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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天堂或地狱或新宿 ...
直到放榜前我都被锁在房间里,与一架已经弹不出声音的电子琴作伴。平心而论,这样的日子并不算太糟糕,只可惜他们也没收了我的漫画书和杂志,每天只能对着应试指南发呆。父亲头一次陪着我一起去了东京的考场,在东大的食堂里,他对着红彤彤的拉面汤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不好。”
我能理解“不好”,无法理解的是“这”。这是什么?
他一向沉默寡言,哪怕母亲反复追问,他也总是一言不发。在过去的年代,沉默是男人最值得欣赏的美德。我想到一些所有人都试图避之不谈的东西,也许沉默并不是他们所追求的,而是无从选择所导致的,最后的保底。拉面汤很辣,父亲早已习惯清淡的口味,不合规矩地放下了筷子,碗底还剩了不少。我扯过碗,在他复杂的目光下把它们吃掉了。
我说:“我想买新衣服。”
父亲看了我一眼。我很少向他要钱,也很少和他交流。陪我来这么远的、虚假的首都,他早已坐立不安。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却无比平静,甚至可以像其他的孩子一样,让他放开钱包,给我礼物。我说不上来这究竟是为什么。他跟着我的脚步走进商场,脸上所佩戴的,还是一副无悲无喜、平静淡漠的表情。我在试衣服的间隙打量他,他毫无反应,只是一个劲儿地喝水,就像我不存在,他也只是口渴罢了。我真想抬高下巴,对皮笑肉不笑的店员说“试过的全都包起来吧”,把自己梦中无数次猜想过的公主一样的生活拉到自己的身上,但事实是,这些衣服并不好看,也不舒服,买下来毫无意义。我最终选了一条小礼服裙,父亲没做任何评价,只是乖顺地递上信用卡。
这样的人在控制着我的人生吗?我心头仿佛有火苗蹿起。凭什么呢?凭借着账户上的那一串数字,凭借着一个姓氏,几间宅邸,多少面积的土地,几次聚会。凭什么呢!为什么这些东西会落在他的手中,为什么这些力量会落在他的手中!
为什么即便如此,我还是饱受折磨?
我顿时想把口袋摔在他的脸上,或是无辜的店员的脸上。我想砸坏这片光亮的橱窗,把货架上精美易碎的东西全都扫下去。带着一颗残暴的心,我破坏似的购买着化妆品,就好像它们已经被我摔碎。走过一家又一家商铺,店员的表情也越来越恭敬。可我没能得到任何满足。太奇怪了,为什么没人跟我说说话呢,说说钱以外的东西……
“今天,花的有点太多了吧。”
“还好。”父亲看了看身边的袋子,便又陷入了沉默。我轻轻踢着脚边的袋子,里面装着一支手袋。现代社会的形式主义——他们用盒子包着袋子,再用袋子包着盒子。父亲看着我没有力量的破坏,主动开了口:“我知道,你买了这些东西,一定会好好利用。你一直是这样的孩子,到大学之后,也要继续保持才好。有什么想要的,就尽快趁着这个功夫,多多尝试吧。等你成人了,要是误入歧途,家里人会怎么看你呢?”
你们现在是怎么看我的?想必也不过是“乖”或者“不乖”,考得上或考不上京大。我从来没被你们期待过,所有针对我的教育不过是为了防止落入别人的口舌。如果我现在就死了,也绝不会有人为我掉一滴眼泪。你们就是这样一群人。所以干嘛生下我?
可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的死也变成了一个大笑话。就连死也没有办法让他们多看我一眼,我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他歇够了,站起身,示意我跟他离开。我把手里的袋子交给司机,透过墨镜,我隐约觉得,这个叫不上名字的男人正用一种不像在看雇主的眼神打量着我。等坐上后座我才发现,那并不是他的眼睛。后视镜里也反射出那样的眼神,略带鄙夷,略带嘲弄,看了就让人愤慨。可这是我的眼睛。我竟然一直在用这样的眼睛面对着这个世界。
难怪有人会恨我。我也会恨我。
再之后就是被锁着。买来的那些东西全权交给了母亲,发现我刚考完试就急着打扮,她自然是怒不可遏。如果我的考试成绩让她满意,她或许还会把我放出来,可惜,不管是她还是她带上的那些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京大的录取榜单上缺少了我的名字。我的禁闭又无期限地延长了。弟弟原本是同情我的,后来也慢慢的,在母亲的教导下鄙视起没能达到家族的要求的我。不知怎么,我头一次生出了宽容的念头。也许,和他一样大的时候,我也想过在未来把外婆和同学远远地甩在身后,再用那种轻视一切的态度面对世界,既然如此,如今我困顿,也没资格嘲弄这些幼子。
虽然不能出门,但每天的运动还是要做。在保姆和弟弟的监督下,我每天要来到院子里,晒着太阳跳绳,或是做体操。在保姆的提醒中,我察觉到母亲又在尽力铺设的道路——她要物色女婿了。在此之前,她要先尽情地对我塑型。我的丈夫只能选择,不能调/教,而我却可以被她大刀阔斧地修改。明明我还有我自己想走的路呀!
“妈妈。”晚饭时,我叫起了她。上杉夫人抬起头来,勉强挤出的笑容也彻底垮下了。
“什么?”
“……东京的大学,没发录取通知吗?”
“哦。”她的眼睛轻轻转开,“是有东京来的信件,不过不是什么大事。”
“我还报考了早稻田、庆应和上智。一封信都没来吗?”
“谁知道呢。反正没有京大的。”
其他人窸窸窣窣地喝起汤来。为了让我保持身材,我的晚餐比其他人要少一些。我早已吃完这顿施舍给我的粮食,却还要坐在桌边,看着他们对我指手画脚。手指无意识地抽搐着,我想扯掉桌布,对着他们大叫,要我的信,我的机会,可我又害怕母亲其实从未欺骗过我。直到弟弟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起身子,母亲这才起身,温柔地送走弟弟,把我领到她的房间,飞快地晃了一下抽屉里的信封。信封上一闪而过的“早稻田大学”让我松了一口气。
“汇款单我会在时限内提交的,你不要管其余的问题。”她把这封厚厚的信件塞回抽屉,用小钥匙锁了起来,“证件都放在我这里。我不会让你不去上学,但也不会让你到东京瞎跑。你的行为太放荡了。”
“放荡”一词被她咬得极重。我低头不语,内心却暗笑起来。她才知道到什么程度,就已经对我难以忍受,如果发觉了更多,估计会直接崩溃。好不容易感受到对方的情绪,我总算在关系里扳回了一局。她把我推出房间,让我给弟弟准备睡前的热牛奶和营养补剂。这些事自有保姆去做,但她偏要放在我身上,说是要磨炼我的性子,更深层的原因是想让我学着做主妇。端着热牛奶和复合维生素,我来到弟弟的房间。他玩着手中的玩具,看也不看我一眼,“放在那儿吧。”
我直接把杯子和药片放在他的床头。他们只让我把牛奶拿来,并没有要求我看着他喝下去,我也做不到。找了个空位,我随便拿了个枕头坐在上面,看着他自顾自的沉浸在自己编织的世界里。光宙持着两辆小汽车,嘴里喃喃念着属于两方的台词,“到底谁会赢呢?啊!你干嘛坐在那个枕头上!那是我要坐的!”
“反正我都要嫁人了,以后再也不会坐你的东西。”
“那也不行。”他急匆匆跳下床,用力扯着我坐在上面的枕头,“就是我的!你什么都没有,那是你自己的事!”
我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把枕头丢还给他。光宙干嚎起来,“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好啊。”我挑起一边眉毛,“那我就去死。我是为了你去死的,给我记住了,上杉光宙。”
落在光宙脸上的一巴掌被母亲还了回来,连本带息。“你再敢说你要去死试试,信不信我打死你。”
天呐,这也太幽默了。我把这句话记在本子上,现在,这本原本还空了不少的笔记本已经写满了一小半,我打算把它留给岸本实理,等到我真的死了,看着这个,他们也能想起我,然后唤起他们的羞愧感。写着写着我又笑起来,因为我突然察觉,前面的想法简直太愚蠢了,蠢得颇有大阪风味。其实没人在意我的死活,也无人在意我如何下贱地活着,而这样的我也不可怜,这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事。
报道前一天,母亲允许我和之前认识的人通话报信。接到我的电话,岸本骂了一声,“你们怎么都有那破大学上?你还跑那么远……”说完,电话那头传来漫长的呼吸声。我默数了三十次心跳,见对方仍不出声,便放下了听筒。挂断前最后的瞬间他好像想说些什么,可惜电话已经结束了。再打给南烈,接到电话的先是他母亲,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听到我的录取通知,她强打起精神,努力表达了兴高采烈的祝福,把话筒给了南烈。南的反应平平无奇,“嗯,恭喜。我就在大阪上学。”他的语气过于平淡,我甚至听出几分埋怨的意思。挂断电话后,我把听筒让给母亲,毕竟她和仙道家联系的更多。她没有接,只是冷冷地盯着我,说,“琴吹家。”
一股灼烧感从胃涌上喉咙。我拨通电话,听着呆板的节奏,以为它会在最后的重复里结束,换成“无人接听”的道歉句。但最后几秒,电话那头有人拿起听筒,寒暄起来。“这里是琴吹,请问上杉家……?”
“琴吹先生吗?”我捂住嘴唇,“我是小辉。承蒙您教导和照料……想告诉您,我被早稻田大学录取了。非常感谢您多年的栽培。”
“哎呀,小辉可是考了不错的学校呢!我叫真司过来……”
“不必了。”我赶紧脱口而出,语言比呕吐感来得更快,真是一大幸事。我忘记自己是怎么结束了这段对话,扔下听筒,跑到卫生间干呕起来。母亲疑惑又惶恐地看了我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过头,给仙道家打了电话。
在我的印象中,东京一直是仙道家的领域。母亲虽然与他们同期,却在常年累月的封闭中,把东京的过去与未来忘得一干二净。入学式结束后,仙道彰姗姗来迟,拍了拍脑袋,对着大家微微一笑:“抱歉啊,被教练叫去安排训练任务了。”
“没关系,你哥哥替你看完了全程。”仙道夫人也只是微微一笑,“上杉真是个很宽容的孩子。”
“哪里哪里,她和宽容沾不上边。”母亲陪笑,“但想必也不会为难小彰的。再说了,小博不是也在嘛。”
“没生气吧?”仙道彰把目光转向我,“是真的来不了,哈哈哈,我们教练你也知道的。”
“嗯。”我低下头去。
“总之,在门口合个影吧。”仙道博站出来,想把我们凑在一起。母亲的肩膀碰到我的,她浑身颤栗了一下,往旁边退了一步。
我顿时无法再忍受这样的剧目了。向大家道了声歉,我跑向附近的便利店,将头贴向冷柜,大口大口地喘气。
不想再与他们合影,不想再继续生活在都市里,我想抛下一切,无知无觉地离开这个世界。可我也知道,其实我不过是在赌气。再来一次,没有人找得到我,我真的会静悄悄地死掉。
我好渴望,可我又好害怕。我终究是一个低贱愚蠢的人,什么都摆脱不掉。
实际上,周围的人都比我高贵。我难以接受这一点,只能不断地欺骗自己。其实,我最鄙视的是我自己的恶行。
捏了个仙道彰的哥哥,叫仙道博(ひろじ),感觉他们家都是会用生僻字或者和常规写法不一样的字来取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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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天堂或地狱或新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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