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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 9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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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与眠在家里住了十来天,元宵节之前,他买好了飞回北京的机票。
买完票的这天中午,在饭桌上,他随口提起准备回学校了。
外公外婆无一不是皱起眉头:“怎么这么早就开学了吗?正月十五都没过,不能晚几天回去吗?”
陈与眠低头吃饭,平静地回答:“学校里还有事情,要早点回去。”
外公外婆便没有再说话,张婉放下筷子看向他。
陈与眠安静地和她对视。
于是张婉又移开视线,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
陈与眠没有拒绝。
张婉张了张嘴,脸上浮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饭桌上静默了一会儿,倒是林江平率先开口道:“嗨,小眠学校有事儿也是好事!老师器重他呢!我们家小超念个书一天到晚就是在寝室睡觉,课也不去上!要是小眠跟他一样,小婉又要担心了。”
外婆接过话茬,言语间又是心疼又是不舍:“嗨,没事儿!我们也不要求小孩儿们以后挣多少钱,能找个安稳的工作,养活自己就成!主要是身体要好,健健康康就好!”
“哎,就是这个理儿!”林江平连连附和。
张婉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沉默着,又往陈与眠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因为宿海县的机场离家里很远,陈与眠走的那天,是家里开车送过去的。
陈与眠从家里拎着行李出门的时候,外婆正在厨房里收拾碗筷。
于是陈与眠在家门口停住脚步,回过头朝厨房里喊了一句:“外婆,我走了啊!我上学去了!”
外婆没从厨房出来,只是很大声地应道:“好!去吧去吧!放假了就回来!外婆给你报销车票!”
“好,外婆再见!”陈与眠难得大声地喊道。
外婆没有去机场送他。陈与眠想,老太太怕掉眼泪呢。
虽然说只是去念个书而已,外婆心里头担心。
陈与眠记得很清楚,一年前的那个大年三十,陈与眠从医院的病床上醒过来,在白蒙蒙的病房中,交错缠绕着的输液管因为药液的下滴而微微晃动,在模糊不清的视线中,他看见外婆花白的头顶,伏在他的病床前。
老人用双手捧着他扎着针眼的右手,眼窝深陷面庞之中,年轻时精致漂亮的双眼皮因为岁月侵袭而耷拉下来,显出一种深深的苍老和倦怠之感,看见他醒过来,老人失神的眼睛在一瞬间变得晶亮,泪水涌出来,顺着皱纹沟壑流下。
她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一直掉,捧着他的手的那双手,不断地颤抖着。
陈与眠都记得的。
所以陈与眠一直活到了现在。
林江平和张婉把他送到了机场,陈与眠拎着行李跟二人告别。
陈与眠转身朝安检口走。
“......等一下!”
他往前走了两步,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喊住。
陈与眠重新回过头,再次站到张婉面前,笑道:“妈,怎么了?”
林江平已经走远了一些,远远冲他挥了挥手,往车上去了。
只剩下陈与眠和张婉站在机场的入口处。
人来人往,行色匆匆,风尘仆仆,每一个人都在奔赴下一站目的地。
张婉今天穿了一件天蓝色的雪纺衬衫,配一条米白色过膝鱼尾裙,波浪卷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抹了一点橘色调的口红,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知性温柔的气质。
但她的神情却透露着不安,站在络绎不绝的行人中,抓着手提包的动作,显得有些紧张和局促。
陈与眠笑了笑,率先打破沉默开口道:“妈,今天这身裙子很漂亮,很适合你。”
“......嗯,”张婉扯起嘴角,尽量展现出一点温和的笑意,却很快敛起,眉眼间的忧虑不安难以掩饰,她微微仰起脸,看着眼前这个已然比她高出了一个头的儿子,再次扯出笑容,“去学校......注意身体,好好学习......好好吃饭......”
“我知道的,妈,”陈与眠低下头,语气温和,像是在安慰情绪不稳定的张婉,“我会好好的,放心吧。”
“......嗯,想回家随时都可以回......”
比起陈与眠那样波澜不惊的视线,张婉的眼神中,蕴含着太多太多复杂的情感,忧虑的、不舍的、埋怨的、心痛的,以至于她音调哽咽、难以自控,“随时都可以回家的......”
“明白的,”陈与眠说。
“但是......如果你在学校更开心的话,就呆在学校......也没关系的......”张婉说。
“明白。”陈与眠轻声应道。
“在学校好好学习......如果遇到有喜欢的女孩子......就......”
陈与眠笑着打断她:“不会有的。”
“......”张婉只是双眼含泪地看着他。
陈与眠难以区分,她的眼泪是哀求还是威胁。
“你知道的,妈,”陈与眠很淡地笑了笑,“我不会有喜欢的女孩子。”
“照顾好林政安,”陈与眠再次拉起行李箱,微微颔首,再次重复道,“照顾好......弟弟。”
他轻声道:“也照顾好自己。”
万米高空,一千公里,从宿海直线飞回北京。
陈与眠想,很自由,像江枫一样自由。
就像江枫说过的,爱使人心灵安定,但行为自由。
*
开学之后,陈与眠的生活再次变回三点一线,宿舍,图书馆,食堂,几乎每天的生活都过得和前一天一模一样。
秦临看得啧啧称奇:“你是真的一点儿娱乐生活都没有啊?你一个月30天、早中晚三餐都吃食堂,你真狠!”
“......”陈与眠淡定地在书桌前修改着pre要用的ppt,说:“......也没有,我周六周日去做家教,有时候会在外面吃。”
“太狠了,真的,太狠了,”秦临感慨道,“你说你这一天三餐吃食堂的,也不花钱,还每周做那么多家教干什么?家里克扣你生活费了?”
“......没有的,就是......”陈与眠摇摇头,稍稍沉默了三五秒,笑了笑,“可能以后要用钱,现在先攒一点。”
他说的是实话,张婉每个月往他卡上打的生活费绰绰有余,老陈在他小时候给他存的压岁钱、成长教育基金之类的存款,家里也没有人动过,密码是他的生日。
......但是以后可能还有很多要用钱的地方,陈与眠想。
伦敦的房租已经涨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其余的物价水平也很高,连地铁的票价都维持在一个离谱的高度。
如果以后有机会......如果以后一定要去伦敦念书的,现在能攒一点是一点。
秦临也没再多问,又一屁股跌坐回床铺,仰着脸玩儿手机。
陈与眠继续做ppt,搁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起,他顺手拿起来点开,视线仍然停留在电脑屏幕上。
是一封邮件。
陈与眠点进去,本以为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广告,然而在看到发件人的那一瞬,足足有一两分钟的愣神。
发件人是小云。
邮件内容是一张图片,因为是以附件形式发送的,手机界面不太好查看。
陈与眠放下手机,从电脑端登入邮箱,查看图片。
即使下载了原图,图片像素仍然不高。
是一封手写信。
陈与眠一眼认出,是小云的字迹。
雪白的A4纸上,字迹清晰娟秀,像是出自哪位十六七岁的少女。
陈与眠轻微一笑——十六七岁倒是没错,但是小云是个男孩子,且体格粗壮,眼睛大大的,五官端正,却总是不刮胡子,顶着一下巴参差不齐地往外嗞的胡茬,脸上难免显得有些邋遢。
小云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
他告诉陈与眠他叫小云的那一天,窗外是一场大雨,整片天空都被纷杂的雨水笼罩,灰蒙蒙一片,漫天阴云密布,显得死气沉沉。
陈与眠正睡在病床上,视线空荡荡地在窗外飘荡,漫无焦点。
他突然走到陈与眠面前,探出手,在陈与眠眼前挥了挥,神采奕奕地说:“你好,我叫小云,你叫什么?”
那是一个很长的梅雨季,宿海已经有长达半个月的时间,没有照过太阳了,在那些无人关注的角落里,青灰色的霉菌肆意繁殖,总是湿漉漉地挂在阳台的衣物,成了滋生细菌的温床。病房里也难以避免地萦绕着一点湿臭气。
缺少阳光的滋养,医院里的许多病人,都比往日更多地消沉下去。
但是小云就这样笑容满面、兴高采烈地站在陈与眠面前,手舞足蹈地问:“我叫小云,你叫什么名字?”
陈与眠搭在膝头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静默了片刻,他抬起脸,冲小云笑道:“江枫,我叫江枫。”
......
信中小云的口吻一如当时,粗犷的外表之下,言谈举止却更接近于妙龄少女。在住院期间陈与眠也隐约听闻小云的病情,似乎是人格分裂。
所以,这个天真烂漫、心思细腻柔和的小云,究竟是他的主人格,还是副人格呢?
陈与眠不得而知。在和小云社交的过程中,二人都保持不约而同的默契,对于对方的病情,保持礼貌的距离感,浅谈辄止。
一年之前的那个宿海的梅雨季很快过去,之后的陈与眠因为病情未见好转,转到了省人民医院接受进一步的治疗,和小云的友情,也和来去匆匆的雨季一样,似乎转瞬即逝。
“江江......”
秦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陈与眠身后,无意间瞥过陈与眠的电脑桌面,见他全然一副失神的表情,不由得多瞟了两眼。
“看什么呢与眠!”秦临双手搭住陈与眠的肩膀,脑袋好奇地从陈与眠肩头探出来,“看这么入神!”
“......”
“江江......这是谁写的信吗?”
“......没什么......”陈与眠笑了笑,平静地关掉邮件,“是以前的一个朋友写给我的。”
“嗯?你叫江江吗?你的小名?”秦临问,“我还以为你的小名会叫小眠啊眠眠啊之类的,为啥叫江江啊?”
“......”陈与眠退出邮箱,重新打开ppt,对于秦临明显有窥探隐私之嫌的问题并不介意,只是稍稍错了错肩,身体前倾靠近电脑屏幕,作出认真伏案学习的姿态来,但仍然耐心回复道:“没什么,就随便取的笔名。”
“噢噢,这样,”秦临挠了挠头,见陈与眠投入到学习中去,识趣地不再打扰他,趿拉着拖鞋走出了寝室。
另外两个室友还没回来,秦临出去之后,寝室里陷入寂静中。空调打得很低,冷风呼呼地吹送冰凉的气流,然而酷暑的热意仍然从无法紧密闭合的门窗缝隙以及薄薄的墙体不断渗入,难免使人感到一种难耐的燥热。
秦临刚刚的问题还萦绕在脑海。
所以,在小云问出口的那一瞬间,梅雨季泛滥的那个春末夏初的时节里,从陈与眠口中蹦出的名字,是江枫?
他说:“江枫,我叫江枫。”
在病痛肆虐的梅雨季,在那个神思恍惚的酽春的尾巴上,夏天翩然而至。
而在雪白的病房中,冷色调充盈全部视野,他因为严重药反,躺在床上无法起身。
在那样漫长的光景中,他说,江枫,我叫江枫。
他从这种虚妄的幻想中,竭力汲取一点继续往前走的勇气。
在小云无数次喊出江枫或者江江这个名字时,他从每一个这样心念一动的瞬间,获取似乎江枫就在他身后的错觉。
这样,就可以继续往前走一点。
再走一点。
往前走。
别回头。
去走你的锦绣前程。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站在你的前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