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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番外:斯人已逝,杨柳依依(六) ...

  •   世子来去,庵内老妪毫无所知。许是余留的血腥气,令归来的庵主觉察了端倪。
      目光碰撞,我低眉垂眸。师父,弟子今日……
      庵主阻断我话语,目光笔直,深沉。静听,你的心结,自己解。
      转眼秋雨纷至,时入桂月。家人想接我共度仲秋,我婉言拒绝,只托人捎去我绣的平安符和一卷佛经。
      仲秋刚过,母亲携姐姐们来庵探望。母亲面露愁容,说起外面的事。如今战事吃紧,宗室子弟也陆续从军。
      而后,她眸光流露一抹惶色。仲秋之夜,侯府隆重祭祖,行立嗣之仪,过继同宗子侄。继嗣文书尚未拟好,那孩子即倒地暴亡。人们纷纷传言侯府厉鬼痴缠,才会连遭不幸,夫人、世子,继子相继殁亡。侯府乱成一片,只得请巫士做法,也不知有没有用;无人再敢把孩子过继候府。
      母亲边说边轻抚我手,眸光暗含侥幸。阿夷,还好你没嫁。
      我送她们离庵,母亲屡屡回眸望我,目光满是怜惜,不舍。

      庆幸我未嫁的父母,在半月后,陪侯爷前来,要接我入府。
      数年不见,侯爷又憔悴许多,比上次更苍老。姜家三娘,当初你守丧,我一直以为你年轻,只是一时意气,不想你对世子用情至此!为他服丧三年,还带发皈依,在草庵中枯守;但这里偏僻简陋,兵荒马乱,不适合女儿家长住。
      我会以世子妃礼仪,接你入府,侯府内务交由你打理;以后,你愿守便守,不愿守,我会收你为义女,招婿上门,以后侯府一切都由你承继。"
      他言辞切切,一口气说了许多,眸光悲戚又殷恳。我看看他,又望望父母。就是这些话,打动他们的吧,侯府之名,全府之财,确实诱惑。
      施主,信女已皈依,不再管俗事。
      我眸光坚定。侯爷噙着一眶浊泪,点滴疏雨落入华发间。
      他定眸,嗫嚅:"阿越若是活着....″
      寥寥几个字音,含着老迈的沙哑,又混入淅沥雨声,我仍听得真切,短短怔愣了下。
      阿越,不是世子名讳。
      侯爷无语凝噎,垂下头,颓然背过身。
      一侍从为他披上斗蓬,扶他上马车。
      我虔诚合掌,悄声问庵主。师傅,如他人自弃人道,甘入鬼道,该当如何?
      庵主垂眸捻珠,神色寂然。人不自救,如何救他?
      一夜秋风,满地桂雨。我独坐窗前,铺陈纸墨,抄习《地藏(菩萨)本愿经》。一卷写完,犹豫回向给谁。给被吃掉的胎儿,前世的世子,死后的罗刹,徘徨的亡灵?
      搁笔,静静听雨。雨落,雨住,桂香盈鼻,静待天明。

      庵里香客日益增多,不少人慕名而来,还有人专程请我绣各种经咒。庵主对他们一律客气周到,但眼神总透着淡淡的清冷。香火虽盛,毕竟有碍清修。
      连下了几场雨,佛前袅绕的清香也绵延出一股湿潮的水气。木鱼声脆,每敲一下,似乎都在空濛中激起一朵水花。
      伴着庵主徐徐诵经声,盖过了屋外的车轮轱辘。
      靴履迈进门槛,踏过地面,缓慢又微弱。我抬眸微愕,是侯爷。他紧裹外披,单单一个人,眼神愈发昏暗。
      庵主放下木槌,向他施礼,他只稍稍颔一下首。师傅想让他进庵房歇息,他却摇了摇头。我把蒲团放他脚边,他摇摇晃晃,半个身子委顿下来。
      "姜家三娘……″他瘫坐在草垫上,虚弱得像一团影子。
      "请叫信女静听。″
      "静听……好啊!这名字好!"他连声轻叹,又发出呢喃,“你还守着阿越,真好,真好!″
      "施主,静听给你煮茶来。″
      他目光离开我,在虚空游移。"我好想阿越啊!我怕见他,又好想他,我对他……”
      "施主,你有心事,可对佛祖说,或者,让我师傅给你开导。″
      "不,不!″他发出哀求般的声音。
      我把为难的目光投向师傅,师傅却像安稳我似的轻轻摇头。"我只对你说,你是阿越的妻子,你听我说……″
      我怀疑他受了打击,神智都糊涂了。
      "我对不起阿越……我们一块长大,阿越像阿兄一样照顾我……为什么我会背叛阿越?为什么我要和阿锦……
      "阿越一点不疑心我……他回来报复我是对的!阿越啊!"他老泪纵横,嚎啕大哭。我措手不及,傻呆呆地看着,师傅也不来帮忙,大概还觉得是俗人自解的事吧。
      我眼睁睁望着一个半朽老人在我面前崩溃,不住地痛哭,我的手指足尖紧张地微微蜷起。"回来啊,阿越,越兄——回来报复我啊!我还活着哪,还剩一把老骨头!"侯爷哭得全身抖颤,上身要摔倒似的倾向前,哭到声嘶力竭,发出破音。
      "施主,请节哀。"庵主稳稳出声,语音中有令人安定的力量,一边抬手唤道,"快来,送侯爷回府。″
      下一刻门外进来两人,看来是侯爷带来的侍卫,熟练地搀他起身。
      侯爷被扶着挪步,嘴唇翕动着,不断呢喃。"阿越,回来,越兄……″
      一个念头从心头飘过,我越听越不忍,紧走两步。"施主!"
      侯爷目光越过侍卫肩头,浑浊的泪眼张开了大半。我合掌,声音平静决然。"施主,虔心抄经,静心修身,消灾化业。"
      他凝眸,面颊颤动,眼中又涌出两行浊泪。
      眺着远去的车影,我回身向师傅深深施礼。师傅,请为静听剃度,静听不想再受尘俗纷扰。
      庵主平静摇头。静听,你的心结未解,尘缘不了。

      昨夜急风骤雨,吹落不少枝杈。我帮徐妪捡了不少树枝,扎成两捆抱进柴房。一阵马蹄狂响,庵堂传来大吼声。"姜荑!滚出来!姜荑!"
      一股血腥混杂着兽气,充斥我鼻尖。我全身沁了层冷汗。赶至庵堂,庵主双手合十,冷静地与世子对峙。他扭头朝我一瞥,目光汹涌。我只觉一道寒气扑面而来,好似一瓢冷雨淋在我脸上,冻僵手脚,刺骨的凉意。
      世子眼中怒火翻腾,好像每个字都是咬碎了牙吐出。
      "你为什么教他抄经忏悔!?我要他日不能安、夜不能寐,凭什么让他清静自在!?他才不是后悔,他只想求个心安!″
      我强作镇定,口中念佛,双手合于胸前,压住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抵御着袭来的寒意。"在你眼里,候爷是你的仇人,可在我看来,他只是一个可怜老人。我指点他抄经,但能不能心安随缘,还是看他自己。″
      他死死瞪我,眼神里淬了毒,他的指尖在变长,如带刺的荆棘,扭曲的枯枝。
      庵主侧身一闪,把我护在身后。"阿弥陀佛!"她合掌,轻轻低头。
      世子眼光锃亮,如刀锋贴着她的面颊扫过,倏然卷起一道微澜,稍稍褪了层锐气,随即略略移了视线,好像要将怒气泄往他处。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庵主低声念出,世子斩断她的话语。"回头也是断头崖!"
      他嘴角上扬,咧开,亳无预兆地大笑,笑声嚣张,如撞击地面肆意横飞的急雨。
      "好!我就依了你,暂时放过他!"他眼睛盯着我,余光瞟着庵主。
      他驰马而去,兽味与血气尚存。"用檀香薰一薰吧!”庵主轻声吩咐。
      徐妪从没看见他似的,望着我们茫然若迷。虽然看不见,但似乎沾染到了湿邪之气,她的身体瑟瑟发抖。
      我抽出三支柱香,在他走过的地方薰了薰,又插回佛前香炉中。我做完这些,俺主沉吟地看我良久,说出意料之外的话。
      "我见过他,在我初入佛门,出外化缘之时——″

      (待续)

      (2023年11月24日12:28首发晋*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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