向他一递,同样笑眯眯道:“喝吧。”
那杯盏恰恰停在了蛟怪额头正前方,不肯低一分。
蛟怪气得嘴唇颤抖,你看我有手喝吗?
最后十分硬气地把头一别,打定要做一个顽固小老头。
时重咧嘴一笑,不慌不忙将杯子往自己口中一送,慢慢啜了一口,神色真挚道:“既然不喝,那我可要问了。”
“你的大靠山什么时候到?”
“什——”
蛟怪猛地转头,惊讶地失了声,良久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字:“你们诓我!”
时重听了这话,回头看了看重景,对蛟怪这反应有些好笑。
不是知道这二位仙君是天官么?天官哪有好惹的?连我这个自由身都巴不得躲着走,你还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摇人......
却在和重景对上眼后,又在重景的注视下缓缓打了个哆嗦。
犹记得她就是被这仙君诓来的,继而“啧啧”两声,嫌弃这蛟怪一把年纪了还如幼童那般天真。
重景此时开口:“想来他今夜便至,我等在此恭候。”蛟怪越发气急。
东来提溜了蛟怪到一个角落,施了法阵将他围困起来。
又将之前他们刻意遗漏的五感封闭,这才懒懒打了个哈欠,抻抻腰,对重景道:“我可不守株待兔,洛水河那边还有烂摊子等着处理,我去一趟,顺便再探探他的虚实。”
重景颔首,他便化作一阵清风去了。
日头渐斜,院里光阴明灭。
忽略院中生着闷气的蛟怪和里屋沉睡不醒的高生,就剩下两人了。
不知何时,这一方小院内,被重景凭空变出一张石桌。再抬首,石桌上又静静搁了一盏茶,一卷书册。
风微微摇晃,送来一句清音:“之前是东来告诉你的?”
时重谨慎点点头,不知这位仙君是何意。
方才重景率先出去。东来拽住了她,叽里咕噜将他们的筹谋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后来又请她诈一诈这犟嘴的蛟怪小老头。
时重抿抿唇,觉得她行。
因为她实在看不惯他对高生的所作所为。
此刻她又抿抿唇,站在那里有些局促不安。垂眼看着眼前的淡青色衣摆。
她对他一直是惧怕的。只因她总有一种感觉,像是被他知根知底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被束缚,如影随形,挣脱不得。
“时重,脱离风雨楼后,你打算做什么?”
被这话惊到,她恍然抬头,看到这明灭光影里,那双静静审视的眼。
他轻轻笑了:“这么怕我作什么?”
唔......怕你好似是人世常情吧。
但她没说,忽然壮了胆子,小心提起一桩往事:
“仙君,我有一问,不知可否解答?”
重景轻轻颔首,端了茶盏送往口中。
他对茶挑剔的很,常叫宿齐不解。每每送来新茶,他都要连连发问:“日日喝茶,你不腻么?”
每次他都挑挑眉,笑而不答。
爱茶之人,自有爱茶之理。他品得出,不一定别人能品得出。是以这种无意义的问题,答与不答,皆看他心情如何。
此刻他心情正佳。
喝的,正是宿齐那柏昆山头一茬的云雾,泡茶的泉水,是他自己那座神山的玉露,千年才出一汩。
雾气蒸腾,渐渐隐住了他的脸。
时重道:“我初次下山时,仙君助我完成任务。可风雨楼规矩颇多,我之一问是——”
“仙君那时如何避过风雨楼的查探?”
重景叹了口气,神色诚挚而遗憾:“云墨令上要我死,那我便想着,在他们面前死一死。”
“却不知为何,只来了一只妖。那死便不必了,我擒了他上了一趟诛妖台......”
可怕,实在是可怕。时重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诛妖台在这两位仙君口中频频出现,仿佛是一个逗趣的小玩意儿。在他们口中完全听不出一丝血色之意。
看她脸色发青,抖抖索索,重景轻笑,轻飘飘道:“骗你的。”
嗯??
只见重景肩头忽地钻出了一个蓬松的小脑袋,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眨巴眨巴,笑得快要仰倒。
时重恨恨想,竟然嘲笑她?
重景在它跌落之际,伸出手将它捉在怀中,轻抚一遍,悠悠对它说:“就你会捧场。”
而后才抬了眼,看向时重。
潋滟的眸子里满是戏弄。
“诛妖台也不是什么妖都能上得。但那妖作恶不断,免不了要受刑狱之苦。”
他好似又变得平静下来,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时重仿佛听他低声呢喃:“杞临涧、诛妖台......”
肃杀、萧瑟之意,逐渐蔓延。
她竟从光风霁月的仙君身上,品到了一丝苦。
但这感觉转瞬即逝,对她,也对他。
时重问这个,本有别的想法。譬如,既然重景仙君能躲过风雨楼的验收,那她是否也可效仿一番?
可忽听他又慢悠悠补充了一句:“若你回风雨楼,或许能看见一具傀儡。”
顿时又偃旗息鼓。傀儡术,她还没学会......
重景慢慢看她。
她站在院中,在思索,看样貌不过十六七岁,浑身上下清清爽爽,正是最活泼动人,又最乖巧聪慧的时节。
她不习武,唯一用过的便是那根板凳腿。
垂着的两只手嫩白莹润,手心无茧,指甲圆润。她身量纤细,瘦得像是一条柳枝,风一吹便散。
她也爱笑,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可眸子里又沉重,透不出来光。
重景看了她一会儿,又将目光搁在书卷上,淡道:“不问了?”
时重回神,望着院落里,被风吹得细细簌簌的草药,有些心不在焉:“不问了。”
她想不起来要问什么了。
“既如此,那便该你回答我了。”
时重这才恍然一回神,想起方才他问的那句“脱离风雨楼后要做什么。”
避无可避,她只得思索。
要做什么呢?她想,她要回去。
高烧初醒,仿佛也叫醒了她迷迷糊糊看不懂的记忆。
尽管养父母对她极好,可当这好带着目的时,她便不得不一遍遍回味,那些嘘寒问暖中掺杂的恶意。
可心隐隐作痛,仿佛有根线在拉扯,拉扯得她头脑发痛,她又想,他们的好,起码让她不是无家之人......
她下意识拖拽思绪,将她从回忆中扯出来,扯进另一个雪天。
她叫时重,三百零三岁。生于一个茫茫雪天。
养母说,捡到她时小小一团,半边身子埋在雪里。叫不醒,抱不动。
她还纳闷,为何一个小女孩这么沉重?
彼时不知,现在也不知,只是在她偶然一次化了妖身后,才有一个懵懂的意识——
她如此沉重,应是与吸收日月光华有关。无形的东西,在她身上化成了有形,催生着她不断长大。
风撩起了她半边的发。
她慢吞吞答:“我不知道。”
仿佛是已经预料到了她的答案,她对上重景的眼,读懂了他的想法。
他在怜悯她,毫不遮掩。
陡然一惊,时重匆匆撇下眼,漫无缥缈的想:为什么会可怜她?
时重觉得,有一口气仿佛横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对面的人不答话,她便又自顾自地加了一句:“许是,干点挣钱的买卖便罢了......”
她不抬头,仿佛这样,风,叶,日光,以及对面的仙君,都窥不到她的黯然神伤。
她独自舔舐。
又漫无边际的想。
或许,她也能找到回妖界的办法。妖族寿命何其漫长,与其平平淡淡的过此一生,不如不枉这一妖身。
有一道阴影渐渐压盖下来,盖过她面前的光,压下她的冷淡沉默。
越来越近。
目光所及,是一双玄黑靴履,和淡淡的青色衣摆。时重愣愣抬头。
离她半尺远,是衣冠精致的重景仙君。不染纤尘,举止雅致。
他看破她的张牙舞爪,淡淡笑。
“这是你第二次下山。”
他缓缓抬手,轻轻在她头顶一拍。
时重茫然地想,重景仙君应是没有做过这种事的。不然怎么会拍痛她?
手一触即离,随即落下来的是他柔和的声音:
“等你第三次下山,我收你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