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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续篇:《寒蝉鸣秋梧桐雨》(十五) ...

  •   刚回到东宫,就被父皇召去了寝殿。父皇在和一个人下棋。是我没见过的人。
      “硕儿,废后殷氏——还好吗?"父皇两眼盯着棋盘,慢悠悠问。
      声音哽在喉咙里,我像哑巴一样张不了口。废后?是皇后吗?
      脑中浮现出她双眼翻白的模样。额上冒出冷汗,宽大的衣袍也掩不住我的颤抖。
      "不……不好。"我声音像蚊蚋一样细小。他淡淡瞅我一眼,目光又落回棋子上。
      "和你母后,说什么了?"
      "啊?″我张口结舌,心跳停了一拍。
      父皇拈起一子,眼睛轻微眯起:“硕儿那么想见母后,好不容易见上,难道没有话说?"
      我低下头去,嗫嗫嚅嚅:"都是,听母后在说。”
      "哦?"轻轻落子,声音清脆,“说些什么?"
      “她说了好多……”我垂着头,结结巴巴,"说得好快,硕儿,听不懂……”
      “听不懂吗?还是硕儿——不肯告诉父皇?"
      缩了缩脖子,我没有抬头,感觉像被父皇的目光穿透。"硕儿太笨,没听明白,记不住。"
      “是吗?难为硕儿了。"伴随一声清清棋音,父皇声音浅浅落下。
      手指藏在衣袖里,深深蜷起。
      “硕儿——错了!"喉头一阵哽咽,泪水随着心跳上涌。
      "怎么就哭了?父皇又没怪硕儿,还想表扬表扬硕儿孝心。"父皇语调和缓,透着淡淡暖意,"过来。"
      我提心吊胆地起身。
      父皇带着微笑,向我示意对面的人。“这是你的新太傅,快向张太傅问好。"
      迟疑半刻,我俯腰向他一揖:"见过,太傅。"
      那人慌忙回拜:"微臣怎堪太子如此大礼!"
      "好了,在联寝宫,就不必那么多虚礼了。张太傅,硕儿愚笨,还需你多多费心。"
      “微臣尽定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厚望!”
      “张太傅有心,联还等你落子呢。硕儿,你也累了,回宫歇着吧!″
      "是!硕儿——告退。"
      出了父皇寝殿,我习惯性走向偏殿。
      内侍们跟在身侧,想说又怕说的表情。
      "太子,东宫在那边。"忍了几次,有人提醒道。
      我声音飘忽。"不去东宫。″

      梧桐花散落一地,空出的枝头,隐约冒着绿绿黄黄的叶芽。我慢步走到树根处。
      从树根往上,静静移动,仰望微微泛绿的树顶。
      凤栖梧桐,大傅有教过。
      无数次盼着凤来。脱了壳的蝉,饮着露水,也爬到了树梢。弱小如我。
      仰视高耸的树干,我低头抖抖衣袖,伸出一双细瘦的手。
      很干净,没有黏上泥土。
      我算不算,站到了高处?
      从泥土爬出的我,也是凤吗?
      风过,风散。

      捡起一朵桐花,干干瘪瘪,不带半点香气。我目光松散,好像找不着依附。
      “贾家女,多少岁?"我问一名内侍。
      他被问得一愣,稍顷说:"十五吧?”
      “太傅女,多少岁?"我紧接着追问。
      他回答慢了一些:"十五六吧。"
      作了太子,好多人变了。好多人见不着了。
      默默地,我捏紧了手里的花。还是想,站在高处。
      还想,刻一朵梧桐花,送给谏议大夫的女娘。
      她会,喜欢的吧?

      五月鸣蜩。我生辰那天,大概是为了驱散笼罩都城的血气吧,父皇又在宫中举办隆重的宴会。
      这次规模比上一次还要大,宗亲、百官携家眷依次入席。
      中郎将和长公主也来了。长公主款款而行。还是那样端庄优雅。
      和她面对面,我总担心说错话,又怕,找不到话说。
      "太子。"
      “阿硕,见过姑母。"我心虚地瞅她一眼,像小女娘一样扭抳着,怯生生说,"中郎将,我想,和你说句话。"
      中郎将看着我,长公主也看着我。被两道目光不停注视,我更加不自然起来。"我只是,只是....."
      俄而,长公主面上柔柔一笑:“繇儿,我先进去了,你和太子慢慢说话。″
      "是,母亲。″
      长公主大度地一点头,缓慢从容地走去。
      中郎将低头待她走过,双眼冷静地凝视我。
      “中郎将!你,"我仰起头,"背过我吧?"
      他平静看我,揖了揖手。"上次是卑职失礼……"
      “不是上次!是——上上次!"我急忙打断他,“更早,更早!"
      他直望着我,目光平坦不带一丝游移。"太子记错了吧?"
      “不!没有记错!"我毫无踌躇地反驳,"是在宫外,你背着我……″
      "太子!″他坚决地打断我,声音沉静而笃定,"太子记错了,那是个梦。"
      他声音如此坚定,我又糊涂起来。"是梦吗?可是,我还看见了谏议大夫的女娘呀!"
      “谏议大夫的,女娘?"中郎将轻声反问,眸色渐深。
      "是呀,"我轻轻扶住了头,"我先看见她,再看见你……”
      他盯着我看,两眼深邃如夜。"就是个梦,太子。″
      "是、是吗?"我半信半疑。
      那样的真,像眼睛看见,看见过的一样。
      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我脑袋歪来歪去。他略退,向我郑重行礼。
      “太子怎么会去宫外?太子是作了梦,记错了。”
      "对哦——"我缓缓地,点着头。
      是呀,我怎么出得了宫?
      又不是第一次记错。中郎将说得对,我不该不信的。

      就算穿上太子服饰,我也不像太子。我就像个美丽的傀儡,安安静静一直坐着。
      乐声起,十九位舞伎入场,翩翩起舞。
      美味佳肴,伴着悠扬弦乐,翻跹舞姿,众人眉开眼笑,热热闹闹。
      好无聊,我眼睛转来转去,几次不自觉飘向谏议大夫的女娘。
      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宫宴后一定要问她的名字。
      一曲舞罢,缄默良久的中郎将蓦然起身,向父皇,向众人揖礼,朗声说道:"今日太子生辰,卑职无才,愿击鼓一曲,以助雅兴!”
      击鼓?我不解地瞪大眼。
      “击鼓?"父皇也挺意外,但马上来了兴致,“好!拿鼓来!″
      众人也纷纷呈现讶异之色。
      中郎将接过鼓槌,振臂而起。
      鼓声骤响,如激浪翻涌,一波一波,忽高忽低,忽重忽轻。
      高如响雷阵阵,低如夜雨潺潺。
      重如雄狮咆哮,轻似细语呢喃。
      高低起伏,节奏分明;只觉仿佛雷雨交接,心潮澎湃。
      方才还沉默如石的他,此刻神采飞扬,威武豪迈。
      众人目光聚集他身上,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诧与赞赏。
      鼓声又变,峰回路转,紧凑刚劲,如烈火燎原,绵延不绝。
      鼓曲终了,众人纷纷拊掌,赞不绝口。父皇也连声称赞:"窦卿了不得!有本事,有本事,真乃武、艺双绝!″
      中郎将垂首行礼,语气平淡谦恭。“陛下过奖,军中寻常小技,只是拿来助助兴罢了。"
      我最想得到的东西,人家看来,只是寻常。突然间,委屈得想哭。
      “窦卿过谦了!
      “今日宫宴,一为太子生辰,二为窦卿赏功!想不到,卿又为联添上一乐!″父皇笑眯眯问,"窦卿,想要什么赏赐啊?"
      "陛下!卑职份内之事,职责所在,不求封赏!"中郎将端容正色道。
      "哎——窦卿救了太子,如何不赏?"父皇转眸朝长公主望望,浅声一笑,"皇妹,你的繇儿好虽好,就是——太正经了些!″
      长公主嘴角微扬,半带无奈半带戏谑:"他随他父亲,皇妹我有什么办法!"
      “呵呵呵!"父皇爽朗地笑着,继续对中朗将道,"窦卿不要赏赐,是否有什么心愿?能否跟联说说,为卿分忧啊?”
      中郎将眉心一凝,目光顿了顿,倏然昂头,双瞳灼灼如灿电:"陛下!卑职有一愿,请陛下成全!"
      "请陛下为卑职,与谏议大夫之女——赐昏!"他声音响亮,清晰无比。
      片刻寂静,殿内响起沸腾的赞叹声。
      他说什么?我肯定听错了。肯定是我,听错了。
      中郎将想要——
      他要娶她?
      头脑受到冲击,好一阵空白。等我回过神时,只见她羞答答站起,和中郎将一回跪在父皇面前,父皇乐呵呵为他俩赐昏,周围一片道贺叫好。
      只有我坐得像个木偶,动弹不得。好想跳起来,大声说不,大叫大哭。可我只会,傻傻坐着不动。
      心好像被什么箍着,越压越紧,越压越重。我目光僵僵看着他们。
      他们跪拜着父皇,向他谢恩。中郎将回到座位上,平静地接受众人的祝贺;而她时不时瞄他一眼,羞涩地低头,眼角眉梢都透着笑。
      没谁在意我。没谁在意一个傻子。从来都是,从来都是。
      呆在宽阔的大殿,我浑身冰冷,一阵窒息。
      眸光飘开,脑海里映入梧桐。
      干枯的桐花。
      木头上粗略刻出的桐花。

      (待续)

      (2024年2月2日19:05独发晋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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