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伤》雷尔德

1、1

　　薄薄的小学课本“啪”地被摔到课桌上，声量不大，但在空旷的教室里产生的效果是惊人的。
　　乖乖坐在课桌旁的小男孩局促不安地动了动手上的笔，他张了张自己的嘴唇，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默默低下了头，呆呆的表情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课桌对面的男孩隐约可见清俊的漂亮脸庞，没什么表情，只是标致的眉宇间显出了些微的不耐。
　　“林铮友，你为什么会这么笨？”男孩稚嫩声线发出的问句，既不是质问，也不见责怪，更像是在平铺直诉一个接近贬低的事实。
　　虽然年幼，但这种超过同龄小孩几乎接近冷漠的平静，莫名的气势压迫得对面的小个子连呼吸都开始小心翼翼了。
　　很明显，他这个智力正常水平，却反应永远慢半拍的小朋友，远不是人家超龄小天才的对手。
　　于是默默的，男孩的脑袋越压越低，脸也变得更红了。他虽然不那么聪明，脑袋不够灵光，甚至还有点迟钝，但他懂得羞愧，和面对比自己优秀得太多的人……自卑。
　　面容秀丽的男孩显然已经没有耐心再耗下去了，他干脆地提起了自己的书包
　　“诶？”男孩发觉动作，惊愕地抬起自己低得不能再低的小脑袋，小小的叫唤出声，“关睿……”
　　但男孩早已迅速地消失在了教室门口。
　　迟钝的小朋友楞在原地，终于垂头丧气地开始收拾散落的笔纸课本。
　　“你还在磨蹭什么？”
　　不耐烦的声音，但在看到又出现在门口的身影时，林铮友却幕然笑了。
　　“快一点！”
　　“等、等我一下！”他手忙脚乱的把东西都塞进小书包里，脸红红的，竟然是让人感觉颇为幸福地追了出去。

　　啪。
　　作业本再度被扔在面前的桌上，发色清浅的少年瑟缩了一下，几年下来，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要不得的反射性习惯了。
　　林铮友连笔都不敢握了，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姿势比小学生还标准。过大的镜框滑落了一点，也没敢去扶。视线牢牢盯着摊开的作业本上鲜红的大叉，不用抬头，他也知道对面过分好看的少年脸上，一定是那种冷冷淡淡一幅“你简直是笨蛋”的表情。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题目，你也会做错？”变声期已过的少年声线，清澈而沉静。就像那双太过漆黑深邃的双眸。
　　“啊……”林铮友张了张嘴巴，呆了一下，脸微微地泛起淡红色，他有点急促地抓起笔和作业本急急地演算起来。
　　少年好看的眉皱了起来。这根本是无意义的胡乱比划，即使是倒着看，他也发现对方的演算公式根本一塌糊涂。
　　“算了，回家吧。”好看的少年干脆地就着开始变黑的天色，率先提起了书包。
　　男孩见状，只好跟着匆忙地将东西扫进包里。
　　“等等我，关睿……”
　　但手长脚长的少年动作很快，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林铮友只好一阵小跑。
　　不远的距离就看见走廊打扫卫生的学妹提着垃圾桶，一脸兴奋地站在一边喊道：“关学长，这么晚？又帮林学长补课了啊~？”
　　行走的少年没有停，只是淡淡点了个头。然后和兴奋不已的学妹们插身而过，留下一票唧唧咋咋的学妹在后头亢奋地不断挥手喊着，“关学长，有空也帮学妹们补补课嘛~”
　　“对啊对啊，关学长！”
　　“关学长，再见！”面对本校魅力爆表的美少年，沿途的呼唤都热情非常。
　　林铮友几乎是把头埋到胸前什么也看不到的位置，迅速穿过一票活泼好动得不得了的学妹们，一路小跑到了友人的身侧。
　　夏季的晚风吹过绿色的棕榈，他偷偷抬头觑了一眼，冰凉的晚风掠过友人的脸庞，黑发柔软地包覆住他的耳廓，衬得皮肤更加白皙。五官很深，那种越长大越接近混淆性别的美丽，经常会带来也许是混血小孩的误解。这种误会友人自然不痛不痒，但却不乐意听。虽然关睿从来没有说过，但林铮友就是知道。
　　他们认识了整整17年，这个数字也许并不能代表什么，却往往也包括了很多事情。
　　他知道友人的脾气很淡薄，一般不生气，即使生气了也不会表现出来，但神情就是会让人觉得很可怕。
　　他知道友人从小到大不挑食，但不爱吃偏甜的东西，也不爱吃鱼，虽然那明明是很鲜美的食物……有点可惜。
　　还有，即使会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但友人也绝对不会弃自己于不顾，虽然态度会不分程度的恶劣起来……
　　路上，神色清冷的关睿突然开口，“你这样连基本的公式都记不全，为什么还要选理科？”
　　林铮友愣了一下，才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回答：“啊？因为爸爸有一天在吃饭的时候提到，如果我能学金融或会计专业，进他的公司帮忙就好了，所以……”似乎听到了友人不咸不淡的一声冷哼，林铮友立刻禁口了。
　　“你这样，连初中的算术公式都会记错，能考上大学才有鬼。知道自己不适合就赶快放弃，免得给林叔叔帮倒忙。”
　　林铮友的脸瞬间不争气的通红一片。友人总是一针见血，话锋又太犀利，让他全无还手之力。从小到大又习惯了关睿那冷冷淡淡不容抗拒的语调，让他连一句反驳都说不出口，瞬间只能僵在原地。
　　少年却不管他了，颀长的身子径自向前走，推开了自家的门走了进去。
　　林铮友原地站了足有三分钟，最后垂头丧气地继续向前走，推开了隔壁一栋的门。
　　“我回来了……”
　　没想刚进门就迎来了一声尖叫。
　　“哥——！你回来啦！”家里最小的妹妹林彤月扑了上来，几乎是纠缠地翻扯着他的书包，“我叫你帮我跟关大哥借的课本，你借了吗？”
　　眨眨眼，林铮友尴尬地摸摸脑袋，“我忘了……”
　　林彤月立刻哀嚎一声，“哥！我坐车睡过头，整个书包都丢了，明天你要我拿什么去上课啊？”
　　“诶？你也可以拿我的啊，不都一样嘛……”
　　没想妹妹立刻极端鄙视地看着他，“少来！你上面的公式没有一个是写对的好不好？你想害我挂科吗？”
　　喔！哦！噢！ 好不留面子啊。
　　林铮友在妹妹面前又微微红起了脸，“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作为兄长的尊严迅速微缩。
　　倒是心直口快的妹妹为了自己的辛辣反过来安慰他了：“哥，相信我，没有关哥聪明绝对不是你的错。虽然我常常在想，如果哥哥有他一半帅的话，我就死也无憾了！哈哈~~！别在意哈！只怪咱爸妈基因不够优良！”围着就快抬不起头来的哥哥调戏了半天，林彤月才拖着兄长心满意足地转进厨房觅食了。
　　林妈妈边将热腾腾的浓汤摆上桌，一边将将蹦蹦跳跳的林彤月按进座位里坐好，“今天爸爸加班，不回来吃了，我们先开饭吧。”林妈妈四十五岁，三十四岁高龄产妇的时候才生下了林家的幺女林彤月，但仍是个保养得极其雅致并且有魄力的全职家庭妇女。
　　“好。”林铮友放下书包，乖乖点头。
　　“友友，今天姐姐有点不舒服，你先帮忙把饭菜端到楼上去好不好？”非常麻利地收拾好一份餐盘交给林铮友，林妈妈交待，“记得问一下姐姐，有没有觉得好一点。”然后转头开始教训吃相粗鲁的幺女。
　　林家的长女林微月，因为林妈妈车祸受了极大的惊吓而足足早产了将近三个月，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餐盘里有一大罐必须一直保温的中药，有点沉，林铮友还没有完全长开的手臂，略略吃力地举着。
　　他小心翼翼地敲开二楼的房门，“微姐。”
　　“进来。”林微月已经醒了，正倚在床头看书。她的皮肤很白，接近雪一样的白皙而病弱的感觉，但依然非常的美。
　　她的头发柔顺地披散在两肩，看到弟弟进来，立刻将书摆放到一旁。温柔地笑着：“友友，你放学啦？”
　　“恩……”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大了自己整整六岁，太漂亮也太温柔的姐姐，林铮友总是手足无措。他常常在想，如果古代的西施复活到现代，不知道有没有姐姐一半漂亮呢？
　　拉开床旁固定的餐桌，林铮友手忙脚乱地帮忙把餐具摆放好。
　　“妈、妈妈问，微姐身体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恩，睡了一下午，好多了。只是小感冒，友友不用担心。”看到弟弟眼中的忧虑，林微月细心地安抚道，“友友，陪姐姐坐一下好吗？”
　　“啊……好、好！”瞬间就脸色爆红。
　　林微月拉着腼腆的弟弟坐到身侧，“最近学习怎么样？”
　　一句话就戳到死穴，林铮友只能“……”囧迫。
　　没想把林微月逗笑了，“小友，男孩子皮一点，多多吃饭，学习尽力就好了。你很懂事，这样就已经很够了，知道了吗？”
　　简简单单一句话，林铮友知道微姐刚才听到了楼下妹妹的嚷嚷了，有道细细的温暖流淌而过，林铮友心中一热，猛点头，“恩，知道！”
　　姐弟俩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多是关心弟弟身边的琐事。林铮友就从林微月房间里退了出来。
　　在走廊上走了两步，他原本就不快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默默地回头看了一眼姐姐合上的房门。
　　林铮友常常在想，如果姐姐……真的是他的姐姐就好了。
　　一股莫名的，淡淡的哀伤出现在了少年青嫩的脸上。他的眼睛，因为微微的湿润而显得充盈，几乎就要落下。但却始终没有落下，就像在逼迫着自己，咽下所有不该有的，从心底最深处潮汐般泛起的微微痛楚。
　　他一直都知道，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绝对不可以贪心。即使这种失落和绝望，曾经让他痛得心脏几乎要坏掉了——也不可以。
　　他和林微月其实没有血缘关系。和林彤月没有，和林家的任何一个人也没有。他是林家夫妇在三十岁，却只有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夭折的五岁女儿，而没有其他任何子息的情况下，被领养回来的小孩。
　　而领养了他的四年之后，林彤月诞生了。
　　这个家里除了林彤月年幼并且在家长的刻意隐瞒下不知情以外，林家夫妇、那时候五岁却已经开始记事的林微月，以及在懂事后无意听到林家夫妇谈话的他，都很清楚这个事实。
　　原本怀抱温暖最亲密的爸妈，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原本亲切温柔的姐姐，不是自己真正的姐姐……
　　所以他必须更听话，更懂事，也更努力才行……
　　长久以来，林铮友都是这样一直默默告诉自己的。
　　他按住自己的胸口，即使，他明明没有受过任何外伤，这里也经常悸动刺痛得几乎要痉挛起来。他更加用力地按住，就像苦行僧一样用身体的修行换取最诚挚的祈祷。
　　就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至少，拜托请让我做好这个家的儿子，弟弟和哥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