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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一闪一闪亮晶晶 ...

  •   上一年年末,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毒感染席卷全国,起初还是小范围传播,再来全国开始有星火燎原之势,最终一把火彻底烧了起来。全国人民的平均体温在春节前后达到了最高值。
      殡仪馆里,张均生算是在这波浪潮中第一个被感染的工作人员。他老婆去世两年多,当时年纪不算大,得胃癌走的。两人没孩子,起初是因为老婆输卵管闭塞难以受孕,后来前前后后尝试了手术和生殖辅助等手段,终都没能成功怀上。张均生对妻子说算了,对外说自己是不喜欢孩子坚持丁克。不熟悉的人夸他前卫,熟悉的人替他保守秘密。
      其实他一点也不前卫,当然也算不上思想落后。
      他只是在殡仪馆呆久了看得开,孩子有就有,没有就算了,夫妻两个人相互扶持也能过一辈子。妻子的胃癌算是有家族聚集遗传性吧,岳父也是因为这个病走的,大姨子和妻弟没查出癌变,但是胃也不好。妻子临走前因为已经切除了一半的胃,她消瘦得厉害,还对他开玩笑说现在看来没有孩子也好,万一这病真的遗传,岂不是害了孩子。
      被病痛折磨,药石罔效的时候,死亡对于病人来说是一种解脱吧。他亲手帮她换了衣服,亲手推她进焚化炉。说实话,他当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好像在看一个陌生的死者,所有的动作都是下意识完成,整个脑袋都是木的。直到他决定将妻子的骨灰放在家里,被大姨子的哭声惊醒,她哭着劝他,要不还是先寄放在公墓。他反问,为什么不让她回家,这个房子她以前住得,现在就住不得了吗?
      所以她的骨灰现在就在另一个房间里,他在卧室旁边的储藏室开辟出一方小天地,置办了一个斗柜,把那个小小的盒子放在上面。刚开始他也忘记了香火蜡烛这些,后来慢慢就都摆放的像模像样。再后来他想妻子应该还是喜欢吃点好吃的,所以就经常买些零食水果供奉在果盘里。
      这两天,水果原本到了要更换的时候,没想到自己病了。连续高烧了两天,他连下床都困难,幸好外甥提前给他准备了退烧药和止咳药,吃完还能缓解一阵,勉强给自己随便弄口吃的。
      他生病第三天,防盗门被敲响,门外的陈晋北,两手都提满了东西,都是些吃的用的。
      张均生从猫眼里看到他,没敢给他开门,隔着房门对他说:“晋北,特殊情况,张叔就不请你进门了,你有什么话就在这说,我能听得见,回头我好了咱们再喝酒。”
      陈晋北问道:“张叔,您身体好些了吗?我给您带了些东西,那我放房门口吧,喝酒的事儿不着急。”
      “好些了,谢谢你,你说你就吃了我一顿饺子,在这时候还想起来看我,我……”
      “张叔,没事儿,您不要放在心上,那我不打扰您休息,先走了,等会儿还要去给谢宁送东西,这两天馆里病倒的人又增多了。现在不方便进门,我下次再来给阿姨打声招呼上柱香吧,您保重。”
      “好的,好的,你先忙先忙。你也要注意防护,别不当回事,保重身体要紧。”
      “好的,回见,我走了。”
      张均生听着楼道里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又再等了一会,才开门去拿了放在房门口的两大袋子物资,他身体乏力,两手提着东西走回客厅,短短几步路也让他气喘吁吁。他放下塑料袋狠狠吸气,喉咙又疼又痒,没一会儿,空旷的房间里响起沉闷的咳嗽声,好一阵子才停下来。
      陈晋北给他带了多种蔬菜瓜果,还有好几个新鲜的面包,退热镇咳的药品,鸡蛋和鲜肉等等,品种齐全,足够他十天半个月不出门采购。他将需要保鲜和冷藏的蔬菜和肉类分门别类放进冰箱放好,拿着两个大苹果进了储藏室,终于换下了已经皱巴蔫黄的旧苹果。
      他跟妻子叨叨了几句,突然想到什么,对着那柱新燃起来的香自言自语道:“奇怪,我好像没跟他提起过把你一直放在这里,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脑子还是糊里糊涂的,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真的没说过,也可能是喝酒的时候说漏过嘴也不一定,他放弃了思考,又开始自言自语:“下次他要是有空再来,就让你见见这个小伙子,你准会喜欢的,长得好,学历文化也高,重要的是有事儿他真帮忙,心眼儿好。呵呵,听着就跟我年轻时一样对不,老婆?”
      谢宁从知道陈晋北要来他家开始,就没停止过消息轰炸。陈晋北让他把需要补货的物资列一张清单,他消停了半个小时,然后一口气发过来几十样东西。陈晋北怀疑他不是缺东西,他是缺一家超市和一家药店。
      陈晋北不得不询问他:“你确定自己同时需要三种退烧药吗?”
      谢宁为自己的行为解释:“网上说有备无患,有些人对A药有效果,有些人对B药有效果,有些人又对C药有效果,我不确定自己是那些人,就都买着呗。”
      “你不知道这几款非甾体抗炎药最好不要混合使用吗?容易造成肝损伤,回头你病好了,肝坏了,得不偿失吧?”陈晋北顺手将自己在网上浏览过的几篇科普文章转发给他。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你不是个社会学硕士吗?你是还辅修了什么专业吗?”
      陈晋北帮他买完了东西,才抽空回复他:“那倒没有,只是刚好我认识字,刚好长了个脑子,好学心又强,就多查查资料。”
      “卧槽,我总感觉你在讽刺我,而且我有证据。”
      陈晋北冷笑:“上次你不是还跟馆里的人吹嘘,自己靠直觉破案吗?还要证据作甚,这都影响您大师级的发挥水准。”
      说起这个,谢宁还挺得意:“你就说是不是吧,我就一眼猜出张浩不是个好蛋,妥妥的杀人凶手。”
      “是是是,您明镜高悬,简直当代福尔摩斯。”
      谢宁继续:“这可不敢,充其量也就是滚筒洗衣机罢了,当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而真相只有一个!”
      陈晋北被他的谐音梗冷到,没再回复他的消息,等到了他家门口,按了几下门铃,听到他在屋里有气无力的回应,“来了。”
      都没等谢宁走到门口和他对接上,就转身按开了电梯门,下楼了。
      谢宁既感动又气愤,又一顿狂轰乱炸给他发消息,质问他为什么不能等一等。
      “我也害怕啊,而且我的直觉告诉我,你身上感染的毒株比较厉害,因为你看你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谢宁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给他发了一串长长的句号,像一串滚落在路边无人应答的小石子,每一颗都满载着不能用言语表达的控诉。
      陈晋北这次出门把宝珠带上了,留她在车内自己呆着。
      宝珠自己也习惯了,外面世界的东西因为碰不到吃不着,光看也没什么意思,她正对着空旷的街道百无聊赖发呆。
      她的记忆都没了,所以不记得,是不是也曾出现过这样只剩下霓虹灯寂寞闪烁,行人却寥寥无几的街道。车窗紧闭着,冷硬的北风肆虐,如入无人之境般猖狂,她紧贴在车玻璃上侧耳倾听那呼啸声,沉静且肃穆。
      陈晋北从远处不紧不慢走来,从一个很小的黑点慢慢放大,风把他的外套吹得鼓胀,像一个即将升空的热气球,宝珠不错眼地盯着,生怕他出什么意外,心里却想道,奇怪,之前怎么没注意到,他原来独自一人时显得这般冷漠,一身黑衣在灯影摇曳的夜幕里更显得他长身玉立,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陈晋北在狂风中艰难地前行,走走停停,好不容易靠近轿车,赶紧拉开驾驶位一侧的车门,闪身进去后,又啪一声关上门,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宝珠都要疑心他在何时演练过这一套帅气的动作。
      “怎么了,是不是等得无聊?”他最近从梦里,又跟着梦中人学会了法术,在密闭的空间内,可以将宝珠从玩偶中释放出来。此刻宝珠坐在了一旁的副驾驶座位上,低着头看向自己的脚尖,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手指,陈晋北知道这是她内心不安的表现。
      宝珠却摇摇头,这几日来往生馆报到的的鬼魂尤其多,她听了太多家庭破碎的故事,心底沉重的同时也生出了隐忧与丝丝恐惧,可她不愿将自己的负面情绪再宣泄给旁人,想要自己默默消化,“没,张叔好些了吗?”
      “应该是好多了,我在门外跟他聊了几句,他的语气和音量听起来还可以。”
      “那就好。”
      陈晋北和她说明最近的事情:“钱多多的遗体已经由她母亲和大哥领回去送到当地的殡仪馆火化了。姜容的事情,因为他们家已经收了钱,将她的骨灰和配阴婚的男子合葬,所以我没有办法再帮她做什么。至于林琅,她的话我也侧面转达了。”
      宝珠低低的嗯了一声,仍然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陈晋北暂时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只好先系上安全带准备开车回家。又看她只是坐着,没有动作,下意识倾身过去拉过她那一侧安全带的搭扣想帮她也系上。
      本来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宝珠被他突然靠近的动作吓得瞬间屏住了呼吸,结结巴巴道:“干嘛,你这是要干嘛?”
      “帮你系上安全带,回家了。”
      “哦,哦。”原来是会错意,她的耳朵发烫,更是绞紧了自己的手指,忍住没有去摸耳垂。“可是,鬼还怕出车祸吗?我的意思是,鬼又不能因为不能触碰到的实物撞击受伤再死一次。”
      “我想是不会,但为了确保真的出现危险的时候,我下意识要去救你,还是提前给你系上比较好。”
      就在前方要转弯,往陈晋北的住所而去的时候,宝珠还是没忍住开口:“要不然,你送我回去好不好,我想回往生馆。”
      陈晋北转头看她认真的神情,说:“也好,免得你整晚心神不宁的。”
      宝珠不好再说什么,时间还早,路程也不算远,大概半个小时后,陈晋北就带着她来到了通道尽头那堵熟悉的白墙前,“我不知道你担心什么,是不是最近前去报道的鬼魂太多,你一受影响就开始想东想西?”
      “你怎么知道?”
      “你的心思基本写在脸上,还用得着多猜吗?”她习惯性地要去摸摸鼻子,听完这话,硬生生将手握拳放下,还欲盖弥彰地朝他笑了笑,陈晋北伸手点了点她的脑门,接着道:“开心点,回去吧。”
      宝珠已经转身,最终还是没忍住将自己的担心问出口,“你也会感染吗?”会不会死,到时候她该怎么办?
      陈晋北看懂她的担忧,不过他也没办法给她一个确定的保证,“如果你要听实话,我觉得会。因为照这趋势下去,空气中病毒的浓度越来越高,每个人都在感染、发烧、生病,大家不可能等痊愈才出门,所以就算我防护做得再好,也可能坚持不了多久。我想你心里还有更担心的问题,我会不会也因此死掉对吗?”
      宝珠在他温柔目光的注视下,迟疑点点头。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他这样的目光下,她永远不想对他撒谎或者说出拒绝的话,所以他是学过什么蛊惑人心之术吗?
      “可能,毕竟我之前没有经历过,不过按照现在大部份普通人的症状而言,我大概率会没事,所以你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即使是我不幸真的挂了,不也是找你报道吗?到时候你还能看到我。”
      宝珠没有直接回应他的话,而是说起了近几日遇到的状况,“有好几个小孩,他们来的时候手臂上或者头上还有留置针,因为发病太急,他们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有些只会哭着找爸爸妈妈,有些就只会茫然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有好几个年轻人,他们看起来很健康,像是能活到一百岁的样子,但有的说是二次感染或者三次感染,免疫系统都被破坏了,有的说康复后后遗症突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有更多的老年人,他们虽然有基础疾病,但是前几年也在保护下活得好好的,为什么现在不行了呢?”她缓了一会,语带哽咽小声问道:“所以你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说出自己死掉,就来找我报道这句话?”
      “因为社会问题丛生,因为各派别各阶级观点割裂,因为我们人类其实渺小,对于未知的疾病束手无策的时候居多,因为我们不总是理性。宝珠,你能接受吗?这就是对你一连串‘为什么’的回答。有的时候人定胜天只是激励的话,更多的时候我们努力了,然后听天由命。”他也想问很多为什么,但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书上也写不尽生活所需的全部答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
      “别哭,宝珠。”
      “我没有哭。”
      “好的,那是你的珍珠掉了,别再掉了,小心被别人捡了去。”他抬起的手刚要触碰到她的脸颊,刚好被她低头的动作闪躲错过。
      宝珠努力平复起伏的情绪,不想让自己的脆弱再暴露出来,她抬头看向他,双眸噙泪,瞳仁如两颗发亮的黑珍珠泡在了两汪清澈的泉水里,再一眨眼,浓密的睫毛沾染了泉水,更楚楚可怜。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听到她的道歉,莫名让他感到心中刺痛,眼看着她就要转身消失,匆忙道:“别担心,我一定会活着来见你的。”
      宝珠的身影消失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略带哽咽的声音传来,“你保证?”
      “我保证。”虽然这句话只关乎个人信誉,陈晋北还是想努力做到。
      事实证明做人最好还是不要头铁,陈晋北在一周后还是被感染了,晚上值班的时候发现嗓子疼,精神状态也不太好,脑袋有些昏沉沉,他拿抗原试剂检测,暂时显示的阴性,不过他心里有预感,所以想抓紧时间完成手上的工作。
      这几天馆里的人手不足再加上业务量剧增,又由于各地都是这种情况,领导也没办法从别处借调人,所以早上开会,号召已经感染的工作人员,如果自觉症状属于轻症中的轻症,允许做好防护后带病上岗,现在已经在家养病的工作人员,则是自测转阴后,抓紧时间回来岗位,接替已经连轴转了一周的同志。
      他从吊唁的几个大厅查看一圈后回到办公室,因为接近了深夜,白日乱糟糟的场面稍微安静了下来,他在系统上统计好今天登记,等待火化的人数,看着这几日仍旧不断攀升的曲线,叹了一口气。
      所有的工作完成后,陈晋北犹豫着是否应该跟宝珠说一声。
      自那一夜分别,她一直不曾再出现,他猜想那边一定也很忙,她是一个既乐观又悲观的矛盾体,在别人总是在意的身外之物上,可能因为她生前就不是很在乎,这种态度也延续到了现在。但她又很容易受到别人欢乐或者伤痛的情绪感染,特别是现在这种时候,每日的情绪冲击不小,也不不知她能否扛过去。
      陈晋北早上交接班离去的时候,还是选择了隐瞒,他想即使情况再糟糕,自己挺过前面症状最严重的两三天,也能赶过来,她可能还不会发现,现在即使告诉她,也不过多一份担心,总也于事无益。
      宝珠连轴转了四十八小时,确定自己扛不住了,才敲开了馆长办公室的大门。
      她不需要告解,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宣泄,只是需要自我安静一会儿,消化积蓄过多的苦闷,往生馆大厅内或沉默或喧闹的氛围,都让她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馆长近几日也没有看电视剧,开门时,宝珠看他正在一边打坐一边念经超渡亡魂。她没有开口打扰,也跟着一同盘腿坐下来,闭上眼睛,在一句句经文中松弛下来。
      “如何?”
      “心乱了。”
      馆长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宝珠,你来了也有一些时日了,你在这里接触死,在另一扇门外接触生,你觉得生与死有什么不同吗?或者说你觉得哪个更好?”
      “我不知道,有时我觉得活着好,有时候我觉得死了也不错,更多的时候我发现只要代表着他的意识形态不变,生或死只不过是一种外在状态的改变,所以我说不上哪一个更好,哪一个更差。”
      馆长点点头:“生与死是人生的自然过程,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生是一种幸运,但并不意味着就是好事;死也是一种必然,但并不是坏事。我佛门并不否定生与死的存在,只是认为生与死都是暂时的、相对的,而真正永恒的是人的心灵和精神。觉得活着好,也逃不过百十岁之终了,觉得死了好,殊不知另一边也是生门。又何为怕死,不过是贪生,为何贪生,无非不舍爱恨嗔痴念。生死之间,私欲不忘,将永受轮回之苦。”
      宝珠苦笑:“红尘之人,若真舍了爱恨嗔痴念,还有何乐趣可言。”
      馆长长叹一声:“若当真舍不下,唯有“坦然”二字,生也坦然,死亦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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