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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五分之一的生命导入现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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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四十岁之前,我都会经常冒出一个从记事起就不停在脑中循环的想法——我希望我像妈妈的梦想中那样,在出生后的三个小时内平静地死去。多年后母亲的具体想法我不得而知,但这个小小的愿望几乎伴随了我半辈子,之后还会不会继续也很难讲。
我是看着父母的照片长大的。父亲的照片尤其少,我的记忆里只有三张,一张是他穿着学生制服的单人照,一张是穿着和服的婚礼照片,还有一张穿着西装,据说是他和我妈妈第一次相亲,用来交换的。等我真正见到他时,他的样子已经和照片中大相径庭,变得秃顶、满脸皱纹,还有啤酒肚。我因为无法把这个人和照片里的父亲的形象联系起来,也不少挨打。母亲的照片则更多些,从满月的婴儿照片再到怀孕的纪念照,被外婆整整齐齐地放在一本厚厚的相册里,当同学在看《圣斗士星矢》和《七龙珠》的时候,我的娱乐活动就是等待外婆把这本相册从书架的最里层翻出来,一遍又一遍地讲她的长女,我的母亲,在御茶水女子大学附中的学生经历。当然,她也会讲些和歌啦,清少纳言啦,紫姬啦,源义经啦之类的东西,再慢慢地把话题转移到她的祖先身上。如果早点问我,我也许还能想起来什么,但现在我是一概讲不出来了。
在外婆的口中,“上杉”是个独一无二的姓氏。其实我听同学说,有个漫画书里的男主角也拥有这个名字,但回家告诉外婆后,得到的只有一顿毒打。在她看来,我所冠有的“上杉”二字,是绝不能与那种东西里的那种家伙联系在一起的,我必须时刻维护它的高贵,为这个姓氏再添一份荣光。我对高贵和荣光和棒球英豪一无所知,只能跟着外婆的指示抬高下巴,然后把那个关于棒球的恋爱故事稀里糊涂地贬低一通,这也导致我六年的小学时光变得非常辛苦。现在想来,还不如借着上杉达也的风头,给自己的童年留下点柔软的痕迹呢,反正我一辈子也不会火遍日本,谁给谁增添光彩真的很难说。
对于小孩子来说,六年的小学时光实在很难熬。即便外婆一直住在汤泽町,我还是转了四次学校,最远的一所要坐三十分钟大巴车。每到一所新学校我就会经历一次新的折磨,然后慢慢习惯在卫生间吃饭团。分外漫长而又无比匮乏的童年,让我青春期之前的人生也变得像雪一样空白,被送到京都后,看到照片里那对生育我的夫妻变成真实的人类,我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到高楼我会心悸,看到广告牌我就发抖,坐地铁我就躲到最远最远的角落,死活不肯把票交给票务员。他们还带了另一个孩子,比我小四岁,聪明伶俐,教会我最基础的都市生存守则——第一条就是要做男人。他是上杉夫妇要的第一个儿子,取名为光宙,后来被我叫皮卡丘。他们很爱他,我也是。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叫他们“家人”。光宙始终叫我姐姐,哪怕最生气的时候,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上杉夫人经常哭着说“我没有你这个女儿”,或者说“你再怎样怎样就和你断绝母女关系”,我想既然她经常这么说的话,那么我们应该还没有彻底断交。上杉先生很少对我做出评价,他不怎么理我,也不怎么理上杉夫人,在家里更像一个透明人。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和他们共同生活了六年,其实也和读小学的时光一样久远了。很奇怪,我总觉得,同样的时间,小学的日子就显得格外的长,也许,我下意识把上学前的那段岁月也划分到里面了吧。
废话连篇的以上,是我会在自传里修修改改写出来的简单自我介绍。入学时和相亲时的版本会更规范一些,还要讲下家庭年收入之类的。我不喜欢过于功利的介绍,所以之前面试的时候也经常拿差评,因为讲到三围的时候,导演说我脸上的表情和打折苦瓜没差别。我也很少有兴高采烈向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一般来说都是别人这样向我介绍他们自己,比如说在东京生活的那位,和我同名的弟弟仙道彰。他比我小一岁,遇见他的时候还没发育出对异性的排斥,再加上家教好有礼貌,让所有人都对他特别有好感。仙道夫人高中时期和我妈妈是同窗,因此,接我来城里的那个假期,我和光宙被大人带着,又到东京去玩了一圈。仙道彰性格很随和,哪怕是我这样的怪胎,他也以礼相待,临走前还装作开心。其实我早就知道,第一次见面他一点都不喜欢我,因为我不愿意管他叫阿彰,只管他叫Aki,还逼光宙也叫他Aki。谁叫我们两个名字一样呢,要埋怨就去埋怨两位妈妈好了。
在大人们的要求下,仙道彰无奈地教我们打篮球。实话实说,我和光宙都不是打篮球的料,让仙道彰玩得很没耐性。为了让他也开心起来,我们放弃了篮球,跟他到他所谓的秘密基地去玩了竹竿垂钓。在那里钓上来的鱼可以让老板加工成食物,只需要在租钓竿的费用上额外再付一小笔钱,仙道彰非常热爱这项活动,也引着光宙走上了垂钓之路。大人们找不到我们,急得四处乱转,看我们吃得肚皮滚圆地回来,当然揪着仙道彰的耳朵训了一通。仙道彰跟我们偷笑:至少父母没发现秘密基地。我则无情地揭示了真相,这些虚伪的大人早就知道我们去哪里了,可是为了让你能继续去那钓鱼,以后能更安稳地在那里抓到你,他们假装不知道。那天仙道彰一上午没和我说话,原本很有希望嫁入仙道家的我也毫无意识地把这条路封死了。
妈妈之前教育我们,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出生时就决定好了朋友和敌人。我觉得非常有道理,因为我的名字念作Akira,如果和牧家联姻,全名会变得非常难听;而仙道家的孩子也叫Akira,一旦结婚不管跟了谁的姓都会分不清。我觉得这是一个很不错的笑话,结果被妈妈甩了一巴掌。原本没那么认真对待婚姻大事的我,心里却隐约给对方设下了一个标准,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打我。再后来,随着我的体格和脾气一起见长,标准增加一条:就算我打了对方,对方也不可以打我。非常赖皮,但是从小到大人家都是这么教我的,我也努力改过,感觉是刻在骨子里的劣质基因,只能等吃大亏的时候再改,或者别人包容我。
回到京都后,也没过多久,我知道了上杉一家对我的态度为何如此冷淡的原因——有神婆说上杉家长子的命运欠打磨,克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不能在家人身边长留,于是他们遵循掷筊的结果,把我放在了外婆身边,然后沉浸在获得了光宙的喜悦里,把我忘记了。原本,辉的名字也是要给光宙的,只可惜当时没能想出我用的备选名,只能把它安在了我的头上。光宙哭闹着不肯改名,这个辉的名字才得以幸存。哈哈,我的人生都是拜别人恩赐和施舍才得以延续至今。
我要靠药物才能进入正常的梦境。一旦少吃半粒,我就会陷入一种清醒梦的状态,我偶尔怀疑,我以为是现实的人生其实是一场难以清醒的噩梦,而清醒梦里的一切才是我应该过的生活,而梦中的人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用化学物质把我留在了这里,忍受着长久的孤独、恐惧、自我厌恶、失眠、心绞痛还有好多好多我原本可以摆脱的东西。我原本应该一直留在雪原上,身边永远是冬天,举目所望,只有厚厚的积雪和热乎乎的溪水,这才是我该存在的世界。感觉我像是一个瓷娃娃,被随便地从哪里拿出来,又很随便地摆在哪里,想怎么放就怎么放,环境换来换去,我哪里都可以存在,但是哪里都不属于。我不喜欢一个人看电影,面对那些似是而非的景象,这样的异样感会加剧,我更像是一动不动的人偶,看着时间和空间都在我眼前飞速流淌,这让我感觉格外恐惧。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表达了什么。我只是觉得居无定所,一切都非常虚假,没有任何东西能被我抓在手心里。
心理医生说这大概是童年阴影的关系吧。我说,我从来没觉得我的童年有什么阴影啊。我觉得它雪亮雪亮。他笑了,说不是那个意思。他又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反正就是父母的过错。听别人数落他们倒也没有让我觉得那么轻松,做心理咨询和找牛郎也差不多,心灵鸡汤从胃一直灌到喉头,找到爱听的就给他开个香槟塔。一想到我竟然那么早就开始给这样的人送生意,脸上还是忍不住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也许人生与现实之间就是靠着这样的小笑话勉强联系,如果再没有如此这般的聪明才智,我的性命可能在十七岁之前就跟着新潟的雪花一起飘走了。
新潟——外婆。京都——光宙。东京——仙道彰。我也为他们连好线。我靠着这些线找到一点活在现实中的感觉。虽然不想承认,承认了会被笑话,但是我享受这种被牵绊的感觉。有时候我确实很想死,但有时候我也真的很想活下去,回看我贫瘠的人生,还是想,也许接下来把它弄得更丰富一点比较值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