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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潮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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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96星球的研究所里,穿着一身白色研究服的女人头发松松垮垮地半扎着,眼下是浓厚无比的黑眼圈。
她正皱眉打量着手中的纸质数据,过了半响,神色舒缓了些。
“破译进度不错。”尘安绵抬头朝着面前的两个助手看去,难得没有发脾气。
面前的两个助手被她这副温和的模样吓得齐齐后退了一步:“教授,你别这样说话,我们害怕。”
尘安绵收了笑意,翻了个白眼道:“滚。”
戴着厚厚黑框眼镜的助手松了一口气,熟练地接过话道:“好的教授,马上滚。”
另一名助手也转身就走,走到一半又回过身来,忽然问道:“教授,你是A43星的人吧?”
尘安绵低头调试机器,胡乱应了一声。
“那赶巧了,我也是。”助手嘟囔着,“过阵子春节,要一起回去吗?两个人一起坐飞梭能节省很多钱。”
调试机器的手停顿了一下,尘安绵道:“我回不去。”
她声音仍旧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军方不让。”
作为C96中心研究所的核心教授,她脑子里装了太多一手资料,军方担任不起任何泄露的风险。
这七年,她几乎没怎么离开过C96星球,唯一一次回母星还是两年前,在监督员的陪同下,远远看了一眼自己的家人。
那助手自知说错了话,尴尬得满脸通红,半响才干干巴巴道:“这样啊……”
他找补道:“那我帮你拍几张照片回来。”
尘安绵干脆利落地拒绝道:“不用。”
她拨弄机器乱了的频率,神色认真:“有了照片反而放不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她水逆,平时三两下就能调好的机器,今天无论如何也调不准。
尘安绵动作有点急躁了,接着机器轰隆一声嗡鸣,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直接原地报废了。
她愣了一下,猝然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
老人半抬起的手落了下去,很快就没了气息。
尘时站在原地愣了一会,接着安静地,一言不发地将老人的身体调整了一下,让她能躺的更加舒服。
他要先把尸体放在这,之后再联系收拾尸体的联邦组织。
向来清浅干净的眸子里染着一片红意,他闭了一下眼,收回落在奶奶身上的视线,哑声说:“戈容,我们去调查这个星球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他走出病房,动作没有一丝停顿。
纯白的科技感十足的门重新合上,就像他们来时那样,虚空投影中,礼貌得体的女性微笑着朝他们鞠躬道:“再见。”
走廊还是很黑,消毒水的味道很重,熏得人脑袋都跟着晕晕沉沉。
尘时感觉身体很不舒服,像是有一块很重的的铁块系在自己的身上,每走一步都沉甸甸的。
戈容走在他前面,身形硕长,肩脊上覆盖着一层让人无法忽视的强悍肌肉。
尘时走路已经开始有些踉跄,他低着头,状态十分地虚弱。
几乎快要跌倒的时候被拉入了一个怀抱,戈容一手搂住他的膝弯,一手环住了他的腰,将他抱了起来。
尘时顺从地蜷缩在他怀里。
戈容瞥着那张惨白又漂亮的脸,低声说:“我先送你回家。这里有军方接手。”
尘时摇了一下脑袋:“不用。”
他不能放任这里的问题不管,能够不知不觉让整个星球沦陷,一定和异种脱不了关系。
而且有家人在的地方才叫家,他已经没有家了。
戈容似乎想安抚他的情绪,沉默着把什么东西塞到了他的手心。
他微微摊开手掌,低头看去,看见一颗红色包装的糖果躺在自己的手心。
糖纸很漂亮,是非常吉利的新年红,这种糖也被称作新年糖,是他们星球的人类过春节时必备的零食。
这让尘时回忆起来很久之前,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过春节时的场景,电子仿真烟花响彻整个星球,到处都是冰雪初融的年味。
奶奶在炮竹声中把新剪的福字贴在门上,大哥和二姐抢着遥控器,他在一旁开心地吃着新年糖。
尘时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他的眼神很轻地注视着躺在手心的糖,接着认真将它剥开,放到了口腔里。
糖很甜很软,尘时抽了一下鼻子,但是忍住没哭。
人们总说人类对味道的记忆总是深刻而久远,异种好像也是这样。
尘时忽然就想起了当时的感觉,那一点温暖跨过漫长的时间传递到了他的身上。
他感觉心里好受了那么一点。
他抬眸朝着戈容望去,礼貌道:“谢谢你。”
…
到了出口处,外面浓烈的阳光驱散了走廊的黑暗和逼仄感。
尘时再次闻到了那股浅淡的,似乎无处不在的硫磺味,他蹙了一下眉。
他询问道:“护士的尸体有什么异常吗?”
戈容回答:“她身上有很多异种。”
“真菌类,威胁等级B级。”
尘时没有去看她的尸体,但是也知道“有很多”意味着什么。
寄生类的异种把她的身体当成了养料,在上面肆意繁殖。
不敢想象那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女孩死前有多么痛苦。
戈容声音很淡,却很平稳:“最先被吃掉的是脑髓,所以她的痛苦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他不是一个会安抚人的人,他只能笨拙地摸索着说一些可能会让尘时好受点的话。
尘时眼眶还泛着红,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就连向来柔软水润的唇也变得惨白惨白,他舔了一下唇 ,望向医院远处茂盛的森林。
树枝被风吹得吱呀摇晃,树叶绿得发光,偶尔还会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叫。
这里明明跟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机械设备一样,植物一样,就连动物都没有什么变化。
却找不到一个活人。
异种没有伤害任何一种生物,除了人类。它们似乎对人类天生就怀有恨意。
他看到戈容按了一下耳麦,似乎在联系军方的人,声音有点冷冰冰:“紧急情况,第一星系出现大量寄生异种,”
“请求军方支援,搜救幸存者,注意支援小队全方位防护。”
尘时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是还是把这个预感压了下去。
十几万人就此枉死,轻飘飘地就像一粒灰尘落下。
只是一个b级别的异种,就简简单单地摧毁了第一星系最繁华的中心星球。
甚至在他们来临前,军方还完全不知道这个星球已经沦陷。
可以确定的是,异种传播得像是火山爆发那样快而忽然,湮灭是一瞬间的事,以至于人们根本来不及传播消息。
走出医院的时候,戈容又击毙了一个被异种寄生的人类——他还穿着病号服,脚上穿着一双整洁的拖鞋,看着就像是个想出来散散步的病人。
或许,他原本真的只是想出来散散步,却没想到身体变成了异种的温床,就这样死得悄无声息。
尘时攥一下手指,感觉有一种数不清楚的沉闷感堆积在心间,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晦涩:“传播途径是空气吗?”
他想到了一到这个星球就闻到了的湿漉漉的硫磺味。
那或许是异种的孢子的气味,漂浮在半空中,遇到活人就趁机钻进去。
以至于每个抵达这个星球的人,还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就已经被异种寄生啃食,控制住了大脑,所以消息才没有传递出去。
戈容回答他的问题:“嗯。”
两个人走出了医院,一路走到飞梭停靠的那个海边,有风划过,带来浅浅的咸味以及如影随形的刺鼻硫磺气味。
尘时环顾四周,不抱有什么期望地搜寻着生者。
他想,寄生类异种肯定有母体,只有除掉母体,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刺啦刺啦的拖拽声响起,尘时循声望去,看到一个脸色苍白身体瘦削的女人拉着一辆婴儿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发现他们后,女人兴奋而又雀跃地朝着他们走来,轮胎破损的婴儿车不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虽然身材瘦削,却挺着一个与自身不相符的孕肚,走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摸着自己的孕肚。
肚子里,已经成型的婴儿似有所感,在母亲肚子里翻滚着。
从尘时的视线里望去,能够清楚地看见肚皮在向外涌动,拱出一个夸张的弧度。
就好像婴儿在撞击着妈妈的肚子,想挣脱束缚,从里面出来。
女人似乎对此一无所知,她的眼睛漆黑得深不见底,似乎没有光能照进去,毫无生机。
视线对上的时候,尘时只觉得毛骨悚然。
尘时摸索着口袋里的枪,他被戈容抱在怀里,对方无法去击杀异种,只能他来动手。
女人朝着他们走了两步,眼神诡异而又麻木,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不知道是不是尘时的错觉,某个恍惚的刹那,他好像看到了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痛苦之色。
女人身形狼狈地跌坐在地,她的孕肚一点一点裂开,她的孩子把她的肚皮活生生撕裂开,各种干瘪的内脏器官流了出来。
空气中是血液的腥臭味以及人体组织液的味道。
尘时望着这一幕,并不觉得害怕,而是有种平静的,如潮水一般的悲伤。
他纤细的手指微微抓紧手枪,指关节都泛着白。
婴儿从母体内爬了出来,成为新的寄生体,小小的,沾满血液的一团婴儿体朝着他们爬过来。
戈容低头凑到了他的耳边,声音不轻不重:“尘时,开枪。”
气息撩过了耳朵,尘时有些不适应地偏过了头。
他扣动了扳机,随着两声枪响,被异种寄生的母子倒在了地上。
没人打扫的街道落了很厚的一层灰,随着尸体的落地灰尘四溅。
母亲被生扒开的孕肚流出许多内脏器官,大多已经被寄生体给吃空了,一个个十分枯瘪。
暗红色的血液里,有什么东西在扭动着,远远望去是许多细密的虫子。
它们十分雀跃和兴奋,带着尸体的血液蹦跶着超着尘时走过来。
太阳有要落山的迹象。
自从人类进入星际时代后,为了纪念古地球时代,将所有能够发光的恒星都命名为太阳。
这个太阳将沉的时候,没有漂亮的日落,有的只是雾蒙蒙的一层灰色阴影。
似有所感地,尘时让于獒将他放了下来。
他走向那些带血的蠕虫,小声试探道:“你们好。”
戈容担心他的安全,一把将他拽了回去,这人动作利落粗鲁,尘时几乎是砸回他怀里的。
尘时闷哼了一声,那些跳动着蠕虫就对着戈容发出警告似的嘶嘶声。
“我没事。”尘时安抚道。
声音很温柔,眼神却冷淡得没有一丝情绪。
蠕虫们一听,瞬间停住了躁动,继续蹦跶着靠近他。
这时,尘时感觉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坚硬的冰冷的。
那是枪口。
戈容轻松地桎梏住他,一只手扼住他的脖子,一只手用能量枪瞄准他的太阳穴。
粗壮有力地手指死死扣在白皙脖颈上,动作狠辣,机械冷淡的声音传来:“为什么它们会听你的话?”
尘时被迫半仰着头,他看到异种都没有发抖,被戈容用枪抵住脑袋却无可抑制地抖了起来。
因为他知道他真的会开枪。
能吸引异种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更别说能让异种们乖乖地听他的话了。
但是尘时无从解释,他今天太累了,原本还能扛住不哭,被这么一弄后无从发泄的委屈感充斥在心口,随时都要爆发出来。
奶奶说放心不下他,那他就努力变得坚强一点,好让奶奶放心。
但是他忽然发现这好难。
他就是一个喜欢哭泣的娇气包,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做不到像斩杀a队这些人一样冷硬强大。
眼泪打湿了眼睫坠了下来,一旦开始哭了似乎就停不下来,他无声地任由泪珠往下掉,发泄心中的痛苦和委屈。
他很难过。
奶奶死了,他很难过。
中心星球十几万人死了,他也很难过。
创造出他的人说他是维护人类生机的最后一道底线,他害怕自己做不到。
在几个月以前,他还只是一个弱小一点的Alpha,什么也不用担心。
他就这样忐忑着走上了这条路 。
痛苦深深地将他包裹住,像是一把尖刀,捅入了他的骨髓深处。
他好像终于可以抓住这个契机,将自己的情绪给发泄出来。
冷硬强势地掐住他脖子的人动作僵了一下,声音却是冷沉而危险:“装可怜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