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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道听途说(上) ...

  •   巧的是,王道士今早就下山买补给去了。
      自从女儿跳河自杀后,他就不再给任何人卜卦算命。过了一年多,老婆也因为伤心过度去世了,他也没了生的乐趣。只是他们这一脉传下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能自杀,皆因当初大师伯最厌恶逃避现实放弃生命的人,所以他只能用尽最后的法力,在埋藏她们母女的山上施下阵术,日夜做守墓人赎罪,就等着哪天有个三长两短,就随她们而去,一家团聚。
      他手里拎着一兜土豆和一袋大米,碰上了还在村口溜达的大爷。
      大爷看见王道士还挺高兴,他心里清楚王道士并不是真疯,只是不想再理人,就上前搭腔:“王道士,你下山了啊,看没看见一个小伙子找你,从晋城来的。”
      王道士只是摇头,不搭话。
      大爷见他还要往村里走,猜想他这是要回家瞧瞧,又告诉他一件大事,“你要不去傅老头家看看,我刚听说了,他前儿媳妇来报丧,傅小子出事,没了。”
      “谁?”他已经很久没开口,声音嘶哑。
      “傅钊和啊,当年他去上大学前你还给批命,给他写了一个平安符的那个傅钊和。”
      他良久没有动静,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不想理人,大爷等了一阵,王道士终于左拐朝着傅家走去了。
      侯雅湘一大早就到了傅家,直到踏进这个小院的门口,她才确定那个夜半来电是真的,而不是自己的一场恶梦。她记得自己挂断通话后,又迷迷糊糊通知了傅钊和的现任妻子,对方接到消息后一直哭泣,反复追问她怎么办,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侯雅湘让她派车去接傅钊和远在小山村居住的父母,她却说,从来没去过,根本不认识路。
      侯雅湘没有办法,只能让她带着孩子赶去殡仪馆,自己来接人。一路上她好几次停下车,她反复质问自己,傅钊和真的死了吗?为什么这么突然?自己这是在哪?她的思绪几度混乱,产生了时空上的错位感和空间上的失重感。
      终于来到这里,天还没亮,她没有勇气敲门,就一直在门外站着,直到早起的傅金生看到她。
      当年他们俩离婚的事情,差点导致老两口不想认傅钊和,还是侯雅湘叮嘱儿子每年都来陪伴,才算缓和了僵持的关系。老两口一直对侯雅湘很好,迄今也只认这么一个儿媳妇,到后来傅钊和二婚,他们干脆就没让新妇进村拜祖宗。
      算起来傅金生已经记不清有几年没见过侯雅湘了,大孙子稍小的时候,儿子还会派人送过来,等他稍微长大,自己能独自出门坐车了,就让他自己一个人来,侯雅湘没再出现过,要给带什么东西也是托付给儿子转交。
      看到侯雅湘的时候,傅金生的心就咯噔一声,喊来了老伴儿于瑛,然后才开口问:“雅湘,是不是有什么事?”
      侯雅湘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地轻颤,语言破碎,一字一顿:“傅钊和,他,他遇上泥石流塌方,去世了。”
      于瑛一个踉跄往后倒去,她飞快上前扶住:“妈,妈,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她看于瑛脸色发白,胸口剧烈起伏,忙扶着她到床上躺下,转头对傅金生说:“爸,这话本不应该我来说,但是现在要紧的是你得通知大姐一家,然后我开车送你们去那边殡仪馆,将傅钊和带回家。后续还有很多事要办,你们也要拿个主意,我不懂这些丧葬礼仪。他以前和我说过,说以后死了想藏回家里,这方土地养育了他,他不愿意待在城市密密麻麻的公墓里。”
      王道士就在这个时候进的院门。傅钊和静静站在角落里,看着房间内的父母和前妻。王道士逐步靠近他所在的位置,淡淡地说了一句:“生死皆有命,富贵全在天。不要留恋,走吧。”他说罢,望向那虚空处,摇了摇头,又走了。
      侯雅湘听到有说话声,走出来只看到他的背影,回去问傅金生:“好像是王道士,他怎么穿得破破烂烂的,像个乞丐。”她记得当年结婚时,王道士还是一个声望颇高的得道之人。她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敬酒时发现道士可以不戒荤腥烟酒,同时还已经结婚生女。
      傅金生叹了一口气:“两年多前,他同人喝醉了,被人一激,说是只听闻过他的厉害,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识过他的法术,莫不都是浪得虚名,全靠吹嘘。他当时就说,那就让在场人都开开眼界,他们这一派传下来的弟子全是有真本事的。于是画符念咒,让第一个出现在村口的人当着大伙儿的面跳舞。有人就架秧子,说只跳舞有什么好看的,要跳脱衣舞才能显出他的厉害来。他当时已经喝醉,又被起哄下不来台,就答应了。谁知,天意弄人,那天傍晚第一个出现村口的人,偏偏是他已经订了婚准备要办喜事的女儿,她本该不是第一个,就因为听人说她爸爸喝醉了,她就跑着回来想叫他早点回家。”
      “他女儿脸皮薄,平常和陌生人说话都要脸红的小姑娘,发生这种事,自己受不了,第二天晚上,三更半夜就去投河了。”于瑛也叹了一口气:“王道士的老婆春华,每天眼眶都是红的,她人前不敢哭,时常跑到那条河边默默流眼泪,过了一年多也去世了。王道士从那以后就疯疯癫癫,再也不做道士了,他把老婆孩子埋在那座山上,盖了间茅草房,给她们守坟,平时轻易不下山的。”
      “他们道士会画符念咒,就不能当场解咒呢?”侯雅湘问道。
      “具体的我也不懂,只听在场的人说,王道士本来也想解咒,岂料原先那道符箓竟然当场燃烧起来,这样一来就成了死咒,他自己是解不开的。王道士解咒不成,自己掐指一算立即就口吐鲜血,连喊了几声‘报应’,晕了过去。”
      侯雅湘之所以好奇追问,无非是想起傅钊和那个一直随身携带的平安符,没想到王道士自己如今是这副模样,不禁感叹,以后还是少想些封建迷信的事情为好。
      话说另外一头,王道士打开了尘封已久的铜锁,回到了家中。
      他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后,去到从前居住的卧室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用袋子装好,再来到一个储藏物品的小房间里,点燃了一炷香,对着面前的牌位跪下拜了拜,“师傅,我回来看你。你还记得傅家的小儿子吗?当时他的平安符是您给画的,你跟我说,此子日后必会飞黄腾达,大有作为,只要他多做善事,可化解一次死劫。没错,他很有出息,后来也捐款出力做了善事,原本应该死于五年前的车祸也避过去了。您说平安符可以在关键时刻帮他找到再次改命之人,这点你我都错了,我今早听到他已经去世的消息,进了他家院子,头七未过,他的魂魄应该是跟着来了,我劝他不要留恋,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他拿过来旁边的火盆,将两张黄纸点燃的同时不断重复念着师傅的名字,待火苗燃尽,又接着说:“师傅,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人定胜天,什么时候才是天命不可违呢?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豆豆小时候生病,快死了,我们没法治又没有钱,我瞒着您去找到了一处古代公侯的墓穴,里面的陪葬品很多,我不敢当盗墓贼,为了钱就将这个消息卖给了专门偷盗的人。我因此得到了一大笔钱,把豆豆送去医院救活了。我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没人知道,尽管前几年那伙人就被捉了,连包庇犯罪的好几个官员都被判了刑,我一直还担心会牵涉到我,没有。但万万没想到最终的报应又回到了豆豆身上,为什么,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那么懂事乖巧的一个孩子,我宁愿自己去死,但为什么死的从来不是我?春华每次到河边哭得心都碎了,她又怕我责怪自己,不肯在我面前落泪,每日忍得眼眶通红。是我违了天命,却让我长命百岁地活着,这是另外一种方式的惩罚吗?”
      “您告诉我不能动用的阵术,我还是用了,对不起师傅。我想多陪陪她们母女两,只盼着到时我们一家人团聚,来生再续前缘。”他又磕了三个响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如果下次我还没死就再回来看您。”
      他拿上东西准备锁门返回山上,遇到堵在门口的陈晋北。
      二人相互打量,陈晋北直接开门见山:“王道士,我来是想请你解开山上的缚魂阵术。”
      王道士心中一惊,脸上却仍旧不漏声色道:“你是何人?我凭什么听你吩咐。”
      宝珠在一旁不能现身,本来心中就有一股气,现在更是急得要跳脚,她撺掇陈晋北:“咱们进屋去,你把我放出来,我来吓唬吓唬他!”冥顽不灵的的臭道士。
      陈晋北则示意她稍安勿躁,自己可以应付王道士:“晚辈只是无名小卒,敢问尊师可是从云崖观下来的弟子?”
      王道士平静的脸孔开始显露惊疑之色,质问:“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云崖观?难道你也是我观中再传弟子?”当初云崖观下山的子弟有数十人,带头的大师伯本领最高,脾气却最是古怪,他一下山就遣散了众人,道是各自修行,非生死之事不再联络。师父去世时果真有同门来祭拜,只是皆不曾留下联系信息,眼前出现的后生难道是别个师叔伯的徒弟?
      陈晋北摇头,“我非你观中弟子,但机缘巧合之下,曾经到过绝情谷底,短暂解开过谷底的缚魂阵术,将去年自杀而亡的鬼魂放出生天,所以才看出来这山上的鬼魂,同样被困于你的缚魂阵术之下。”
      王道士心下再是一惊,他曾听师父说过,绝情谷下的阵术乃是大师伯亲手施下,一众师叔伯无人能解。这后生可畏,虽只是短暂解开,也是前途不可限量,自己这一把年纪,连师父一半的本领都没有学会,对大师伯更是只能望其项背。不过他不想就此落了下风,强撑一口气道:“哼,那些自杀之人的魂魄还有什么可救的。我不可能因为你三言两语就解开阵术。”
      宝珠见他仍是冥顽不灵,几次三番推脱,忍不住对陈晋北道:“你开了他的耳窍,我要骂醒这个臭道士!”
      陈晋北一方面拗不过她,一方面也是怕她冲动之余做出什么事来,只得念了口诀,暂时性通了王道士的耳窍,让他可以听到宝珠的声音。
      “王道士,你做人究竟要自私到什么时候,你为了和妻儿团聚就不管别人的死活,那些误入你阵术的鬼魂,因为你一时之过,就活该死后困在那里,三年期限一到就灰飞烟灭吗?”
      王道士慌张地看向四周,除了眼前的后生外,并无其他陌生人,“你又是谁?你凭什么说我自私,还有什么三年期限一到就灰飞烟灭?那阵术也不能留住她们吗?你到底是谁?!”
      “哼,你没死过,那你总活过吧,你怎么不能吸取教训呢,那法术岂是能乱用的?”宝珠本不想提那戳人心窝子的话,但又想敲醒他的榆木脑袋:“你别忘了你女儿豆豆是怎么死的,你这样强求因果,可知会打乱多少轮回的平衡。”
      王道士在听宝珠提到女儿时,心里防线瞬间被击穿,他茫然地跌坐在地,口中喃喃:“你是谁?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其实他已经信了七八分宝珠的话,只是一时之间不能接受,怪不得师傅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用那阵术,是他失心疯,一厢情愿,原来自己的罪过,是连累死妻儿还不够,如今还要将她们永困于此,届时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他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陈晋北在他面前蹲下身来,看着他沟壑纵横的枯瘦脸上,此时已布满泪水,心下不忍道:“你刚才听到的声音,来自一位鬼魂往生馆的工作人员,她叫宝珠。我们没有骗你,可能是你们派中的法术,出现了误传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缚魂术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能留住鬼魂等待团聚,相反它对受困的鬼魂来说是一种束缚之术,其他误入的鬼魂则会迷失方向,走不出那阵术附近。”
      骂完人的宝珠气也消了,看他这个可怜样,她心里也不好受,就劝他:“好了,好了。王道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们快快上山,解了阵术,我带她们一起去往生馆,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她突然想起带他们前来的傅钊和,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梦里似乎有人早已设计好故事的所有情节。
      王道士一听还有希望,急急忙忙要爬起来,未料他大悲大喜之下脚下乏力,噗通一声又跪坐了下去,他顺势俯身朝着陈晋北一拜:“多谢你。”
      陈晋北何曾见过这阵仗,情急之下也对着王道士拜了一拜还礼,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口中一味说:“您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一旁的宝珠口瞪目呆,这诡异的画面可能会在她的脑海里经久不散,没想到第一个和陈晋北对拜的人是一个老道士,呵呵。
      陈晋北也知道宝珠心之所想,只是无暇理会,赶忙搀扶了王道士往山顶赶去。
      二人到了山顶,王道士画好符后,毫不犹豫拿起一把刀划破了手腕,任鲜血洒在妻女二人的墓碑周围,他围着墓地绕圈走动,口中念念有词,终于在那符咒燃烧殆尽之时,缚魂阵术,陈晋北和宝珠同时看到了□□和豆豆母女两的魂魄出现。
      “王道士,可以啦。我看到她们了,状态还可以,你不用担心。”
      王道士看着眼前的两块墓碑,用血手分别抚过上面的爱妻与爱女二字,就像是在抚摸尚在人世的她们。良久后,转头问陈晋北:“她们可有什么对我说的?”他很想问妻女有没有怨恨自己做下这等错事,却胆小不敢提。
      “王道士,豆豆说了她不怪你,她们虽然一直被困在这阵术之下,但也有你一直在山上陪伴,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就跟以前一样,只是现在要分别了,希望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吃饭。”宝珠转述着豆豆的话,又说:“你老婆也说,望你好好保重,来世若是有缘再聚。”
      王道士脸上癫狂之神色闪现,突然嚎啕大哭:“你们不怪我,为什么不怪我?!凭什么不怪我?!可是我怪自己啊,是我把你们母女两害死了,还差点害得你们不得往生,现在你们居然原谅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宝珠再次心软了,又当传声筒:“豆豆说,其实她跳河的时候就后悔了,只是不会游泳,三更半夜的呼喊又没人听见,还有她死后才知道要不是你,她应该会死于五岁时的那场重病,一切都是命数,你已经改了她的命一次,却不能再改她的命第二次。你已经尽力啦,王道士。”豆豆还让宝珠转告:“人会犯错事很正常的,她小时候也犯过无数的错,你不也原谅豆豆了吗?”
      宝珠看王道士听完,虽然暂时平静下来,手上的伤口却仍旧不管不顾,任由血一直流,仿佛感觉不到痛楚一样,担心他这是存了死志。她看向陈晋北,对方同样看出了端倪,已经扯了一块布快速帮王道士包扎了伤口,并试图劝阻他:“你的妻子□□,真实死因是患了脑瘤。她们二人都希望你能活下去,我还知道你们云崖观下山一派的弟子是不允许自杀的。再说你要是自杀,反而显得是她们造了杀孽,于她们反倒不好。你好好想想,这辈子的生命有且仅有一次,你的存活还带着她们生前的记忆,那些珍贵的喜怒哀乐过往,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他的话半真半假,宝珠为了增加可信度,也在一旁是啊是啊的附和。
      王道士开口欲言,话到嘴边,颤抖的双唇又闭上,挣扎了许久才道:“我如今只觉得大梦一场,她们都走了,我又该怎么活?”
      “你跟我们一起下山吧,现在云崖观就剩一个小道士守观,你若愿意,就到那去,那也算你另外一个家。云崖观对面山上有一处重山寺,我认得里面的慧常师傅,你也可以去找他,万不可再有轻生的念头,你就当这是我帮了你索求的回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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